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女人心眼,头发长,见识短。”凌锋见果妹揭了短,很是恼火,斥责道,“我们讲的大事,扯什么家常。”
路晓这才打量起屋里的摆设。果然,旧的家具,油漆大都剥落了,有一块没一块,丑陋极了。新添的家具——此处木材是充足的,工艺都很粗糙,有的板子已开了缝,有的接口已脱了榫,因为不爱惜,上面油斑、泥斑,什么都有,更是难看。按理,果妹该是个能干的主妇,屋里这一切该调摆得熨熨帖帖,周周正正,可她不调摆,反还揭丑给人看,可见这里面出怪了。
路晓笑了一笑,也不好表示什么,只好扯到正题上了,问道:“我是顺路来看看的,呆了几年,总归有点感情,有几位熟人……”
“打听人吗?我可是一本册。”凌锋又精神抖擞起来了,大概可以显示他的干才了。
“这倒是。”路晓承认,“我想知道一下乐水如今的情况。你知道,当时我对他们小两口子……”
“知道,知道。可惜冉妮这么一朵鲜花,插到了牛屎堆了——当初也太没有远见,干吗要找个就业人员,再好也算是有前科的。这种人又能好到哪去呢?麻布袋绣花——底子太差,不堪造就。这乐水便是过去打架行凶进来的,本性难改。刑事犯,恶习成性。我本来看他年纪小,还可以用一用,没想到瞎了眼,他反同我唱起了对台戏……本质坏了,再下功夫也白搭。不比你们,你们是受冤枉的,本质,没话说的……”他又忘了,当日,他拿刑事犯与政治犯作对比,又该把政治犯说得如何坏呀,相反,刑事犯不存在思想反动问题,倒是好的了。路晓那时可是政治犯,不配凌锋正眼一看呢。唉,是健忘,还是本就没个谱呢?“如今,这小子可无法无天了,只怕吃喝嫖赌,五毒俱全,一样不缺,哪里闹事哪里就有他。哼,我在准备他二进宫,孙悟空总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依我看,你如今是堂堂正正的人了,没必要再去找这号二流子、下脚料,莫污了自己名声,到时又是一个说不清……”
说这种话,他凌锋可算得上行家里手,滔滔不绝,头头是道,铺天盖地,云山雾罩,叫对方无法插嘴。在他,这甚至是一种乐趣,一种享受,可以卖弄一番,显示自己的语言能力,能说得有多么不堪就多么不堪,有多么严重就多么严重——反正,只能钉棺材板子了,只差死了没埋。
“不过,我知道乐水过去的案情……”路晓仍极力想插上一句。
“我也知道,不狠,能伤人?只差没死了。对这号人,我从来不抱幻想,顶多利用一下。”
“我是说,还是得一分为二。”
“一分为二?可不是的,出去的,有二进宫的,也有暂时缩手忍受的。他乐水,属前一种,马上就得点他的卯。他同什么人混到一起了?过去的抢劫犯、小偷,流子——就业的不就这么些人吗?能有好的?……”凌锋又振振有词,一一数落下去了。这方面的逻辑思维,他可是出奇的发达,不会有人说得过他的,这全属于“专业词汇”了。
果妹向路晓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说,怎么样?我早就说了,他是泼油也扑不进的!
话不投机半句多。再扯乐水的事,只怕凌锋口中没味的、发臭的、翻酸的东西会更多了,但又休想听到多少实际内容。他早把门关得严严实实,路晓无处进兵,让他“解铃”,分明是痴心妄想。于是,只好聊些“今天天气哈哈哈”之类的话。马上起身,未免又太难堪了。
终于到了该走的时候。
路晓起身了,果妹要往外送,凌锋却喝断了她:“中午的小菜还没着落。”
果妹把头一甩:“你自己去办。人家几年没来过了,得找找人,按理,你得来陪!”
凌锋没话说了。
路晓对果妹说:“你留下吧,告诉我个大概,我去找。”
“我答应了冉妮的。”果妹口气很硬。
临出门时,路晓回了一下头,无意中竟发现,凌锋所坐的位置还非常有名堂。背对着一面实墙,左、右可看到两边窗口人来人往。要有人来袭击,未等进行,他便可以采取应急措施——是了,四年多以前,路晓也曾来过,为的是补全平反手续的事,记得他也是坐这个位置,这么多年仍“岿然不动”,都程序化了。
待走出围墙,路晓禁不住问了一句:“凌锋坐的地方,看报读书都不方便,光线不好吧?怎不叫他换换……”
“他说,暗处好防身一些。如今更加看重了。”果妹冷笑道。
“为什么?”
“不是在搞改革吗?常有些不三不四的人跑来。当然,这些人看上去都体体面画,肚皮挺挺的,在他说是正派人,不知在商量什么。反正,是讲如今斗争复杂,右派翻天,连坐过牢的都可以当市长,党龄都不够……”
“哟,是这么回事。”
“他们想拉一些人大代表,要把这市长拉下来。臭人反正不要本钱,又是陈世美不认前妻,知识分子就是治理不好国家。还说人家没上台就大兴土木,搞什么市长别墅……”
“什么?”
“市长别墅。我说,这能行吗,吃过苦的人不会干这个的,你在市里听说了?”
“我倒没听说,只知道新市长要翻修郊外的一栋小楼,准备让离休的老同志、包括老市长们去住——怎么会成了他自己的呢?”路晓若有所思,“你还听到些什么?”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反正说,坐过牢的要上台,准得狠狠报复一番……”
“所以,他都足不出户了。”路晓不觉哈哈一笑,他似乎还想打听下去,“还有什么?”
“这关你什么事?你又不是新市长,打听多了,你自己就别想回去了。”
“有这么严重?”
“我当妻子的都怕了,何况你一个外来人!”果妹半真半假地说,“他说的嘛,如今阶级斗争要复杂多了,睡了都得睁开一只眼睛。”
路晓却从凌锋那保险箱式的住宅想到了吉老伯那敞开卖烟的窗口——这对比太鲜明了。那么多人热热乎乎地从吉老伯窗口买去价廉物美的自制烟,使吉老伯得到某种寄托,而大家又从吉老伯处得到某种情谊与关切,这在凌锋则是不可想象的。人们脸上渐增的血色,市场上日益丰富的商品,莫非都是一种虚假的繁荣,潜藏着什么危机吗?难道说,过去的冷清,凋敝,甚至带有不可言喻的恐怖的岁月,倒是实在的吗?
得问问身边这位乡村女子,她该有自己的切身感受。她在感叹什么呢。
“凌锋说冉妮没远见,不该找个就业人员,其实,该是我没远见,不该找了他这么个缺人味的家伙。要知道有今天,要知道会有舒心的日子过,我也不会那么轻易信了他……我好悔呀……”
噢,她是这么看的。
——我是副场长,总支委员,有干籍的,别看我老相,我是操心成这样的。选对象你看我怎么样?那就先听听果妹说的吧。
那时,她还小吗?也不小啦,都十八岁了,还是大队上的团支部书记,好说歹说,也算是念过初中的,在穷乡僻壤里,该算半个秀才,被人看得重。为什么要嫁到这个地方来呢?什么地方不好去,非要寻到这鬼不惹的角落?
可她来了,同她来的,还有同一个团支部里好几位姑娘,小的,才十六七岁;大的,也没过二十。那时,上哪见到这小镇上飘飘荡荡的的确良、尼龙、混纺的布料呢?连阴丹士林布、纱卡、花格布……都很少见,布票一年一丈多,几乎全都设法换成粮票了,用上几尺算是了不起的。穿衣全靠家里纺的土布,都有铜钱厚,结实是结实,穿上好些年,打了补丁又是几年,都沉甸甸的了。当日,兰江水边上,鹅卵石、细沙滩,晾的都是这种布,值不值钱?远看去倒有几分诗情画意,同粼粼的波光相辉映,仿佛也在阳光下流淌着。可又有谁知道农家的辛苦呢?那年,该是七五年初吧,那位革委会主任、后来的市长,却发明了什么“批林批孔与学大寨相结合”的新式武器,荒唐地要把弯弯扭扭流了几千几万年的兰江水的河道“裁直”,以便在鹅卵石沙滩上造出“新洲大寨田”来。于是,连深山坳里的小民百姓也全都搜索个干净,搞“大兵团作战”。谁管你食不果腹,衣不遮体呢!他只要开田面积的数字、土方的数字——愈多愈好。死人嘛,这可不在数的,反正不怕累死人。河道一裁直,旧的良田毁弃了,河道上的乱石滩却怎么也长不出粮食来……一年过去了,外面报的大丰收,连返销粮都取消了,一个工不到七分钱,算盘拨拉一算,十家有十一户倒欠队上账的。还得抓“新生的资产阶级分子”——上哪抓?!
家中负担不起,姑娘们一个个往外找婆家,好嫁出去,求得口中有几两粮,以免倒在深山沟里喂了狼。于是,眼睛都盯住了兰江茶场。听说,那里就业的,少说都有二三十块钱一个月的工资,而且月月靠得住,不比几分钱一个工的,到头来还成了负数。都不愿呆下去了,不如走吧,找个有稳定收入的主。
“可是,就业的,不就是劳改过的吗?有问题,得背累一辈子的。”我们的团支部书记多少还在心目中保留着政治界限。
“你管那么多干吗,人家日子总比你过得好。别说就业,就是还正在劳改的,每顿还得保证有大米饭吃。肚皮没犯法。可你呢,连肚皮也在受罚呢。”人家这么劝她。
“可总归不……大好。”姑娘心动了。
“唉,就业了,就证明人家改造好了吧。要找上个像你这号温顺体贴的妻子,人家还会想到去犯法吗?说不定,有的人就是饿慌了,才想去偷,去抢。饥寒起盗心,富贵生淫欲。听说,还有没犯罪,为了混一口饭吃,想法子找个罪名上那里面去的呢。”
“这哪行!”
“人要去,门板也挡下住。这不冤枉,这世上,有饭吃就不冤了。
于是,我们的团支部书记,便同支部里的一大群姑娘们下山找主来了。乡下的农民都不敢要她们,养不起呀!再忸怩,最后也都走到兰江茶场来了。
快的,三五天就成了亲,脸上有了喜气和血色。
可果妹还从这家转到那家,她下不了决心。天渐渐冷了,黄叶飘零,秋风萧瑟,兰江水面上一阵阵寒气袭来。小镇街口上,除开乞丐,就不见行人。一件补丁加补丁的土布衣,也抗御不了秋风。在山上,就靠烧点枯枝,山下,可什么也没烧的。她在伙伴们的“落脚点”上呆上个几天,也感到挨不下去了。这天,她终于答应了,让一位已成亲了的团员介绍,见一个就业有六七年的场部职工。
这该是靠得住的吧,就业六七年,也没再捅出什么娄子,毕竟改邪归正了。团支部书记还是有脑子的,刚出来的,不见,哪怕年岁大一点。
她去了。
正在“相亲”之际,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闯了进来,仿佛什么人也没看见,笔直走到姑娘的“对象”跟前,斥责道:“你活得不耐烦了,想到球坪里喝西北风吗?快把这几天从厂里带出来的铜交出来。”
“那都是废了的,我是为攒几个钱,好成个家。”“对象”哀求道。
“别人犹自可,你却不明白自己是什么人吗?叫你交出来就交出来!”
…………
果妹哪见过这号场面,捂住脸,哭出声,直往外跑……在飕飕的冷风中,她不知道自己跑出多远,忽的,有人搭住了她的肩膀,说;“别走了,前面是兰江溪了,看你一脚都湿了。”
果然,已跑到溪边的泥沙滩上了。
再抬头,身边站的居然是刚才进屋斥人的干部,她有点惊骇:“你找我……干吗?我又没同他……”
那干部却叹了一口气,深表同情地问道:“是叫你嫁给那位就业的吗?”
“嗯……不,我不嫁人了,一辈子也不嫁人!”果妹大声叫道。
那干部沉吟了一下,打量着果妹:“别这么说,就业的,不找就是,可也不妨找个管就业的。”
“管就业的?”果妹睁大了眼睛。
“就是场里的干部,管教人员。工资比他们高,政治上也没问题,讲得粗俗点,屁眼上没有屎,干干净净,过日子不要提心吊胆。这总比找就业的强。”
“能找上这样的人吗?不早给人找了?”果妹不解地说。
“唉,你还年轻,这个事,能乱跑吗?是团员吗?”
“团员,还当着团支书。”姑娘老实地回答了。
“看,本该是多有觉悟的。我还以为你是一般百姓。搞政审,一定及格,可偏偏乱找,还是一句话,得依靠组织呀。”
“组织?上哪找?”姑娘有点欣喜了。
“场里呀。场里有党总支,有场部。他们对每个人都了解的。这里可复杂啦,莫看有的人就业,说不定问题还远没闹清,所以留在这里观察,到头来,还很可能是个大罪犯……你太幼稚了。到时,后悔都来不及了。”
“谢谢你了。你说,我该怎么办?”三言两语,姑娘便心悦诚服了,完全信赖上这个干部了。
“这个……我帮你找一个。”
“你是?”
“我是副场长,总支委员,有干籍的。”
“那……什么时候让我见面!”姑娘内心一喜,没想到,山穷水尽,竟又是柳暗花明,因祸得福,倒有点迫不及待了。
“现在。”
“这就去?”
“不必了,就在这里。”
姑娘四下看了看,寥寂的河岸,青凛凛的溪水,几枝枯枝直指苍茫的云天,三、两只麻雀和知时鸟在远处飞着……“在哪呢?”
“你看我怎么样?”那干部笔直地站立着。
“就是你自己?”
“是呀。刚才我已作了你的政审,你现在也可以了解我……”
果妹万万没想到,退后了一步,都不敢正眼看来人了:“可是……”
“我想,你是怕我年纪大了,搞我们这行的,从不说假话。我只是显得老。论年龄,我比你刚去看的那个就业的,还小三个月零十七天,这我有数,他归我管。我当然显老,不像他们,过一天混一天,不用脑子,畜生一样。我得操心,得管理好茶场,不能出娄子。这班人,你知道,不好管,动不动要打破脑壳,这儿那儿冒出一条反标……唉,我是把心都操碎了,能不老吗?可党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我就得完成,别说人累老了,就是扑上性命,这也得干呀!没日没夜,废寝忘食,一点不假。一有案子,三更半夜得出去,饭往口里扒了一半也得走,分秒必争。也正是因为累、因为忙,我一直都没时间考虑自己的个人问题,总往后推,后推,推到如今,三十好几了……”这位干部说得哀婉动人,连自己眼里也似有泪光。
果妹不能不被他打动:“是这样……”
“你放心,我没结过婚,同就业的没结过婚是两回事,人家是没人要,我是忙……这回,我可怜你差点上了当,才有了这个念头,别以为我还有别的原因……我得堂堂正正、热热闹闹,办一个婚礼,要对得起你——好歹总比你大了十多岁。婚礼要像样,决不偷偷摸摸,像那些就业的那样……你还要问什么,尽管问,可以调查,十三代贫农……”这干部腰板子挺得更直了。
“我……还没问你名字。”姑娘羞怯地说着,内心早已应允了。
“我叫凌锋,凌,是冰凌的凌;锋,是先锋的锋,你念过书吧?”
“初中。”
“那更好了,我也是初中毕业。”凌锋忽的没词了。说真的,他可以滔滔不绝地审定什么,可只要把位置颠倒过来,他就会无法应付。但命运注定他是个幸运儿。像他这样的人,是永远不会被推到被告席上的。打这个人世间有了他,他便被塑造成了当然的原告或法官。
果妹却也没词了,她不能轻易地表示对一个人的不信任,她太善良了。只是眼前这个眉毛淡得几乎找不到——按理说,浓眉是凶眉,淡眉则是善的象征,而嘴角与鼻边拉下一个长长的威严八字的男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矛盾的集合体——八字可显得太厉害、太狠气了!也许,他真没过四十,可额头上的头发却离得太远了点,分明是往后掉,眼角的鱼尾纹也太拥挤了点——是思虑得太多了的缘故吗?那近乎臃肿的身子,不在说明身份,却似塞满了什么东西一样。凉飕飕的河风从两人中间穿过,絮絮叨叨地揶揄着,是促成两人的好事呢,还是表示疑惑,都辨不明白。
“这样吧,你愿意的话,三天之后来找我,家具现成的,只没来得及油漆,这无关紧要。”凌锋相信自己在这片土地上的威慑力量,宽许了三天时间。
他像个男子汉一样,一扭身就走了,连头也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