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无益
黄昏是打开夜的一道门。那道门在旷野中伫立,蝙蝠在它的额前乱飞。孩子把鞋子抛向空中,离它最近的蝙蝠就突然改变飞行方向,随着鞋子在空中画过一道弧线、鞋子落地的刹那,蝙蝠掉头向空中飞去。孩子三番五次把鞋子抛向空中,想把蝙蝠骗下来,一头撞在地上,可一次都没成功。它们忽东忽西毫无规则地飞翔,无言的暗影,让黄昏变得神秘和亲近。随后,黄昏就慢慢阖上眼睑,成长为黑夜,单纯和透明。
那时农村还没有电灯。人们吃罢晚饭,就提个小杌撑聚在村口,用芭蕉扇拍打蚊子,拉拉家常。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只有开口说话,人们才能分清对方是谁。庄稼地从村头往外延伸,玉米稞子遮住道路。向东过一段土路是个缓坡,上去缓坡能看见远远的灯火闪烁。孩子以为是星星,大人说那是矿上的灯光。除了这些,再没什么可看。这几盏灯火,成了孩子想象的出口。
透明的黑暗在我面前伸展,像一大滴露水,弹性而富于张力,把梦包裹和融化。那黑暗清新洁净,散发着泥土的芬芳,纯得没一点渣滓。三两个萤火虫就在它的翅影里游移。大人说拍拍手,它就冲你飞来。我就开始拍手,嘴里还一通乱喊,果真有一只萤火虫越飞越近,最后绕过树梢,飞进我家的院墙。我跑进院门,把那萤火虫一巴掌打在地上,然后倒捏着头抡圆了胳膊,它就在黑暗中滑出一圈一圈的光。我晃着它跑出院子,用它来吸引更多的萤火虫。有时候伙伴们误把远处的烟头当作萤火,大家要经过一番争论,才能最终做出判断。
一九八九年,我看见更多的萤火。它们照亮了一条道路。是一条年久失修的水泥路,两旁长着杨树和柳树,树后头是玉米地和棉花地,还有一片苹果园。路约二里长,拐弯处有一截海军后勤基地的备用铁路。那一天我骑自行车经过,晚上九点,还有她。秋天的庄稼像两堵墙,把路掩成一条小巷,风像流水一样哗哗而过,到处是虫鸣和蛙噪。天有些黑,我们小心地拐上这条路,眼前蓦地一片明亮。萤火虫们像一群蓝精灵在路上空盘旋,越聚越多。没有星光和月亮,我看见明亮的路,看见每一根树枝,看见路上的每块石头。直到现在我仍然疑惑,不知为何发生了那样的奇迹。萤火虫翩翩飞舞,点点光斑迷眼,树木泛起浓郁的鲜绿,把细碎的黑暗遮在街巷以外。我们走过。萤火虫碰到我们身上,或在手掌和胳膊上爬行,然后飞走。我们走过没有一个人的街巷。灯火通明,黑夜在街巷外面看着我们。
我对黑夜寄予幻想。黑夜像家乡的老屋,孤独而神秘。老屋有三层台阶,两侧各一间耳房。西耳房墙角倚着三口大瓮,打了粮食便储在那儿。我从瓮里拽出过一条蛇,还在门楣上见过一条,所以没事我们很少进去。要是开门,我就先把门拍得山响,开了锁还要在外面等一会儿。老屋里也见过一条蛇。当时父亲正在椅子上吃饭,母亲就叫起来。那蛇有擀面杖粗,黄花纹子,正从箱子后头露出头来。父亲用火柱(插炉子的铁棍)一通乱杵,蛇就带着伤从箱子后头的墙缝里逃掉了。于是父亲就用石灰把墙缝抹了一遍。现在老屋已不住人,但墙缝早就涂平抹死,不会有蛇出来了。
老屋的气息宁静安详。屋后头是小路和庄稼地。后墙上开两个小窗,像老屋的两个耳朵。我从这两个耳朵里能清晰地听见庄稼叶子的摩擦声,或路人偶尔走过时的脚步和对话。几只壁虎在窗外趴着,伺机捕获被灯光吸引的昆虫。如果有雨,就能听到庄稼叶子更动听的演奏,那声音据说曾被音乐家写入乡村音乐经典。院子里有棵梨树,大风大雨的时候总叫人担心。半夜里我听见梨子落地的声音,或砸碎在磨盘上的声音。它们让黑夜变得富有。
但是我越来越失去黑夜。黑夜渐渐向灯光敞开,生活的碎片被照耀,辨不清面孔。是午夜或凌晨。铁链锁着大门,我手脚并用翻门而入。大门被弄得哗哗作响,回声传到街的尽头。有一双眼睛从窗户后头看见我,并不说话。一排路灯在面前伸展,为我照亮道路。是声控灯,不管我走路多轻,一到跟前,它就打开。它也照亮我的脸、表情、动作,还有地上的影子。树荫在灯光下转淡,难以找到自己。我下意识地抬头,看见宿舍楼上的灯光。五楼,最西边的窗口。很多天了,我看见那个窗口。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在房中晃来晃去,灯光把她照得惨白。她拿着手帕拍打蚊子,乳房下垂,像两只虚肿的眼睛。它们把窗帘拉开。它们没有性别。它们肆无忌惮。
我想念纯洁的夜。它从山顶上一跃而下,在我身后张开翅膀。那温暖的翅膀。它把道路掩盖,把桥梁托在空中,把树木藏进风里,把狗叫声拉长,把鸡撵进窝里,把旷野清理干净。它慢慢喘息,把筋骨铺上旷野,懒散地进入睡眠。在明天太阳出来之前,它有足够的时间完成一个梦,有足够的时间孕育出露水,看到启明星在东方升起。黎明之前的美丽黑暗像一道闸门,矗立在北方的旷野,把夜和白天截然分开。一旦闸门开启,白天就抢步而进,阳光奔溅如决堤的洪水。
我想念纯洁的夜。当所有的人都不在,我想把夜慢慢合上,在那里寻找黑暗。但夜兴奋异常。夜从我的咖啡里跳出来,在桌子上打滚,然后掉到桌子底下。我无法把它拾起来,它已破碎不堪。夜在广场上消失,在树林后面消失,让亲吻无处躲藏。夜晚的恋人,我看见他们偎依在树下,流水在他们身旁经过。草皮柔软。地灯在他们不远处彻夜不眠。人们来回行走,看见他们。他们盼望着黑夜。
但夜停在远处。在树梢以上,在楼顶以上,在城市以上。
(选自2006年第7期《中华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