本来,就没有什么小说作法,要怎么写就怎么写好了,条条框框愈多,就愈写不出了,后人总是把前人的经验当作镣铐,加在自己身上,这就一代不如一代了。论诗,比不上唐代;论词,赛不过宋朝;论小说,与明清没法比。中国文学的复兴,得靠新的形式;不过,也不能搞人家的什么表现、荒诞、魔幻、结构主义之类,拾人牙慧。
她这一说,我俨然负有振兴中国文学这大任了。
其实,她还没看过我的稿子,仅仅是听说而言。
后来,也仅仅是翻了前面几句。
好下断语,几句话把人捧杀,几句话又可以把人糟蹋个一无是处——当代人可谓神通广大。她也不是一个例外。
由她去吧。
反正我有工没日写下去,十个月,八个月,十年,八年的。我的女友过去对“世界是永恒的末日”之后写了些什么并不关心,认为光这一句话便把一切都写尽了,可一日忽然大发善心,说要看完我已写出的部分。
可才翻了几页,她便问:这能是真的么?谁看了会相信呢?即算我相信,也不会有人相信的,你用的是另一个星球上的语言,可人类要抵达另一个星球之际,你早已连烟灰都不剩下了。
她死死地盯住我,那蔚蓝色的眼白里变得一片混沌,粪便般发黄,而后又爬上了无数的血丝,片刻间便衰老——凭此,我知道她是爱我的。
我硬撑着要碎裂的脊梁,牙“咯咯”地响着说,我写的是真的,千真万确,我敢指天起誓。
——什么叫真的?
——真的是真的。
——只有死亡才是真实的,活着全是虚幻。
——你看完稿子再下结论吧。
——所以你写活的,就是虚幻。
我无法跟上她的思路,她该是先锋派,而我是守旧派。先锋派眼中都是遗老遗少。
守旧派眼中全是机器人,电脑操纵的机器人,无血无肉。
——反正,我按我看到的,听到的写下来。
——你没有感觉?
——感觉?对人的直感,对社会历史演变的直感?这种直感可靠么?我无意中写下了么?你读到了?
——那你写的是先知。
——可我写下来的却是遗老。
——这并不矛盾。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所以,先知也便是遗老。
——不,是世上方七日,山中已千年,否则,你当不成先知。
妈哟,这玩的是什么语义学的词藻,我又得拿大顶才行。
我不该正襟危坐写下这长篇的大纲。所以我没法完成它。朋友们虽不知道我脊梁骨的毛病,却几乎一致认为,这构思太荒唐了,让人难以置信,所以,它能善始——可不,一开卷便有惊人之语?关于末日,却不可善终,可开头便是末日,哪还有“终”再写呢?这分明便从一开头便自己置于康德的“二律背反”的命题之中,所以写不完。要写,就得倒过来。
可时间能倒流么?
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孔子在我耳边跌足长叹,他是个世纪末最好的吹鼓手。难怪他平生专门给人送葬,如今,也得战战兢兢把他请出来才对。
这部长篇的标题很令人费解,用的是一个等式。《1>100》倒过来,该是《100>1》。如此而已。>是“大于”的意思,<是“小于”的意义,不用再多解释。
这自然不合数学逻辑。
但不合逻辑的就不真实么?
现实中,100<1的事还少么?
故事其实很简单,当然,写起来仍可以很长,因为它得写一百零一个人,不,还要多,在一百零一之外还有若干人。一个一个写下去,就得写一百多章,多么伟大的鸿篇巨制!
我写的是“先知”,所以,在二十年前,与一大帮牛头马面为伍。那时我只是个“小文人”,也就是说,未成名的教书匠,少不了弄文舞墨,有一回,偶然为一位前市委办公室主任写了申诉书,也不知道为什么,没多久,这位已被当作叛徒定性押回原籍的倒霉蛋,竟被召回了;于是我名声大震,竟让“牛鬼蛇神”们包围起来,一发不可收,几年内,写了一百多人的申诉……可惜,后来效果并不佳,没几个有赦免的,连我也罪加一等。幸而我却从这一百多人的经历中,读得了一部时代的大书。
但我却堕入了万劫不复的罗网。
——这话便不可信了。后来,这些人不一个个平反。甄别,官复原职,我也就能便龙得水、青云直上,说不定还可以当上乘龙快婿呢。
可这只是逻辑推理。
事实是,我的档案中,堆满了整整一百多份为这些“牛鬼蛇神”翻案的材料,调用我的档案,有关部门向最近造成百吨车的工厂求援,硬把中国第一台百吨汽车调来用上了——政治任务,或者说,人的问题始终是第一位的,得压倒一切!
现在,该为我自己申诉了。不是我为别人写申诉书,而是我得为自己申诉。
于是,这一百多人中,平反一个,我便递上一份申诉。经反复查实,证明我为这人写过申诉没错,这样,便从我档案中撤下为此人翻案的材料……平反是有顺序的——先是文革冤案,四清不考虑;后是“反右倾、反右”冤案,肃反不考虑……当然,可上溯到延安、瑞金时期——偏偏我写过的人,几乎各个历史时期都有。
一个又一个……五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当然,平反功劳大大,已不再调百吨车了,有部小四轮如今已胜任。况且,这些人,三分之二已经作古了,未等平反便作了古,可还为他平了反。
只是这一百多人中,总还有人未平反。
也许得等待,也许永远平不了反。
我等待,所以,也许永远平不了反,我永远、永远是一个为有问题、有罪孽的人闹翻案的危险分子,所以,我也有问题,决不可重用——唔,这又是中国士大夫的依附意识了,为什么不自己用自己,光指望别人用你?可是,现在不还是恩赐制而非公务员制,甚至连分肥制也办不到的过渡时期么?我跳得出这个怪圈么?
于是,哪怕只剩一个,我就是个不清白的人,有问题的人。
执行者说:
——我们的工作,体现了落实政策的阶段性、程序性,严谨而又细致,一点漏洞也没有,该做的全做了。
我说:
——宜粗不宜细,你把这一个拉掉算了,人家可以四舍五入,这比四还小,是四的四十分之一,完全可以舍去。
——政策岂是数学,一个人岂能简单抹掉,在这世界上,人是第一因素,把第一因素拉了,我岂不有杀人越货之嫌。
——可你们却杀了我。
——不对,你活得好好的,能吃饭,能穿衣服能走路,还能到这里讲话。
——这就能证明我活得好?
——当然。你应当感激我们,为你一个人至少花了十万元的资金,可见你的身份有多高!
——上十万?
——平均一个花一千,这实在是太低估了,查了一百个,岂不上十万!你耗费了国家这么多人民币,还不感激涕零,反而上这里纠缠不清,太没良心了。
我愕然了。
我承认,是花了这么多钱,可能还不止这么多钱。当日把一个人打下去,以证明我为他们闹翻案有罪,组织上内查外调,花的钱可能比这更大几倍。因为那得不遗余力,欲置他们与我于死地而后快。如果认认真真,没个三十万下不来。凭这一条,我就是有罪的了,是我反过来复过去,无端耗费了这么多的人力物力财力。我罪该万死。
也许,我该伏罪才是。
而这最后一个或几个,又该花多少钱才落实呢?
如今人民币正在不断贬值,昨天一觉醒来,火柴就由两分涨作一毛了,甲鱼七八毛涨作十七八块……这没法算,就国家公布数字,累积起来,如今一块只当得当日三四毛钱用,当然事实上无法按这个办。
那么,番五番吧。
一个就得五千,几个呢?
只是好几万!
这笔钱让我花,花不起;让国家花么,实在于心不忍。
所以,1>100,或100<1。
这也是我在蜗居中得到的启示。有这么一个蜗居作为我的全部世界,我是荣幸的——我恰恰是交了好运而非厄运。当然,我这番分析道出,那位小女子会不屑一顾。可我在昏暗中,愈觉得自己有眼力,有远见,愈能欣赏自己。在强光下人是会消失的,阴影下人可能失去立体感与距离感,可被欣赏的名画,不都画在平面上,难道还有凹凸不平的画页么?
——那么说,你是平面上的了。
——不,我是个点。
——不存在的点?
——这正是我的奋斗方向。
——那你干吗不立即跳进火葬场的炉子中呢?
——那是外力的演变,不是心力的结果。
——我等待你从心上消失。
同这位小女子的对话,谈不上哲理与乐趣,她总是逼视着我,似要用目光把我真正化成一个名副其实的点。“一切都很清楚。”她明明不了解却又像无所不晓,“你想消失的是其中一个‘我’而不是全部的我。我敢断言,你看不清自己,就如同你看不到你的后脑勺,而我却可以前前后后把你看个透,把立体的你看作一个平面,由平面而线,再又由线而变点。这很符合透视学的原理,这是我的天分,从娘肚子带来的,我们之间既无悲剧又无喜剧。可我们一分开则各是喜剧与悲剧。”
她看透了我。
也看透了蜗居么?
四
满满的一桌菜,都数不出名称来:香酥鸡、香菇炖肉……一共十几个碗。
“三个人吃得了么?”他说。
“一样尝一点。”女主人说,而后,又轻声补充一句,“为你洗尘,这十几年……”
他感动了。泪水只差一点就涌了出来,急忙衔进一片鸡块。
“我就这样迎送了许多旧人。”女主人有点辛酸又有点留恋地说。“来了又去了,来了又去了,送走了一个又一个……”
她仅仅是重复么?
灯不是很亮,二十五支光的,看不清她脸上的色彩变化,而她,又总爱背着光,侧过身去,轻轻地揩一下脸颊,似乎总有什么沾在那上面,怎么也揩不掉。
“那里,最多也只两个碗,两个碗。”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揩不掉。
“那里有很多很多人,好人、坏人,都遭孽的人……”
“在最底层,就没有好坏,高下之分了,人最后平等了。”
“可那不公正。”
“平等了也是公正。”
“你变了,你不是那样愤嫉不已,那样,桀骜不驯……”她放下了筷子。
“只是那时,你是快出来了的……你不知道在你走了之后……”
“我后来又加了一年。”
“我知道,但那已见不着你了。人,不会毁于高压,高压毕竟是实在的,而是会毁于空虚,失去了一切也就失去了自己……”
“你不要说了。”
女主人独自起了身。
桌上十几碗菜,几乎都没动过。
他毁了么?如果说这个样是毁了,那么他早已经毁了。如果这不算毁,那也就永远不会有毁了。他听命于命运的安排,不再抗争,只有顺从——所以才会路过这里。他没有再举筷子了。
倒是孩子默默地吃完了饭。
女主人又默默地收拾完了碗筷。
他一个人坐在屋角里,那灯光最黯淡的地方——多少年来,他习惯于这样,完全是下意识的促使。
黑暗会使人平静一些,黑暗会使人完整一些,黑暗会使人易于防范一些。处在黑暗的地段,可以观察到有微光之处的一切。
透过灯光,可以看到她在厨房里洗东西,一个背景,一个并不明晰的背景,熟悉而又陌生,亲热而又僻冷。可看到肩膀与胳膊的抖动,知道她手的动作是如何失去节奏,她分明不是在洗碗,而是在洗……心。那影子从厨房里拖出来,一直拖到厅堂的中间,才变得淡了不见了。奇怪,厨房的灯光并不比厅里的亮,影子何以能延伸出来呢?是眼看见的么?那影子有点飘忽不定,撩得他心不安。
他们说了话,说过话,可又似什么都没说。
他内心有一种隐痛,这种隐痛不是被什么扎中之后才有的,而是什么被抽走之后流血时不知不觉的隐痛,比扎中的痛要绵长、要难以忍受。他是马上要得到一切的,所以得腾空出整个心胸来,却没料到竟会使麻木的充实受到致命的一击。他第一次有了不安。
那影子,弯弯曲曲的,如月色下迷蒙的花树,星光里曲折的暗流……袅袅娜娜而来。又骤然失去了——只因为太迫近的缘故。一切,不可以太实在了。
“烤个火吧。”耳边蓦地响起一个声音。
不知什么时候,她来到他身边,提来了一个取暖的炉子,炉火正旺。
倒是这炉火的热,才使他骤然感到这春夜料峭的冷意。刚才,思维不是给冻住了么?想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你去看电视吧。”她打发小孩走了。
“你孩子很听话。”
“太听话了。”
“也好。”
开场白么?就这么苦涩难言?
“回学校去?那位等你?”
这才算真正的谈话?!“是的。”
“她也难呀,一个女人。”
“是难。不过,有书、有学生……”
“我们那时连书也没有。”
“有的,不是书,是人,每个人都是一部读不完的书。”他兀地粗重地说。
“又有点像过去的你了。”她微微地摇摇头,俯下身子,拨动了炭头。
火光一闪一闪,他竟发现她脸上还有红晕,是炭火映的么?炭火是红的,可她的红却比炭火沉着。那微微张开的领口,透出一股人的温热,带有异性的乳香,他心尖有点颤抖了。他太熟悉这股香味,就在七八年前,他微微合上眼睛,想不注视这一熟悉的领地,却没料一合上眼便是她的整个身子,如同晃动的目光,他又只得张开了眼。
“没想到会遇到你。”他说。
“那黑色的瞳仁里有无数个逝去的长夜,那寒冷中给予温热、挚爱作点缀或调节的慷慨,令人心碎又令人欣悦的粗野的施舍。
他又合上了眼。
不,不应去追念那些了。天一亮,一切便过去,白昼的喧嚣会淹没一切夜的回忆。
他扬起了脸,试图让自己轻松点:“个体户,收入还过得去吗?我们这些人都没什么奢求,知足者常乐。”
她却说:“你不是对那十几个碗。……也感不到乐么?”
他勉强地一笑:“你也太……认真了。”
她说:“收入还可以,你看,电视、电冰箱什么都有了。就一个孩子,也没什么负担。过日子总归过得的。”她手中竟又出现一团毛线,在飞快地挑动着,针下已有一件儿童毛衣的轮廓。
她轻松了,可他又沉重了——莫非自己巴望的就是这种轻松么?一个女人领一个孩子,靠捉摸不定的过客来住上几夜。看得出,这不像有固定顾客的小店,不少小店,都有长期顾客,如外地的采购员之类,这样便有稳定收入。天长日久,有点感情纠葛也无可非议。可她不,她一个守着孩子。
她站起来了,去按下了收录机的键。
是流行歌曲,一听过门就知道。
“来点古典的吧。”他说。
“过去你说过……不过,你现在不是要轻松的么?”
“这能轻松么?”
苦苦的这一杯酒。
淡淡的没有滋味……
录音机里淡淡的哀怨。
她回眸一笑:“可也是,流行歌曲总是无病呻吟,轻松不了。不过,我这……没有古典的,如今不时兴。”
他失望了,不是对没古典乐曲失望,而是对她,莫非她也这般世俗,这般浅薄么?他是忍受不了流行歌曲的直露、大喊大叫。
可是,凭什么要对她寄于希望呢?他又这么反问自己,于是便说:“那就放下去吧。”
你悄悄的就这样走,
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到底是哪里错。
让你如此对待我……
他竟自伤心了。
她没有说话,手中的针也停止了挑动。
“这些年,你怎么过的?”她低声地问。
“后来,刑满了,可没平反,就留下来就业。甄别了,还有尾巴,总归不愿回来,于是又呆下去了,这便是一切。”他说。
“我是走了,我加了刑,满了,可你还没满刑,那时又有运动,谁知道尽头?走吧,走到这里,住下了,挣了点钱,买了这屋子,那时便宜,才四百块,现在,四千块也买不到了,一年又一年地修整,造个自己的窗,就弄成这个样子,走不了,也不想走,总觉得会等到什么,又觉得最后总还是一场空……”
录音机的声音还是一个调:
你悄悄的离开了。
可知我心已被你带走。
小雨来得正是时候,
代表我流不出的眼泪……
室内渐渐温暖起来了,炭火跳跃着,有的明亮,有的黯淡,热气裹住了两个对话者,都觉得身上渗出了微汗,却不想解开扣子,不是拘谨,而是感到一种重负。那隐约跳动的可是炭火在墙上的反光?
就这么把两人分离后的一切都说完了么?似乎都说完了,很简单,再简单不过了,多的就不用说了,再说,也只是同义反复,不再增添什么……那就默默相对吧,隔着这炉红色的炭火。
周围很是寂静。小仲也早已关上了电视机,一个人乖乖睡了,去追逐那梦中不会沉下水底,而是远远飘上云端的风筝。他太乖了,乖得令人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