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直至今天,见到了七年后的她,却发现自己丝毫未曾触动这重黑暗——而编织它的,似乎不仅仅是别人。
还有谁?
走了七年,终于走到了相距不到咫尺的地方,可还觉得她并不在身边……再也没有了,大幕后的热吻,再也没有了,那生与死的付托……而那是不应该成为过去的。为什么?为什么?
他的心一阵阵绞痛。
今天,就一个楼下,一个楼上,当中架有梯子,这是完全可以逾越的,轻而易举,但是,却又是……咫尺天涯。
是呀,在归家的路上,这儿只是一个小小的客店。
是这样么?
仅仅是一个小客店么?
他不觉呻吟起来。
可当日那双迷醉、恍惚,在瞩望之中的双眸,此刻却仍在厚厚的黑暗中看着他,牢牢地、永久地看着他,一点也不曾移开,不曾移开……有这么一双眼睛就够了,别的都看不到了,全让这双眼睛掩去了。
只是,她为什么总走不到身边来。
他是那么焦渴地等待着,喉咙里上了火,口喊不出声来,在舞台后面,是不可以喊话的。
终于,他在与她相距的咫尺之遥中间,发现了,不,出现了另外一个人。
这便是他过去的妻子。
大学毕业之际,虽然明令禁止谈恋爱——那个岁月就是这般一本正经,而且正经得毋可置疑,但是,在即将得到毕业证的前夕,大学生们却在极为紧张地寻觅自己的对象,就如同要急急地决定自己的命运一样。
他呢,一直觉得背后有一双凝视的眼睛。可一回头,这双眼睛就不见了,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当中。他常常觉得后脊梁那对眼睛的聚光灼热了……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了,要弄清这双眼睛。于是,他出乎意料地偏离了人流,岔向了一条分出的小路,小路静悄悄,没见几个人。
而后,他一回头,便捕捉住了那双眼睛——原来是同系另一个毕业班的女同学。她刚刚挤出了人流,正在犹豫着。一下子让他发现了,脸顿时绯红。
“是你。”他说。
“我……我怎么啦?”她期期艾艾地回答。
“没什么,我走了。”他似个男子汉地迈开了大步。
“慢……慢,你等等。”她忽地慌了。
他们走到了校园旁边一个小湖的石屿上,月色继落霞在水面上留下斑驳,漂动的光。他只能听她一个人急切的诉说:“……我反复想过了,我是你惟一合适的,不会有第二个了。你也只能有我。我们学的一个专业,在事业上可以齐头并进,不,让我当你的助手,秘书也行。只要你成功。我们有共同语言,事业上便是共同语言。我问过你的家庭,同我家也差不多,都是书香门第,少年时代受的熏陶都一样,你喜欢的,我都喜欢,这就有了共同点……”她说得娓娓动听,也分析得头头是道,使得他不能不频频点头表示赞许。
这次,她给他的来信,也是这样:
“……虽然岁月蹉跎,事业的成就尚无从谈起,我们合起来则已近百岁。但我们过去的誓愿却仍是那么鲜明、诱人,我还有余力,我想你也不至于沉沦,那还可以去拼一拼,难道还能有比这一努力更为美好的么?那些年月,我虽然是那么焦虑地注视着你,可我也知道,我无法左右你身边的种种善与恶的力量,我好自为之,亦无奈之至,但冷静想一想,这恰恰同样为今日的比翼齐飞积蓄了我这一方的力量,也同样是为了你。所以,你明白了,你便不会再责怪当日只是字面上的离婚及这么些年的沉默,至今天,我仍是你唯一的,你也是我唯一的,这种结论,需要十多年的思考、沉淀。沉默,比任何大话都有力量……”
不难设想她在写此信时的神态:自信、沉着、不屈不挠。
“我们都不年轻,不是光凭热情与冲动办事的年龄了。”
“今后的一切,我都给你安排好了。我相信,不会再有风涛,不会再有不测,连你的职称,也不会多有麻烦的,你可以一心一意搞自己的专业,我们还可以请一个保姆,时间会夺回来的,只要你愿意……”
她写得娓娓动听。
虽然他并不一定想听到这些。
可毕竟是动听的。
当时,他也并未想到什么。
更没有想到……不,更不曾知道这当中还有一座小店。
一个没有过多期待的。
一个不期而遇的小店——确是不期而遇。
同上次那样,他似乎也是被轻而易举地说服了,回来了,走到离她仅仅一城之隔的地方;汽车不足半小时的路程……然而,这儿却有个“春晴旅店!”
还走得完这最后的归程么?
应当走完,理智这么告诉他,事业这么告诉他,还有她这么告诉他。他毕竟需要同离别了多年的事业“断弦更续”呀!
…………
于是,他的心又平静下来了,前面那个倩影也消失了,衣裙或大幕拽地的“窸窣”声也随之逝去……他合上眼,仰头躺在了床上,好让梦把他带往宁静的港湾。
然而,那条被切断的蚯蚓又在脑海里出现了,而且在不住地蠕动。床被就如覆盖的泥土,他要钻出来便会被锄断,又是血腥,又是淤泥,又是无声的啜泣。
第六感觉?
他总觉得有人轻轻地下了楼,而后又叹息着上了楼,下了又上,上了又下,不断地重复着,始终没有结果。
门可拴上了么?
似乎没有,刚才从户外进来,外面的门拴了,里面的没拴,记得清的,住在别人家里还拴门,似乎是一种不礼貌、不信任的行为。那么,既然门是掩的,谁都可以走进来。
他的心又扑扑乱跳了。
多少年来,不,严格地说,从大幕之后,他便与这种生活绝缘了,那只是惟一的一次,完全是梦,醒过来就不相信有过。而且,那本来就是劳改生活中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一幕间的幕后短暂的时间,有可能发生什么呢?而且那又是最后一次演出,演完后,宣传队的犯人们便又得各自归队,在烈日下采茶,劳作,从而丧失最后的冲动……“我不认识你!”
她是那么怒气冲冲地斥责了他,连正眼也不看他一下。
——那是宣传队结束之后不到两个月,他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遇上了她。因为她所在队上的宣传栏没有写题头的字,管教干部便记起最会写幻灯片的他,他知道她就在这里,于是慢慢地写、画,一直等到午间收工,她荷锄而归,见上了面。
“你……为什么?”他惊住了。
“记住!我们过去没有过,今后也不会有任何关系……我不是你见过的那个人!”她冷冰得砭人,绝情得骇人。
没等他再说上什么,她已经大步走了。追随她的一帮女犯人,留下一串污秽不堪的脏话。
“鬼妹子,这汉子迷上你了,才故意说认得你,你何妨不将错就错……”
“图得一时快活就一时快活!”
“过了这村就没那店了!”
“还是个小白脸,识疼识热的!”
“茶丛里一滚,有几张报纸就行了!”
“还用报纸干什么?边干边读社论呀……”
…………
愈来愈露骨、下流了。
尽管如此污秽,可他仍一步也不曾挪动,还是从小时那么犟。
可她给他的,只有一个冷冰冰的背梁,和一个平面的背影——没有任何抖动或表示的背影。
他兀立了不知多久。
直到旷原上什么都没有了——人影没有,鸟儿的影子也没有。
看守怒气冲冲地找来。
“你不想活了,这个时候还不归队,小心一枪叫你上西天!”
他真想说:“我是不想活了。”
后来还有两天,他都在那守望着,可她再也没有出现,是出事了,还是故意绕道——这不大可能,他一无所知。
他是怏怏地离开了那个队的。
从此以后,他就没再见过她了。
她干吗对他这么凶狠呢?他当时一点也不明白。
可后来明白了么?
楼梯上的上下动作似乎也没有了,可门边上却像有一阵急促的喘息,使得门在微微闪动——这喘息的气流该有多大呵!他却屏住了呼吸,按住了胸口。
是她站在门口,一定!这一夜,她也没有入睡,只没似他,还能走到户外散步。她只能在楼梯上下走动,上面,还有她那位酣睡了的孩子。
她想进来,却又不敢。
他喘不过气来了……
他有着一种内在的饥渴,可是,他又深知自己不应该,不行……他想哭!
那门,似乎发出“吱呀”一声。
他竟喊出声来了:“别!别!……”
没有任何回响。
门依旧,喘息声也没有了……刚才,分明只是幻觉,门外不曾有什么,不曾有什么。干吗要想入非非呢,几十岁的人了,什么都该实在一点,过去妻子的来信不就是说的这一条么?不可能,也不应有年轻时的冲动,荒唐或罗曼蒂克了。
门外,只能是心造的幻影——是心亵渎了心!
何况她……后来竟是那样自我作践,教他明白了她的凶狠。
自从他离开了宣传栏,回到队后不久,便听到了她不少传言——简直是纷至沓来。
说她果然是过去人们所猜测的,是个荡妇,是个娼妓,审讯室里可以同犯人胡搞,到了劳改队更一发不可收……凭什么,凭她肚子大了这一条就够了,谁知道这能是谁的儿子呢?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谁的了。
审讯她时,问她肚子里的孽种是谁下的,她竟然可以这么回答:
“我弄不清,张三、李四、王五,天知道是哪一个的,生出来看像谁就像谁!”
“你还想生呀?!”
“你们不是想弄清是谁的么?”
“哼!”
后来,管教干部居然应允了她这放荡的要求,不过,他们是这么说的:
“就让她生下来好了,自作自受,好受一辈子的屈辱!”
“那孩子永远会是她的丑史!”
她却坦然地听完了管教干部的训斥,并且真的把孩子生下来了。为这,她还加了一年刑,罪名可想而知。
没人能认出那孩子是谁的,因为都说一半像的是她自己。
多少犯人去轻薄她,她也泰然处之。
她乱来,孩子便是证明,愈来愈污秽的言语传得更多了,一直传到了他的耳中。开始,他有点不安,万一那孩子……可恶言一多,他便想,在舞台后面,她不也说许多犯人打她的主意么?也就是说,在舞台以后,她是来者不拒了,所以,连那孩子也说不清是谁的了,淫乱到何等地步。
正因为这样,她才不愿认他,宁可与那些犯人同流合污……流言总是绘声绘色的,什么茶丛的过道间、水沟的侧面,……还当场让看守从宿舍区的垃圾桶后边赤条条地拎了起来,不说了,说了都烂嘴。
他感叹她的沉沦。
他并不以为自己是聂赫留朵夫,在牢里,他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又何必去寻找“复活”的契机呢?而她在这之前也不似玛丝洛娃一般,已是个犯人了——他总是这么宽慰自己,何况她已那么凶狠地对待自己了呢,那么冷酷,那么绝情。
所以,他也不必像聂赫留朵夫那样去忏悔,一直追到西伯利亚途中。
这里不是西伯利亚。
这是自己的故土。
还同这个女人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么?
——他不是为这个而来的,这儿只是他路途中不期而遇的一个小小客店。
有必要在此羁留么?
他多少还有既定的路线……
何况她……
也许一切都不值得留恋,可也许一切都不应当深信……一切的一切,都是过去,过去成了个中性词,没有褒也没有贬。
就让一切都成为过去好了。
无论相信与不相信。
可他却不安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直到她所加的刑期也满了,被释放出去,杳无音讯。而他,也被迢迢无期的关押所折磨,所斫丧。尤其是一批批平反走人,他总没份,便心志似灰更不会自寻良心的谴责了。最后,他也深信,是她自己毁灭了自己,不值得为她而负疚。
正因为这样,今天,当他似乎察觉到门口有人时,才不自觉地叫一声:“别!”
不管怎样,过去的妻子要纯洁得多,合适得多,是永远站在圣殿之上的。而且又有文化修养,知书识礼。而她呢?只念过初中就进了特种学校,一涉人世便进入了劳改队,这一生便笼罩有污染的阴影,肉欲胜过理性,大幕后的事情,不过是一时的冲动,寻欢而已。她自己不负责任,那他还有什么责任呢?
不要再惊扰这颗伤痕累累,只渴求宁静的心吧。
他闭上了眼,又缩回到了被中。
是的,必须抗御住这一夜心灵失去的平衡。他还应当向上,而不该沉沦。
但过去就意味着沉沦,就等于沉沦么?如果是,那也是别人强加的。不,他挣扎过,抗争过,这么漫长的岁月能挨过来,就不是沉沦!今天,不正在走向黎明,走向新的人生么?
他把被子蒙过头顶,好挡住两耳,不让两耳听到夜间任何异样的声响。耳不听心不烦,这该是古之遗训。
然而那蚯蚓,那蚯蚓……他感到气闷,如同低压之际,蚯蚓得爬出路面一样,他不能把自己严严地捂在被窝里——尤其是刚刚恢复自由之际。
他真的明白了么?
在他自觉心安理得之际,反而感到空虚。怎么能把过去的妻子与她比呢?在自己罹难之际,妻子的冷静“好自为之”——离婚判决书上的签字,叫他充实过么?那么多年的沉默,他与其是忍受不如说是自我麻醉……而她呢,在最悲惨的岁月里,却给他奉献出了鲜血,温情,无论她以后怎样,当时,她不仅是无可指责的,而且是一种神圣的祭祀!她为她牺牲的不仅仅是身子……那么,刚才的“别!别!”不是对她的一种残酷的回报及卑劣的侮辱——她有什么理由不可以在当日奉献给了一切的不幸者门边伫立那么一刻呢?
凭什么在心中还要加害于她呢?
她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而只是你对不起她……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翻了个身,为什么要相信流言,把别人想得那么坏,就算流言完全是真实的,那在她也是无奈的,迫不得已的,何况她已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她之所以恶狠狠地待你,恐怕有别的原因,至少,是不愿意牵累你。那时,在劳改场里,只要哪个女犯咬了谁一口,谁就得加刑。有位女流氓咬了二十三个人,就有二十一个遭到种种惩罚,另外两个因是刑管人员,也很快不见了人,不知是调走还是剥掉了军装。没有人会反问一句:这女的勾引了那么多男人,她自己没责任么?她没有责任,因为她一五一十全交待了,坦白从宽么!反过来,你不交待,为男的打掩护,那你就得负责,就要被从严处理,于是,让你把孩子生下来——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好教人终生遭唾骂,这还不够,还得加你的刑!
呵,那孩子一生下来就背了何等沉重的罪孽,难怪他是如此的乖。
乖得让人心疼,让人掉泪。
他会是谁的孩子呢?
既然是心甘情愿生下来的,那——她一定知道是谁的儿子,只是不说而已,而她,又一定是深深地爱着那个人,为那个人心甘情愿地受罚、受侮辱、受人世间一切最难以忍受的污蔑……这些年,她该是怎样过来的呵!
怎么过来的呢?
女人受到磨难,往往是男人的双倍。因为,男人也要给她们加重一重磨难——那位给她留下孩子的男人,不就是这么做的么?如今,他反正不在了,逍遥而去了,一切都得让女人默默忍受。
整整六年——孩子六岁!
从劳改队,到社会。
白眼、冷嘲、流言蜚语……
凌辱、折磨、冰刀雪剑……
一个孤立无援的女人!
可是……万一那个男人就是自己呢?就是自己给她造下的这无穷的灾难呢……那孩子,为什么与自己这般亲近,一种血缘的联系,心灵的感应……他躺不住了,又坐了起来。
他只觉得眼前是一片迷茫的、白蒙蒙的雾,不时有火花乱窜,划出一道道缭乱的轨迹来,夜并不宁静,听得到虫儿的低吟,万物的呼吸。被压抑的床架不时还发出舒展的依呀声,椅垫也似在放松时发出叹息,窗外的月光淡了,竟可以辨认出几个光点,是远方的星星,还是早行者手中的电筒,忽明忽灭……他屏住呼吸,想聆听什么……什么呢?门边衣裙的拽响,上下楼轻轻的脚步,还有那压低了急促的呼吸?
然而,此刻,他却听不到这些,一点也听不到。
只有别的声响,小虫、床架、椅垫……它们却忙个没完地发出声音。
她走了,她被自己的斥责吓走了,再也不敢来到这门口了。
他顿时感到异样的沉重。
她是自己那惨淡岁月里的一束花,一束光,或者说,是烈日下一把阳伞,寒冬里的一盆火炭更为确切一些。那时,需要比装饰有着无法比拟的优势。
而今呢?而今只需要装饰么?是的,前妻的来信就是这么一种意向。
而她,她是不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