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回头的话,果妹就不会依恋他了。这一来,果妹倒感到有可能错失一个绝好的机会。于是,当夜,便托下山来的姊妹们打听,第二天夜里,就打听到了情况。第三天……是的,凌锋关于自己的表白,的的确确,没一个字的假话,大家都给予了证实。而且,打听情况的人,没一个能听到关于凌锋的任何非议。对此,还能有什么挑剔的呢?只有一个姊妹,年岁大一点的,在一大番肯定凌锋的介绍中,夹杂了那么几句不那么协调的话:
“可你也别太自以为走运了,也许不见得。找个就业的,也不见得就差,人家自知不如你,年龄呀,身份呀,倒可能知暖知热,懂得体贴人一些。女人就是生得贱,喜欢那些吃过苦头、道路坎坷的男人。一帆风顺,太得意了,倒不见得是个好事。”
果妹只当作她们这是为自己辩解的遁辞,暗地里,还猜想是她们产生了嫉妒心呢。这自然左耳进,右耳出了。
第三天,她便委身于那位没时间考虑个人问题的男人了。
凌锋不曾欺骗她,每一句都是大实话。可直到今天,果妹却认为自己受了他最大的骗——没有一字谎言的大骗局。凌锋的真诚,恰巧成了最大的不幸,这恐怕是一般人难以体会得到的。这个人,不曾懂得爱,也不知道怎么去爱一个人,果妹便是他认为理所当然的或必不可少的泄欲工具,而不是其他。这只是后来同床共枕时才知道。所谓追寻铜料,早些可以追,迟些也可以追,但凌锋算是赶巧了,碰上了果妹,当即就动了心。果妹当日那楚楚动人的模样,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留意到的。凌锋的三天期限倒是老谋深算了的。久了,关于他的为人,免不了要让人点破一点,可三天,谁也不至于一下子兜底。要知道,虽然他在此地的地位是够高的了,可当地农民及非刑满就业而参加工作的职工,却没一个人敢惹他,更说不上把女儿嫁给他了。他是丧门星,谁见了谁就得打哆嗦——只可怜新来乍到的果妹不知道。
现在,人们可以明白了,他家的家具为何都没漆上,屋子里是那样的一副景象。果妹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就可想而知了。果妹,当初一位温存、善良的山里妹子,为何变成今天这副模样,也不难想象。
说到激愤之处,果妹竟然在街口人少的地方,奋力绷开了领口上的几颗纽扣,把胸部上方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指给路晓看:
“你说,我还能同他一起过吗?”
路晓打了个寒噤,不自觉地吐出了一句话:“他,打犯人打痒了手,把妻子当作私有财产,也一般打了起来……简直是个酋长!”
果妹并不懂得“酋长”的含义。
这么多年了,她同凌锋都没能有一个孩子。
“离了他,我宁愿找个还没满刑的。”
——像这号的水泥砌井,几乎每座茶山上面
都有一个,他在这发呆干吗呢?哟,冉妮和乐水居然住得那么远。
那是什么地方?老的五队。当然,那个地方不再是劳改队了,岗哨也撤了。可是,居住环境不见得比犯人好,还是那仓库般的一间小屋子,窗口举手也挨不到——当牢房也嫌不合规格了,怎么略加修整就让就业人员住呢?冉妮还是平了反的,乐水上班得走那么远的路!莫非硬是时刻提醒人们牢记那些屈辱的日子?凌锋你对自己的职工未免太冷酷了,小镇旁边就调整不出一套房子了吗?也许是为自己的安全考虑,宁可让乐水这些人住得远一点,不至于造成威慑。
当果妹领着路晓走上通往原五队住房的道路时,路晓几乎呆住了。
是的,五队的水、电,一直都出问题,难怪冉妮跑那么远去洗衣服——这么些年,竟然没人去关心一下,改作了职工宿舍,也不把水管,电路接好。
喧嚣的场部附近小镇已经在后面了。这时,云层裂开了一条小缝,阳光溅射出来了。又该是阳光的热力,更大地扩开了云缝,不,那已不是云缝,而是一小片蓝天了。蓝得多么可爱,多么悦目,似刚刚揩洗干净一般。好像有几只小鸟往这片蓝天上飞去了,融化在炫目的光束之中。只有它们婉转,明丽的歌声,仍在云头缭绕。不对,分明是好些个蜜蜂,欢快而又匆匆地从身边飞过,发出了亲切的叫声,令人心底沉醉。前面定然有丰富的蜜源,有芬芳的鲜花,有整整一个春天……顿时,路晓与果妹为之神清气爽。
路也好走多了,不再往烂泥里沉,车辆的辙印与人的足迹,踏出了一条干多了的路中之路。你就照着上面走就是了,穿布鞋也无妨。原野上弥散出一阵阵新茶的清香,该多亲切,多熟悉呀!四年了,没嗅到这种香味。路晓不由得深深地一吸。
可这一吸,却似乎吸进了别的什么,他猛地咳嗽了几声。抬起了头,看住了另一个方向,双眉微微打了结。
“怎么啦?”果妹又恢复了她细心的本性。
“我们,往那边走几步。”
路晓指着路侧一片茶圃。
这里没有干燥了的路中之路了。只有山间近乎赭红的泥路,走上去,鞋底得沾上厚厚的一块,怎么也甩不掉。这是红壤,有很强的粘性。当初为改造它,以便种茶,路晓等“犯人”们是下了很大的功夫,不仅汗水,还有鲜血与生命。
果妹不再问了,她懂得路晓这种感情。
路,赭红色的路,就夹在厚绒般的两侧茶圃当中,好似有人在春天的花园里铺上一条长长的、无尽无止的大红地毯。迎接当日忍辱负重、艰难创业的开拓者。
茶香,清新而又醇厚的茶香。
生活已经揭开了全新的一页,当日的屈辱已不再让人难受了,那么,路晓要在这里寻找什么呢?
他似乎对碧绿的茶圃视而不见,脚下的粘土已有了厚厚的几层,可他脚步仍是那么急匆匆的,头也不回地朝前走着。
习惯走这种路的果妹,也要跟不上了。
走过一片又一片的茶圃。
跳过一条又一条的沟堑。
的卡衣服上,溅满了、沾上了不少红色的泥点,这都是后脚跟甩上去的。哟,他穿的还是呢子料裤,全弄脏了,洗都不好洗的。果妹想提醒他。
可他却兀地站住了。
果妹定神一看,脚下,竟是当日开的一个水泥砌井,现在已贮满了水,但浑浊得很,几乎可以说是泥浆了。
路晓就这么默默地伫立着。
这个地方有什么值得一看的呢?果妹往四周看去,不觉地摇了摇头。像这号水泥砌井,几乎每个小山包当中都有一个,没有任何特点。当茶长密了,还不一定能找得到。如今茶树也长得不旺相,新冒的,那水绿色的芽尖稀稀疏疏的,几乎辨别不出来。春天,竟似残夏一般。偶尔有几只白头翁、斑鸠子在茶丛中起落,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阳光并不匀称地铺在上面。明暗不甚分明,还显得有一层灰蒙蒙的雾气。
她想说点什么,问一问吧,可又打住了。
路晓终于又转身了,没向果妹打个招呼,便又沿着新路往五队走去——这已经偏离了原来的道路。
——一个“陌生人”,居然能一口气叫出那么多的绰号,这事儿该有点不妙!赭红色的山丘小径又同偶尔铺上两块麻石的田间大道连在一起了。可以在麻石的边上把鞋底沾的泥块蹭掉,走起路来就轻松多了。果妹这才发现胸口上的纽扣还没扣好,这才忙扣上。
前面有参差不齐的一排树木,白杨、泡桐、苦楝树、樟树都有,树下面有几排房子,算是个小小的居民点。有个小医疗所,小杂货店,小饭馆什么的。只有从这里穿过去,才能到五队。
还没走到那排树木下,就听到里面鬼喊鬼叫,似有人在狂笑,又似有人在嚎啕大哭,忽儿又像在高呼口号,忽儿又在奏进行曲。像有乐器,又似乎纯粹是木器的碰撞发出的声响……如果路晓不熟悉这种声音的话,准以为那是阎罗殿里传出来的,魂要吓掉个七八分。他知道,过去囚犯们就爱这么胡闹作乐,寻求刺激。能发出怎样的怪叫就作怎样的怪叫。恐怖加疯狂,似乎成了解脱。
“如今还爱这么闹吗?”路晓随口问了一句。
“闹得更凶一些,”果妹说,“过去,有你们这些正派人夹在中间,再凶也有节制,如今是一色青……冉妮的儿子从小就听到这种声音,吓坏了,常常梦里惊醒过来。我倒不愿有个儿子,生活在这里,活受罪。”
“乐水不操心吗?”
“听冉妮说,这是小年年的命,早注定了的……”果妹忽地想到什么,半开玩笑地说,“不是要找乐水吗?说不定,他正在这群人中鬼混。”
“有这么巧?”
“今天是礼拜。”
“去看看!”
路晓加快了脚步。也许,周围的人对这种胡闹都司空见惯了,并没有人对这些鬼喊鬼叫感兴趣,连看都不去看一眼。犯不着大惊小怪——竟然有位老婆婆拦住了路晓:“你是外来的吧?凑什么热闹?半空中劈个碗来了,崩掉个额角,你都没法找人报账,站得远远的好。”
路晓只对她笑笑。不过,他让人看作“外来的”,却有点困惑,也许,是这身衣服露了底。但是就业人员中还有穿得更好的。是了,是自己的神态——四年了,早脱了牢气。
果妹跟在他身后,也只苦笑了一下。
怪叫声是从杂货店旁一个小凉棚里发出的,棚口的塑料门帘早撕个七吊八开的。近了,还听得到金属的碰响、瓷器与玻璃的碎裂声,看来,是一场全武行。
果妹有点怕了,站住了。
路晓却从容地走了过去,奋力把撕开的门帘一扯,目光往里一扫,便大声地吆喝起来:
“‘酋长’、‘苦瓜’、‘乐子’、‘海碗’……谁惹的事,统统给我滚出来!”
说也怪,里面立时鸦默鹊静。大概是觉得一个陌生人,居然能叫出许多人的绰号,从而感到有点不妙吧!
人一个一个地走了出来。
几乎没一个不挂彩的。果妹直想发笑,歪鼻梁、红耳朵、裂额角、瘸脚、手像断了垂下来的……啥样都有。
走在头前的愕然地看住了路晓:“你是……”
“我是市里来的!”路晓声音可响亮了。
乐水差不多是最后一个走了出来,口里嘀咕着:“谁叫出这些名字,‘海碗’又不在,‘酋长’也没来……”他忽地看住了路晓,似曾相识,却又醉眼矇眬,分不清。
路晓走到他跟前,从他撕开的衣衫里,看到里面青一块、紫一块,还有血在流,不无痛心地说:“乐水,冉妮正冒着砭骨的春水给你洗洗涮涮,你倒还在……”
“你……你是谁?”
“混账小子,连我也不认得了?”
果妹在旁插白了:“这是路叔叔,不认得了?”
乐水倒退了一步:“是你,你还记得我……”
这时,刚才胡闹的一帮人围拢来了,问乐水:“哪溜子的?”“什么山头的?”
乐水摸摸脑袋:“路叔叔,记得……你是学法律的吧……”又掉过头对同伴们说,“四年前,他就是这茶山上的老溜子。”
众人哄地大笑起来了。
“嗬,唬得我们不轻,还是个老号子!”
“人不可貌相,学法律的,如今可混出个律师、法官来?给我们作作辩护吧!
“刚才凶我们干吗?”
…………
路晓笑了:“刚才,看你们亡命地打,出了人命怎么办?我在场,就有责任……不然,你们可以告我一个玩忽职守罪了。”他停顿了一下,问道,“今天又是什么事不痛快了?”
乐水先说了:“听说这个月的奖金黄了。”
“那又为什么打起来?是这里面的人弄黄了奖金吗?”
“没有。都是那位‘木马人’黑了心。”
“木马人”是凌锋的外号,说他木声马面。果妹都听说过的,她在旁边不吱声,就像听到一个与她无关的人的外号一样,那些人也没把她当做凌锋的妻子。
“那干吗自己打自己?”
“干吗?”所有的都面面相觑。
“真的,刚才为什么打起来了?”连乐水也想不起来了。
“反正,总是什么不对劲。”另一位说。
“对了,是不是‘苦瓜’的烟头把谁的的卡衣服烧了一个洞。”
“不对,是有人把酒灌到乐水脖子里去了……”
“算了,扯不清。”
像这号胡闹,到头来,往往很难找得到一个像那么回事的起因,路晓只不过是分散一下他们的注意力,熄熄火,教事态平息下来罢了。他只好装得悲天悯人的样子,说:
“衣服上一个烟洞,犯得上把肉捅个窟窿吗?划得来?”
乐水却出乎意料地作了解答:
“路叔叔,你真傻,衣服烫了洞,得老婆补,针线也得自己花钱买,偏偏又把奖金黄了。这身上捅个洞,可是有公费医疗,不花一分钱,还可以白休息些日子,痛快!”
路晓给说直了眼:“这就往死里打?”
“我们这些人死不了,活受罪。”乐水阴阳怪气地顶了一句。
路晓只好不说了。不过,他分明也听出了,还是为几个奖金在发穷脾气,真没出息。
“好了,不同你们耍贫嘴,闹完了,该散伙了吧?老婆都烧了饭在屋里等着呢,看,大日头都照天灵盖了,散!”
刚才还一个个青了脸,红了眼的小伙子,现在竟似没事样地走散了。奇怪,“老虾”这时竟从棚里走了出来,打了一个响指,大家都回头看了他一下,他却显得漫不经心地对一个人说:“‘烧卖’,你这头健汉,今晚少不了来开销开销,亏不了的!”
说罢,掉头便走了。
路晓瞥了他一眼,似没听见一般,对乐水说:
“刚才,那么六七个人把你压在地上打,你就当乐事?”
“我……差点没断气了。这些人,手脚没轻重,多亏你来了。”乐水高兴起来了,“来得正是时候……”
可分明言不由衷。他才不怕人往死里打呢!这日子混得没意思透了,身上痛比心口痛轻得多……忽地,他脸一沉,似看见什么对头人,没好气地说:“怎么,你是同‘木马人’一道来的?捕什么膻气吧?”
路晓很是奇怪,顺他的目光看了过去,果然看见凌锋带了几个人,没精打采地往回走,腰上似乎还别了武器。
路晓沉思了一阵:“你别弄错了,要是我不来,说不定他们才真正准备整你们一下呢——你说,果妹能陪凌锋一道来吗?”
“我是陪路叔叔来找你的。”果妹说。
乐水脸上这才平复下来。
路晓判断得不错。就是他同果妹去水泥砌井边上的时候,凌锋闻讯这边闹事,马上就带了人来。奖金是他卡的,他知道这帮人准要惹点什么名堂,正好来整治一下,再封封口。可没想到路晓先来一步,事态平息了,而且,他一时也摸不清路晓的身份,不便贸然下手。只好偷偷地溜了。乐水眼尖,发现了他们,一直盯到他们消失在山丘后边。
“哼!”乐水冷笑了一声。
——这既然不是人来的地方,那么,只有做鬼才适应环境,最受欢迎。“人找到了,我还上河边去。”果妹告辞了,她想到冉妮那里还有一大堆衣物没洗完,眼看又到正午时分了。
“谢谢你了。”路晓很是感激。
待果妹走后,乐水才正正衣襟,用手指理理头发,说:“过去我没想到,果妹会是‘木马人’的老婆,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月下老人这回是阴差阳错了,该撤他的职,老糊涂!”
“那么叫谁来当呢?”路晓打趣道。
“我正要说的,得请你才行。”
路晓猛地一震。方才在河边,冉妮不也还提到,两口子闹离婚的事吗,而且是乐水坚决。看来,这里面有了某种契机,便试探道:“刚才,冉妮还在怨我呢!”
谁知乐水脸色大变:“你已经见到她了?”
“是她让我来找你的。”
“哼,你听她的干吗?有什么可怨的?她自讨苦吃,心眼窄,自己折磨自己,女人毕竟是女人。我才不稀罕这么个忏悔神父。”乐水说。
“这么说,她怨的不是,我当月下老并没错牵了红线。”路晓有意说。
乐水一愣:“我没这个意思。”
“咦,刚才你是这么说的。”
“不,我说你还年轻,不是老糊涂……有的人,比你可能还小几岁,可心里,比要死的老头还阴得多,不如早点死掉,免得连世界都变老了。”乐水不时察看着路晓的神情,“怎么样,想旧地重游?可没当日那么好看了!要我领你看看这苍老了的世界吗?”
乐水是动了心计的。说真的,他不愿让路晓看到家中那种落魄、潦倒的样子——刚才,他是想要抹去路晓有可能已形成的他如今丑陋的形象——也只有这一瞬间,猛一见到路晓,他才产生了自惭形秽的感觉,可马上便过去了。可不,切不可冒冒失失问人家上不上自己家去,人家还会去吗?还瞧得起自己吗?要给了个冷冰冰的回答,才难堪呢。于是,他决计“调虎离山”,顺水推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