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仕江
在我的记忆里,一口井的年龄可能比一座老房子里活着的人还大一些,至于大出多少,我则不予以考虑,这本身就不是我能考虑的问题,总之,它大过了父亲以及我的记忆。
比父亲存在更早的,我想首先是我从未见面的爷爷,其次是我能触摸的土地、莲花白、树林、路,我眼里的那口井比我想象中的爷爷更为遥远,它几乎没有年龄。它就这么和水田一道睡在路边上,看见那些农人挑着水桶来又挑满水桶去。我知道那些挑水的大人和孩子的实际年龄,甚至于哪一家刚刚倒插门的女婿。
一座房子里的事情看上去很简单,它简单得无非早晚都得围着一口井转,天天如此。一年四季,我发现围着那口井转的人都是那几抹熟知的身影,老的老,大的大,于是打招呼从不喊他们的名字。碰到陌生的挑水人,一般连招呼也不需要打,回家一问,才知隔壁又来了亲戚。
偶尔几天也见不到一个人挑水,从树林通往那口井的土路上,突然少了些什么点缀,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好像我熟知的那些人都被那口井里冒出来的水给蒸发掉了,但我又一时想不起具体是哪一家的人不见了。后来,慢慢打听才知上的上学去了,打的打工去了,女的嫁到山那边了,男的上城里倒插门了,大肥猪上秤了,鸡鹅鸭得瘟疫死光了,吃闲饭的人突然少了一拨,用水量大大减少,剩在家里的人挑一担水至少可以用一个礼拜。
这些细节都是多年以前从我的生活里溜走的,现在,我尽可能把它们拣起来,谁还会像我一样花时间来想这些比鸡毛还轻的琐碎呢?尽管它们跑出了我的生活,但我毕竟喝过那口井里的水呵!我不该忘记,并且要永远记住,然后才能踏实活下去。
我始终是那里的人,这是不容历史改变的历史。虽然,如今我的周围随处都可能出现水龙头,只要我的手一伸就可能取到一听可口可乐,但你能说,那是你的吗?虽然,你已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你说你累了,你很需要它,但有时,它不一定能白白属于你。
这是村子里的一口井,对我所讲的道理——它在我眼里,通俗易懂,像水一样直白,不需要歌唱来粉饰,只需要用思念记住一滴水:有时思念一个地方就像喝了一口井里的水。其中的滋味可以是——滴水成冰——滴水不漏——滴水穿石。
我曾问过村子里年迈的一位长者,那口井是什么时候有的?他艰难地摇了摇头,那花白的胡须仿佛在对我说:你这个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孩子,你问我,我又去问谁呢?
我想,也许他知道但已无力回答?
但他真的知道吗?他一定知道吗?
问谁?除了地底下的人。
我不再问了。二十年前的老房子,伴随我的行程又过了二十年,但它绝不止四十年的历史。我在想更早以前,它到底有多新呢?住在里面的人会是什么样子?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想得再多,它们迟早有一天也会变成一片泥地,然后,长满荒草,任鸟飞叫。
在一口井眼里,村子里的什么事,它都清楚。
在一个人心里,一口井的水,像血液提升的纯度。
在我的世界里,已渐渐没有了年龄界线。即使是人,不管他们还是她们,与之相处,我从不过问年龄。沿着月光逼仄的田埂,我听见晚风里独自开放的菊,吻遍村子的脸,深深浅浅的笑声,轻盈地掠过一口井的水面,但那口井在对月亮说,我的责任,其实也和你差不多,即使一时沉默,也要永久清亮。
这就是我乡下那口没有年龄的井。
(选自2006年7期《中华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