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比之下,被处决的“社会主义叛徒、帝国主义帮凶”纳吉还算幸运的,他死去才三十年,就有二十五万人为他举行尸骨重新安葬仪式!
这是历史的仁慈!
历史也终将垂怜于我!
用律师办案为比喻,未免太不识时务了,今日的律师谈得上什么叫胜诉与败诉么?还不是七寸三分的帽子先做好让你去钻,问题是你从帽尖上钻出来还是在帽檐边上爬出来,你不可能撤掉这顶帽子。
我曾千方百计去寻找这最后一位——第一百零一个的所有材料。然而,纵在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我仍一无所获,除开他所“犯下”了的“罪行”外,其他任何东西都找不到了。不会有人再为他申诉了。申诉也没用,已经没法查了,只有材料上的白纸黑字是确凿无疑的,任何查询只能以此为依据。
他平反不平反已无所谓了,因为不存在株连九族的问题。
可只苦了我。我是九族之外的。
我还能一直等下去么?
等得我清白了,我也就不存在了。
不,不能这么等。
看来,我得赶紧上出版社去,把专著最后加工完成。
是这位小女子唤起了我的危机感。
我迅速筹措了旅费——我一度又成了一文不名的穷光蛋,买了快车票。
我没买卧票。
习惯了,受不起奢侈……或者说,穷惯了,苦惯了,天生的……奴隶骨头。
可我们还一度被人称为“精神贵族”呢。
可怜的贵族。
车声隆隆……
列车在北上……
在隆隆的车声中,我似乎在艰难地走出我那个永恒不易的噩梦。我始终在阴暗的隧道中穿行,隧道太长,无终无止,怎么也走不出去,周围看不到一个人,只有凸凹,斑驳的岩石,把我浑身划出血来。我血肉模糊。有时,似乎透进一点光,有了出去的希望,可这些只能让我稍微看清身上殷红的血,马上又消失了。我身上只剩下粘稠的感觉,嗅得到血腥味,这一来,隧道更不可忍受了。“隆隆”的车声冲击着耳膜,耳里发胀,连头也嗡响了起来,我宁可失去知觉,不愿这么半死不活地忍受,可我偏偏又昏了过去……我永远只能在隧道中左冲右突。
车到了。
走出车站,我已害怕上公共汽车了,因为一上车就又似进了隧道。
幸亏我行李不多。
当我步行到了出版社,传达室的老太太把我盘问了半天,才打电话把编辑叫下来。
竟是一个比我大出十多岁的半老头。头发半灰白色,眼睛半眯着,衣衫半敞着,嘴角噙着半个笑——一切都有分寸感得很。
说话不至于说半句留半句吧。
——哎呀呀呀,你怎么不事先拍个电报,我们好派车去接你呀,刚才还接一位,你一定同他一趟车,要有电报,我们就一并接了……怎么一身的汗?
——别客气,我刚才走了一截路。
——不是有公共汽车么?
——我不熟悉,走惯了。
——您可真是。
我似乎从他话里听出一点不屑的味道,像是看不起我:这个人原来是土包子,有福不识享,下作惯了……没出息!我心里哆嗦了下,看来,由书稿而树起我的偶像,让我这寒碜的样子粉碎了,这一来,书稿本身……我极力显得潇洒点。
——坐公共汽车,人多,臭烘烘的,不如边走路,散散心,放松放松,多年没来过这里了,也该感受感受。
我想,派车不过是客气话罢了,这么高一级的出版社,才放不下架子呢。
他倒主动地夺过我的行李,近似飞快的小半步,走在我的前面。
——先休息休息,别忙稿子的事,有心思,上外面观赏几天也行。
——还是抓紧点好,我回去还有工作。
——欲速则不达嘛。
这不会有什么第二层意思,而是随口说出的吧,千万。
我不好作声了。
待到住进招待所,我才得知派小车接人并不是客气话,因为同房间的另一位作者告诉我,这个出版社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要成功的稿子,尤其是终审已通过的,出版社对作者便另眼相看,主动派车接送。千万别谦让,否则,会让人瞧不起的。
我不知道我能否做到这一点,因为我从来没有过这种体验。也许我的脊梁骨都直不起来了——生活早在洞穴里把我定了形,因此,无论再将我抛得再高也难以改变。即便这窗明几净,并带有空调的招待所,我也不能适应,大有受宠若惊的洋相百出——显而易见,连同房间这位同行也有点轻蔑我了,半天,才问上一句。
——你没在这种地方呆过?
——没有。
——这一辈子不觉窝囊么?
——有点。
——那就从头开始。
这很有哲理。坦率说,平日,我总想去追述过去的牢狱生涯,以博得人家廉价的同情。但往往得到的是无端的猜疑及无穷的轻蔑:这小子说不准还有什么问题来了,才这般缩头缩脑;这小子活得真没劲,没做过人……凡此等等,这还算一般的。更有甚者,还会觉得;这家伙好欺负,整了他也不过整个劳改释放犯,不妨割他一刀——敲诈一番的意思。这还算好,挑明了,那不挑明的,来割上一刀,你可真是赴诉无门了。
暗里下刀的人,是十年浩劫中修炼成精了的,人家活得反而很自在,随心所欲!
可我能做到么?
——今天不谈稿子,免得你老觉得有压力,先聊聊天。
那位半老头子编辑邀我出去逛逛。
也好,多年没上过这古城了……只是,立即一切审美心理全没了,因为多年水土流失,片刻间便黄沙漫天,我们所坐的古亭淹没在茫茫的尘土当中。
我心绪一下子就坏了。
——这可是明代才规模宏大起来的,当年,有护城河……大运河早在隋代便贯穿南北了……可现在,打十几米深还不见地下水,专家们警告,五十年后这里将会被沙漠吞没。
——这风沙一刮,我们都成出土文物了。
——当初,读了你的稿子,我就这么感觉:嗨,又发掘出了一个出土文物,文笔老辣、洗练,亦庄亦谐,内涵丰富……瞧,我又犯忌了,不谈稿子。
——没关系。
——聊聊家常吧。几个孩子了?
——你恰巧问了我一个最说不清的问题。
——怎么说?
——问名义上还是事实上?
——这个,名义上吧?
——没有。
——事实上?
——说不清。可能有,可能没有。
——没想到,一位严谨的史学家,却有这么浪漫主义的回答。
——不,一点也不浪漫。我结过婚,离了婚,有过情人,又找不到,所以,连儿子也茫然起来,成了没法回答的问题。
——噢,我理解了。我们都有过非常的岁月,自然有过非常的故事。我只是偶然在十多年前的期刊里读到过你的文章,当然,印象匪浅。这十多年,我想你过得也不容易。
这一刹那间,“从头开始”的警告竟无影无踪了——一位弱者的劣根性未改。
——是呀,牛棚、干校、牢狱、审讯、受刑、饥饿、死亡、恐怖……都无一告缺,仿佛是必修之课。你恐怕也少不了。
——还没升级到牢狱,那滋味不好受吧?
——不好受。
——几时出来的?
——才一年多。
——你出来得这么迟,是有什么阻力么?
——免不了的,总归还是出来了。
——出来了就好。
——可不,工资也补发了,职务也恢复了,可时间没有了。无可奈何花落去……想单纯写点东西,却总有不如意的事,还得奔走。
——奔走什么?
——人出来了,档案仍没弄干净。
——唉,留尾巴是他们的老手法,你不服气,他们也不服气、不管它,反正不剥夺你著作的权力,你只管写就是,多出几部惊世骇俗之作,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
——承蒙你的提携。
——瞧,又犯酸了。你看得起我们,才把好稿子交我们嘛,是你为我们出版社挣名声,别弄颠倒了。
我坦然了。
可一回到招待所,与同房的说起,他却指责我:
——什么,连档案没清的事也说了?
——这有什么关系?不是有政策规定,有公民权就行。
——你真犯傻!
——责编与我谈得很投机。
——你又在兜售你悲惨的生活,以换取别人几颗同情的泪。可如今,人也是双重的,同你聊天,他是人,他的泪水是真诚的;可一进编辑室,他就是机器,就得权衡作品与人的关系,出版社在一般情况下,能为一个问题尚未了结的人出书么?编辑不怕,社里不怕,可也怕上面查呀。当他一旦以编辑面目出现,恐怕就公事公办了。
——这么说,我的书稿完了。
——我不想下结论。
我又忧心忡忡起来。
我不自信么?对自己的书稿,不会不自信的,否则,我就不会写它。当然也有不自信的一面,怕当中反映了我那魔鬼般的潜意识,但这毕竟是深藏的。
如果说不自信,那是在外部——因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中国人的“天”,取代了神的存在,它象征着最高的主宰、命运、规律。中国人喜欢叫“天哪!”而不是喊“上帝!”谁说“天亡我也”,谁就是真正的绝望了。
苍天在上,为何不垂怜于我?!
七
他觉得幕布后的世界太昏暗,太不可知了。但演出时他没别的地方可去,站在台前,换场时跑上去就来不及了,况且他不想惹人耳目。他别无选择,让别人说去吧,只要她不知道,自己也决不会对她说。
然而,有一天,那是最后一次演出……演出开始了,两人坐在幕后,那厚重的布幕后,骤然没一句话可说,默默地侧面相隔,各自看着没有焦点的所在,外面强烈的音乐也浑然不觉……这一幕似乎特别长,特别难耐……突然间,她扑了过来,紧紧地搂住了他,不,像蛇一样死死地缠住了他。
他慌了:“你……你……”
她喃喃地:“我……受不了啦……”
“怎……么了?”
“我为什么要白担虚名?为什么?”
他立即明白了:“哦……你冷静点,冷静点。”
“我不想背这个名声,要毁,就毁在一个值得为他而毁的人手上……”
“你太年轻了……”
“那些个流氓,凶手,不一个个比你年轻么?你忍心让我毁在他们手中?!”
“这是什么地方?!”
“只有我俩在一起,比什么地方都干净!”
“不要这样!”
“我求你了,你就救我这一次。我不愿意埋葬掉我的真情……我只要做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奉献,你连这也不接受么?硬让我毁得更彻底么?”
“莫……莫……”他已申述不出理由了。
“你不是一个冷酷的人……”
“不,不是,可是……”
“没有可是……”
她把火热的吻,印遍了他的脸颊、额部,最后,寻找到了他的双唇。
他来不及犹移,双唇便被死死地吸住了,一股热流涌向了全身。
他在感到一种内在的冲动,生命的冲动,下意识地抱紧了她。
他的头晕眩了。
胸前,软软的,拱动不已的双乳,弄得他的呼吸更为急促了。他极力想抗拒这一切,可又拿不出力气来……不行,不行,从她的话听来,她肯定也听了不少污言秽语,自然,是说我的,那么,我就更不能……万一,万一……不,光为自己考虑,太卑鄙了,不是怕什么追查问题,而是不应当这么做,尤其是这种状况之下……“你冷静点……”他终于说出了话。
“我不……不要冷静,不要。”她抱得他更紧更紧。
有什么咸的东西落到他口里了。
她掉泪了。
她怀着一种怎样的痛苦。
这片刻间,他又犹豫了,俯下头去,去吻掉那一行行的泪水。
不觉间,他自己也掉泪了。
她几乎要呻吟出来了:“真的,我给你,给你,不给任何人……匡老师……我的老师……就一回……”
幸而这一幕结束了,两人便赶紧去抢景。
一直到第三幕,又剩他们两个人了。
远远,在幽暗的灯光下,他似乎看见她披一件又长又大的劳改服,平时,冬天,演员下场就靠披这件衣保暖,而这已是暮春,不冷了。也许她的冲动已经过去了,她冷静下来了,他这么想,于是,慢慢地朝她走去。
她眼里噙着泪,挑起眉,用一种哀怨、渴求的目光注视着他走来。她仰着头,下颔高举,似乎在很高的地方在俯视人间。由于幕前的灯光在随剧情不断变化,透过后幕落在她身上的微光也不断在变化,她时而似云雾中的仙姝时而又似在广寒宫的嫦娥,时而更似危立在山崖边缘的神女……是那样教人的心碎!她略为移动了颈部,仿佛在对匡正时说:
“你不该再犹豫了。”
顿时,他感到内心涌起了一股很苦很苦的水,喉头在发烧……没有犹豫,不会有的,经过幕前的那种热吻,他内心的一切障碍都溶化掉了。
一切意识都消失了。
他知道她在自己的怀里,赤诚地坦露了一切的一切,全身都是火焰,在烘烤着他,重新燃起他青春的激情。他似乎又回到了十多二十年前,可以不顾一切了……她要在他怀里化掉了。
她的身子急促地蠕动着,手在他衣内无目的地乱摸一气。舞台的灯光偶尔透来,掠过她的眼睛,那么迷醉,恍惚,似乎在瞩望一个美妙的地方,在邀请他:
“来吧,不来我就跳下去了!”
幕前的灯暗下去了,看不见她,只嗅到她的气息,惟有她的精灵在无际的黑暗中翱翔,在无数个彼岸上碰撞着——黑暗又是禁锢的,没有空间。兀地,他只觉得一股火样的热气裹挟了他,他听到了急促的鼻息,灼热的双唇在他脸上急不可待地寻找着对应点,终于融合在一起,化作了烫人的岩浆……灯光又渐渐复明了,似弥漫出一片春天的晨雾,被日光折射得五彩缤纷,无数色彩的微点在飞散,在聚拢,在嬉戏,这幕后的天地竟如此辽阔、高远,有如野外那无垠的草原:光点又化作了各色花环,在飞漂,在飞旋,在头上消失了又重现,他只觉得自己多年来的重负一下子解脱,也在这光环中飞旋起来,升向无边的晴空。
“谢谢你。”
耳边传来一个感激却又无力的声音。
这时,他才看清了她,她在下面,全身镀满了银光,软软地躺着,双乳如一对红唇的小羊羔,那么亲切,那么稚嫩,似刚刚咂过母亲的奶汁,似还带上几颗鲜亮的水珠……“呵,我做了什么?”他竟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她却挣扎着站了起来,急急地披上那件灰色的劳改服,还没扣上钮扣,又扑了上来,紧紧地抱住他。
他只觉得,一行泪水从他脖子边上流下,一直流进了衣襟当中,流进了胸口……灯光骤然大亮,他一惊,可她一闪,已不见了人,只见刚才的台景上现出几颗若有若无的红色光点……当她再度出现时,她已经是上场的打扮了。
“你这是……”他不敢问。
“我只要向你呈示我的清白。我是你的,永远。”她仍满眼是泪。
轮到他去抱住她了,她在他怀里瑟瑟发抖:“我冷,好冷呀……没你,我早就冻死了。”
一阵爱怜使得他也落下了泪水,把她抱得紧紧,仿佛要化作一个人。一种刻骨镂心的痛楚,使得他全身紧缩……他也觉得冷,是因为刚才的热,使他们都感到这么些年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凛冽,使他们的感官恢复了功能。曾有过的日子哪是人过的呀……他渴望自由、渴望解放的心理骤然间变得无比的强烈。
灯光兀地全灭了。
“糟糕,换场了。”
两人匆匆分了手,去抢布景。在脱离他怀抱的一刹那,她把他的胳膊掐出了血。
就这么匆匆离别了么……
他惊恐地端坐起来,四周空空的,只有浅浅的月影,什么都没了。
他真想放声大哭。
是的,现在,现在她就在楼上,一板之隔。
然而,却又那么遥远,可望而不可即了。
他徒然地睁大两眼,看住被黑暗与淡灰主宰的空间,徒然地将手往前伸去,却什么也碰不着……他的心从没像此刻这么空落落的。
似乎又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老鼠,窗台上黑影一闪。
睡着,比醒了还更疲倦。那就不如睁大两眼吧……什么也看不到,可又分明想看到什么,眼睛看不到,那就用心去看,用感觉去看吧!
细微微的“窸窣”声,竟似长裙拽地发出的叹息,不,是幕布拖在她的脚下,小心,别绊倒。微弱的灯光下,有着一种朦胧的美,多少脸上不怎么“入时”的女子,就需要这种朦胧的投影,凭空可添上一段妩媚,两分含蓄、几种风情。可她不需要,她就是那样,在幕后漏出的光中,她脸上总是焕映出一种纯净的、明亮的光、坦然、宁静地对着你,舒展的双眉里找不出苦难与辛酸的痕迹,就像画家在心情极好的状况下轻快地向两方描去两笔,那眼白、还带有婴儿的天蓝,那黑黑的瞳仁里似有一对乌金翅的蝴蝶在扑闪着双翼,包含有无限的情意……但是,那可恼的黑暗,换场时那骤然而来的黑暗,一下子切断了刚刚建立没几分钟的血与肉的联系。
那黑暗太深,太厚、太重了!它绵延了整整六七年……不只是舞台上那一小段时间。
多少年来,他都想冲破,或者说,解开这一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