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是有知识的,派他当牢里的什么学习组长,规定要他反映牢里面的情况,他可从来不干这号养崽没屁眼的事情……号子里没人汇报,可也没出岔子,自然所里不会不满意,犯人们也都服了他。一个真正的人,好人,总是让人服、叫人亲,而不会叫人怕,让人远的。真是哪个出了事,首先还觉得对不起他,因为他巴望你好,不想搞你的汇报。人都是良心来换良心的……他写文章,我们都不怀疑他是搞汇报,日子久了,我们都不让他用饭兑,省下纸来送给他,我们没看他的文章,怕他认为我们对他放心不过,我想,他写的一定是对人好的,不会乱来。他还说,出去后,会帮一些人申诉的,后来又放了几个,我想,说不定就是他弄的……对那些真正犯了罪的人,他也不嫌弃,总是开导他们,错只一次,受点教训,以后就好,一辈子还长,幸福也不只一点点……”
李立雄被打动了,他似乎看见了这位“写书的人”,既然这人平了反,那一定是好人,可不,如果不是他在牢里的影响,自己早被犯人打个五痨七伤了。这是怎么高洁的一个人呢?简直神了!冥冥之中,他觉得这个人就站在他身边,挡住了来自任何一个方向的拳头,保护着他……这人在他心中高大了起来,头上像有了光环,也许,这人正是为保护自己而来的,所以,才事先制止住了犯人的报复……突然,“叭”的一声,铁门上那个小窗口打开了,像九英寸的电视屏幕上出现了管教的大半张验,这次,他没盯人了,只顾叫牢号:
“七八八号!”
没人在意。李立雄仍在同“龅牙”说什么。
“七八八号!”管教吼起来了。
“龅牙”掉过脸,应声道:“这里没七百多号的……呵,新来的多少号?”
他扳了一下李立雄的肩膀,问:“你的号?”
李立雄这才想起自己的号子是七百八十八号,便一下子跳了起来,习惯地把双脚一并,行了个军礼:“到!”
管教却火了:“臭摆什么格,行什么礼,去你的!”他把大锁开得“咣当”乱响,“当了犯人,还不晓得天高地厚,出来,提审!”
李立雄给骂蒙了。
“眯眼”却用一种似乎是战战兢兢的声音说:
“木鱼,这是假样子提审,其实是叫你去汇报监子里的情况,你可千万手下留情,小弟担罪不起……管教从没这么凶过。”
李立雄极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尽管心口里“扑扑”乱跳,也不正眼看“眯眼”一下,故作正经地说:“你少刻薄点,往后多加小心……”
“龅牙"已离开了他的身边,让开了路,说:“快走吧,到那边有什么讲什么,莫吞吞吐吐,一打顿儿,人家就怀疑你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去。”
他这番嘱咐倒是一片好心,李立雄从他的声调里也听得出,可把自己当作真正的犯人来嘱咐,这又使他心里很不是味道,只得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砰”一声,铁门打开了。
似乎有人在背上推了一把,他跨出门去。
出了院子的大铁门,已经叫了两次“报告”,前面,是一溜拱形的平房,更是森严威势,李立雄早三年便知道,那是公安局的预审室,他有点害怕了。
来押送他的,也是熟人——本来一个看守排的,可押送者竟绷着脸,显得根本不认识他一样,他想搭讪笑一下,也笑不出来。如今,谁还愿认识自己呢?
平房旁,一群战士正汗流浃背地做着蜂窝煤,那里面,少说有一半是自己那个班的。可他们一发现他,不知谁低声说一句,都偷偷地瞥上一眼,便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去,用脊背对着他了。
李立雄一阵心酸……平日,大家可都是亲如兄弟的呀!
他意识到,战士们可能知道对他的处理,所以不敢理他……显然,这处理不轻!看守待犯人的态度,可是按案情轻重而转移的,他深知这一“习惯”……
七
“你叫什么名字?”
“李立雄。”
“年龄?”
“二十三。”
“籍贯。”
“就是本县白山公社的。”
“民族?”
“汉族。”
“家庭出身?”
“佃农。”
“个人成分?”
“这……过去小学毕业,后来是农民,战士……”
“社员便是。”
“可摘帽的地、富个人成分也成了社员。”
“你以为自己比他们强么?”
……预审员履行审讯程序,似迫击炮般一连串地问下去,不时岔出几句,弄得李立雄应接不暇,有时都反应不过来。
可他还在想,莫非这能是假戏真做么?这个地方又没其他人,何必做戏?!不,这应说是考验,看对组织上是否忠诚,志愿书上也有这么多栏目吧。所以,他仍答得很认真。
果然,预审员真的夸奖他“老实,不错”,可是,话锋一转,马上就令李立雄防不胜防:
“你知罪么?”
半天,李立雄才反问:“问我的错误?”
“先说错误也行。”预审员淡淡地说。
李立雄有点惘然了。有这么个考验法么?先吓一下?!又想了老半天,也许,是看看自己是不是对组织上彻底交心吧,过去不有过交心会么?芝麻绿豆的小事也得讲,思想深处一闪而过的念头都得暴露,越彻底越好。于是,他决定来最后一次彻底暴露,搜索枯肠,千方百计寻出自己有过的缺点错误来:有一次,捡了两毛钱,揣在口袋里忘了,没交上去,后来也不记得是又掉了,还是用了,总之,这是不对的,大概属于农民意识;这也是有根源的,小时候,同伙伴们一道,掏过地里的红薯吃,摘过架子上的黄瓜,并没告诉父母亲;另外,爹爹喜欢说“菩萨保佑”,自己没进行抵制,拉不下脸面,这应该是属于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意识……“不用讲这些,我们办案,只拣西瓜,不要鸡毛蒜皮……”预审员有点作腻了。
末了,没办法,吞吐了半天,只好把去年在山上遇到那妹子的事讲了出来:“……这,这可不是我耍流氓,是她倒在我胸脯前面的,我不到三秒钟,就推、推开了。这是她勾引我,不是我……”
他真不甘心说出这件事。
谁知,预审员仍旧说:“这只能说明你一直就心术不正,可以当作参考。现在,我们只审理你的主罪,不要再拐弯抹角耍滑头了。”
耍滑头?这个词用在李立雄这个“老实本分不过”的人头上,未免太风马牛不相及了,李立雄感到十分委屈,只好问:
“什么主罪?”
“你为什么被捕的?”预审员头也不抬在记什么,“怎么宣布的?”
“说一百三十四条。”
“可见你还是知道的。”
“知道?”
“你就对照这条讲。”
“可,可这一百三十四条是什么?”
“废话。”
“真不知道。”
“少装糊涂!”
“我确实不知道呀!”
“难得同你浪费时间,这是故意伤害他人罪,你打了人,怎么不知道?”预审员的声音严厉起来了。
“我没打过人。”李立雄硬邦邦地说。
“你矢口抵赖么?无怪有人说你老实鼻子空,眉毛里头躲臭虫,触及到实质问题就抵赖了。我问你,你用枪托打过人么?”
“没有……我从来没在外面打人呀。”李立雄有点吃惊,仍在叫屈。看来,这是一本正经在追查自己的什么罪行,并不像考验了。
“谁说你在外面打人了?净拐弯子!我只说你在这里面打人……”
“什么?这里面打人?不对,是打犯人……”
“打犯人也是打人。”
“呀!”李立雄霍地站了起来,脖子顿时变粗,脸也发了红,恢复了当日那个龇牙咧嘴的模样,“我在里面惩办了几下与人民为敌的犯人,你们就问我的罪?!”
“坐下!”预审员击桌了。
难道翻了天?!犯人来治看守的罪?!有罪的反过来整无罪的,岂有此理!不,不能向这种歪理屈服!绝对不可屈服!李立雄撑起了腰,蓦地想到,这才是真正的考验,考验的时刻到来了,看看我的立场吧……他坚决不坐下,昂起了头,慷慨陈词了:
“你是代表什么人、代表什么阶级来审问我?!罪犯,是阶级敌人,是人民的敌人,连三岁的娃娃都晓得!你这就站在颠覆人民的专政的立场上,对我们这些象征着专政、代表了政府的执法者进行反攻倒算么?”——他这是从担任民兵队长之后形成的习惯语言,讲起来像背书一样,滔滔不绝,还嫌不够有力,“不错,我是惩办过不少罪犯,这是我的天职,这些坏家伙不服改造、违反监规,经常发泄不满,煽动反革命情绪,能不狠狠惩治么?我认为我还不够狠!踢几脚,抽几皮带,砸两枪托,还算便宜了他们,要算这个账么?老子敢做敢当。是打了他们,怎么样?不打,哪有我们贫雇农的威风?不打,哪有我们革命战士的正气?不打,哪显得出我们的英雄气概?!你要算账,干脆到帝国主义、修正主义那边去算,他们会高兴你算,会欢迎你这么算……”
预审员没再喝令他坐下,苦笑了好一阵,最后,只好无可奈何地说了一句:“这么讲,你是供认不讳的了?”
“供认不讳”这个词,李立雄自然早听说过了,可今天怎么能落到自己头上呢?不过,意思还是懂得的,便说:“好汉干事好汉当,何况这又不是坏事,打了,打得还不解恨!”
预审员大概也感到自己软弱无力,没精打采地说:“你违反政策了。”
“他们违反监规。”李立雄似乎觉得自己站得更高,俨然一副英雄的光辉形象,巍然屹立在预审员的面前。他瞥都不瞥对方一眼,高高地扬起了头,表示蔑视这种审判。嗨,说不定自己的支部书记正在隔壁房间里探听,好知道他是怎样一个刚强不屈的英雄人物——这可是关键时刻!
预审员沉吟了半天,才有气无力地说:
“好吧,既然你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也不会隐瞒你自己做的一切,那么,让我们来平心静气地核实几件主要的事情。”他把卷宗打开,“一九七八年七月四日,记得这一天么?大约是早晨九点来钟,不到十点,你押送一个人……”
“押送一个犯人……”李立雄立即作了纠正,“我只押送犯人。”
“好,那时是犯人。你押送犯人回监,他在路上讲了几句你不中听的话,你就叫他跪下,他不跪,你便踢他,给他几枪托,把他打倒在地,还踩了几脚……”
“这样的事,总归是难免的,我不知道你是指的哪一回。”李立雄也平静下来了。
“一九七八年七日四日,一个大热天。”
“讲日子也没用,这是经常发生的事,我整的也不止一两个……”李立雄在冷笑。
“你……”预审员控制住了自己,“被打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人。”
“五十多岁的犯——人多了。”
“是知识分子。”
“知识分子也不少。”
预审员噎住了,最后,从案卷中抽出了一张照片,递给了李立雄。
这是犯人入监后留作存档的“标准相”,胸前用别针别着有尺把宽、八寸长的一块纸牌,上面写有“现行反革命犯郭仁彬”几个黑字。犯人一律是光头,一下子看不出多少特征来,可是,当李立雄的目光落到照片上那人眉际间一个很深的疤痕时,便“呵”的一声,终于记起来了。
那一天,比现在要热,日头火辣辣的。第一预审室犯人是六点半钟提出来的,连续审讯已有三个整小时了。不说犯人一身汗透了,预审员身边有风扇,汗仍在冒,风扇送的竟是热风。更恼火的是,犯人顽固不化,拒不认罪,几回争吵了起来。
“……这分明是影射攻击……”
“就算是影射,也构成犯罪么?何况根本不是你牵强附会的说的意思。”
“不要抵赖!”
“用不着抵赖!”
…………
李立雄听到争吵声,走了过去,只见那犯人已经站了起来,而且俨然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态,在说:“……再过那么几年,你们会为办这样的案子而感到羞愧的。‘四人帮’倒台都两年了,难道你们还看不出历史的趋势?何必到那时去吃后悔药呢……”
这家伙居然反过来煽动预审人员中止审讯,拒绝办案,真是反动到了极点。李立雄气得要跳了起来,心想,该给这家伙一点颜色看看。
审讯就这么结束了。管教来了,把号子门钥匙往站在一旁的李立雄手上一搭,说:“我还有点事,你把犯人押进去。”
机会来了!
李立雄满口答应下来,还特地背上了步枪,威武地押着犯人走。
他是存心要给犯人找点岔子。平日,他绝不开口与犯人说话,板着一副黑脸。今天,却咧开了嘴,问道:
“你今天的态度不大老实吧?”
“何谓不老实?我只要求实事求是。‘四人帮’倒台两年了,还在抠什么影射问题,无限上纲,看来,法制上拨乱反正,更迫切得多……”那位犯人以一种深思熟虑的腔调在说话。
“这话该由你说么?”李立雄冷笑了。
“怎么不该,这个文字狱就得拆除,这是最起码的常识。”
“你要拆班房?好大的狗胆!”李立雄没想到这么轻易就抓到了岔子,有点迫不及待了。
“我是说文字狱。”犯人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尽可能简单地作一些解释,“凭写文章定罪,就叫文字狱。”
这时,已过了监狱的围墙,进入了院内,一大片空旷地,除开岗哨,什么人也没有,李立雄便故意激道:“你写文章干反革命,就该杀、关、判!无产阶级的天下就凭你一支黑笔杆撩得翻么?笔杆子杀人,比什么都毒辣!”
犯人不以为然地回了一句:“无知。”
这下子,却把李立雄给激怒了:“什么?你蔑视我们,我们干这行无知行么?难道我们还不知道谁是敌人谁是朋友?”
“正是这样,这就是你们的可悲之处。”犯人平淡地说,“一种可怕的、蒙昧的无知,渗透了你们的神经中枢,毒化了你们每一个人……”
“污蔑!无耻的污蔑!你攻击我们专政机关,这是罪上加罪!”李立雄怒不可遏地指着碎石凸出的地面,大声喝道:
“跪下,给我跪下!”
犯人兀地站住了,眉梢一抖,正色道:
“你凭什么叫人跪下?”
“我管着你,叫你跪就得跪!”
“你没这个权利,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能侮辱人格,侵犯人权,得讲道理,以理服人。我不跪。”犯人一脸书生气,极力在争辩,还打起了手势。
“还胆敢抗拒?!很有点反革命骨气!我看你骨头硬还是我的皮鞋硬?!”李立雄使劲往犯人的脚弯里踢了几脚。
犯人仄了几下,仍顽强地站稳了。大热天,外边只穿一条又短又破的罩裤,皮鞋又硬,里面显然是踢破了皮,血渗湿了一大片,透了出来。李立雄又去踢,可犯人瞪住他,每挨完一脚,又支撑起来,站得更直,并且声言:
“你打人更犯法。犯人也是人,不能侵犯人权,这是宪法上写清楚了的。”
“你是什么东西,‘犯’字边上一个‘犬’旁,那边又是个‘已’字,表明你们已经是畜生了,打畜生犯什么法?!给我跪下!”
“士可杀不可辱,打吧,我就是不跪!”犯人眼睛发光,灼灼刺人。
“你还自称什么‘士’?!哪家的战士?想冒充我们……好吧,你骨头比皮鞋硬,那再试试有没有枪托子硬!”
一枪托过去,犯人闪开了。李立雄更是火上添油,狠命又是一下,没落到脚上,打在屁股边,犯人仰面朝天倒下了。他立即挣扎着翻过身,还没撑起,枪托又重重地落在他的腰脊上,他大叫了一声,趴了下去,仍想爬起来,可力气已经不支了,屁股凸了凸,重重地落下,而后侧过了脸,用亮得吓人的目光看住了李立雄,口里喃喃地说:
“……可怜,年纪轻轻的,就学得这么残忍,人性给摧残得一点不剩;太可怕了……”
李立雄没听明白,认为是在咒他,更是义愤填膺:
“你盯住我干什么?怕认不出我?好以后报复?反革命!罪犯!别装狗熊,有种就站起来走!”
他没敢再用枪托了。
可立即,他惊住了,有生以来第一次惊住了:只见犯人用肘子撑着地面,半身起来,又重重地跌下;接着,又用头顶住地面,弓起了身子,再用手一撑,一咬牙,猛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向前踉跄了几步,便直直地站住了,口角上流出了血——这要多大的毅力,忍受多大的痛苦啊,还真有点骨气,他口里喷着血沫,沙着声音说:
“我不会装死,我死不了!我倒要活着看看,法西斯的残余,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在我们这片土地上绝迹……”
说罢,他一步套一步,颤颤巍巍地朝号子门口走去,每一步,都留下一个血印……
八
仅仅是一年之后,他,当日凛凛然的英雄,竟成了凶手、罪犯,这简直不可思议!
李立雄尽管感到当日打得过分了,却仍理直气壮地宣称:
“有这么一个犯人,他的反革命气焰最高,骨子里极反动,对这样的犯人,当然不能心慈手软,讲宽容。我是给了他两下子,让他接受点教训,知道专政的厉害!”
预审员简直有点不知所措,沉默了相当久,才一字一句吐了出来:
“就是——这个人——控告——你。”
“哼,他这是控告我们的专政机关,毁我钢铁长城,罪加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