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东区的奥迪开到了卞司成的楼底下了。
尽管卞司成还犹豫了一下,就这么个学生来约请,似乎不是正道,可听说是东区政府派车来了,同厉行上来的那位,自称为区府秘书,而且说是代表区委、区政府来接人的,他也就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中国知识分子就这样,讲什么知遇之恩,开一部奥迪过来,立即便诚惶诚恐了。而且一边下楼,一边发感慨:“我有几十年没上东区了,都不忍去看当年的新港了。”
厉行忙说:“你这一去,港口势必比当日要兴旺十倍。”
秘书也说:“人说,南都的未来就在东区,正盼您老披甲上阵呢。所以,不用市府派车,我们抢个先,把您老接去。”
“你们太客气了。”
以卞司成的思维,自然没考虑到厉行在其中如何拉大旗作虎皮,这边抬出市府的考察活动,那边又抬出一位城建大师,把事情办得天衣无缝,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无疑,有一点,他得到贺从胜的口谕,先行“进驻”了东区,拉开了写报道、大造声势的架势,便已先声夺人了。
哄住公社书记出身的区委书记,对他这号新闻系毕业、又在南都摔爬滚打了将近一年的厉行来说,实在是“湿湿碎”——小事一桩。何况区委书记做梦都希望在他这一任内把东区搞得风生水起,显示出他的能力与政绩来呢。听说市府要派一位城建大师、又是大学教授、且是拿国务院颁发的政府特殊津贴的权威来,自然就“识做”,心领神会了。听说卞司成不少弟子遍布海内外,搞点内联外交,更是想入非非了。这几年搞整顿,东区一直落个冷火秋烟的,他都急得头发白了一大把——马上就到杠了,要退下来了。
去东区的路,灰尘滚滚,遮天蔽日,车开开停停……倒是卞司成开通,反还说:“有塞车是好事,就怕路上没车走。”
反让秘书与司机松了一口气,他们可不敢怠慢这位“大人物”。
临到区府不到两里的路上,车竟塞得左冲右突地钻不过去了,提了“区府”的牌子也无济于事,只好索性停了下来。
卞司成提议走过去。秘书忙说:“这哪能呢?就坐在车里叹冷气吧。”粤语中的“叹”,是享用享用的意思,“走过去,别说热,就是废气也够你受的。”
司机也接白了:“本来,区长说是要派奔驰来接你的,可最近上面有文件,党政机关一律不能用进口车,所以,也怕被人抓辫子,只好让你委屈一下,坐奥迪了。你再下去走路,区长会骂我们年轻不懂事了。”
这么一说,卞司成只能老老实实坐在车上,不敢造次了。
厉行说:“耐心点好了,这年头,塞车是正常的,不塞车反而反常了,我们的观念该跟得上形势。”他自己却忍俊不禁了。
秘书叹了一口气:“不管怎的,东区也该发了。早几天区长上徐三娘娘庙里抽了个签,说是个上上签,说马上就会红火兴旺起来,他逢人就说,笑得合不拢嘴。”
司机说:“这就是一种领导艺术,给大家鼓鼓气。”
厉行立即说:“这可不就应验了么?卞教授来了,马上,市府及市府的考察团也就来了,要想不发还不行呢。”
塞车还没见松动的迹象,卞司成却打了个喷嚏。
“冷气太猛了,关小点。”厉行赶紧说,“卞教授年纪大,顶不住。”
司机也就把冷气拧小了。
“对面就是江心岛么?”卞司成看住右边窗外,马路临近江边,隔水可见到若干农舍,古朴、零落,远近三两处。水边还有几处悬起的渔网,来往着几只木船。
“正是。”
“似乎与我四十多年前所见无异。”卞司成来了点思旧的情绪。
“没桥过去,那边便是死角,无人问津。”秘书说,“我们一年也难得过去几趟,连设一个镇的级别都不够。”
“可我知道,那有隋唐的文物遗址,更有最早的大型船坞,至于鸦片战争时所造的炮台、辛亥革命建的军校……近现代所有历史名人,孙中山、毛泽东、周恩来、宋庆龄,当然还有蒋介石、陈诚,都在这里留下过足迹,更发生过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农民起义、东征北伐……当年,我修新港时,就专门叫了一条小船,带了几个实习生上去考察过。我一直在想,这个岛大有文章可做。这里更是南中国的大门……”
秘书忽地打断了他的话:“这可巧了,80年代末,一位著名的港商,也动过这样的念头,专门找当时的区长商量过,要把江心岛搞成一个中华英烈历史博览中心,搞一个象美国那种伟人山式的巨型塑像,把上百处名胜有机地贯串起来……还说,世界上就有这样的国家历史博物馆,如华盛顿的国家广场,周围便是几十个博物馆,我们要搞得比他们大气……”
卞司成一下子亢奋了:“英雄所见略同,要了解近现代中国,不能不到这个岛上来,光军校学生,就是20世纪中国一部军事史、战争史……根据这一主题构思,可以建立各式各样、具有中国民族特色、又有现代意味的建筑群,……唉,我这一辈子,再有这么一个工程,也就可以闭眼了。”
“对,那位著名港商就是这个思路,再说,人家是十大富豪之一,投资绝对没问题。特区的什么世界之窗、民俗村,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气魄大得多,人家一进这个国门,马上就认识中国是怎么回事了,这也是我们对外开放的一个姿态,隋唐文物遗址便是表明我们有着上千年的开放历史……”
卞司成迫不及待了:“这位港商呢?我要找他好好谈一谈。”
秘书却不作声了。
“走了?还会来么?”
秘书还是不作声。
卞司成心一沉:“怎么回事?”
“还用问么?我不是说了,那是80年代末的事。……具体的,你还是去问书记吧。”
卞司成似乎有点明白了:“可是,现在,市府又搞东进战略,还可以把人家请回来吧,旧事不妨重提。”
“人家恐怕不愿重提了。有些条件,今天人家只怕也不能接受;反过来,人家提出来的设想,我们的头头也视为洪水猛兽。机会一旦失去,也就一去不复返了。我的话已讲得太多了。”秘书忽地说,“瞧,前边的车松动了……”
果然,前边的车已在蠕动了,大概某宗交通事故总算得以排除……司机猛然地按响了喇叭,以显示区政府车的威风,却把卞司成吓了一大跳:“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让前边的车让道。”司机一笑。
果然,前边的车纷纷让道。不少名牌车,象奔驰、宝马、雪铁龙,也让个不迭,看里边一个个挺胸叠肚的,财产或官位怕也不小。
“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可是东区的地面上,不由他们不怯三分。”
奥迪“嗖”地穿插而过。
“这也显显国产车的威风!”秘书一笑,“官不在大,有权就灵;地不在宽,属下就行。”
“是横行霸道的‘行’吧。”厉行点上了一句。
“差不多。”
于是,两里地,扭那么几扭,也便到了。秘书在车上已掏出手机叫书记与区长了。卞司成也不好说什么。待车到区委、区府门前,已经有人前呼后拥地迎上前来。前边一位,个子瘦小,穿的西装空荡荡的,但脑袋底下似装了轴承一样,转动得极快,眼角鱼尾纹挤挤密密,眼一眨一眨的,是地道的珠江三角洲农民洗脚上田之后的形象,不失朴实,却有几分机敏,显然便是书记了;紧跟后边的,倒是大腹便便,两分头,抹得油亮,西装倒挺合身了,还没开车门,便听到后者洪亮的声音了:“卞教授来了,欢迎!欢迎!”这是区长无疑。
卞司成辨别人的眼力还是有的。果然,一下车,介绍瘦小个是张书记,大肚腩的是吴区长。
张书记的手握了半天:“久旱盼甘霖,东区一直就等高人来指点了。”
罗区长的手很肉:“财神爷来了,我们可是穷慌了。”
卞司成半天也想不明白自己何以成了“财神爷”,大概是指后边还有市府的考察团吧。他暗暗感叹,离城区才多远呀,怎么一到区里,就这号德性?讲话如此粗鄙、露骨……不,当日在大学,那位曾久之不亦如此?不足为怪,不足为怪。于是应酬了几句:“我是来学习的,来写篇咨询报告的。”
吴区长马上接了白:“可不,上天言好事,下地报平安,就靠你们这些大专家了。”
卞司成又一愣,这么说,自己来这里的职责竟是如此地确定,一时不知如何说好。
厉行机巧地接过了话头:“可不,专家们总是能发现当地的优势,与上级领导机关产生沟通,这才可能产生重大的决策,造福于一方百姓的。你们可不能怠慢——他还是我的老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呀。”
张书记忙说:“强将手下无弱兵,我们还得依仗你这位主编大人的生花妙笔,把东区推到世界上去。”
“有老师在身边,我胆子都壮三分,书记放心好了。”
客套了一番,来到了接待室里。
各色水果、饮料都已备好了。
“一路辛苦了,才二三十里地,走了三个钟头,这塞车之苦,我们都受够了。委屈您老体验这么一回。要有直升飞机,我们就派出了,可惜我们还是个穷区,下个世纪会有的。”张书记还不无一点幽默。
“等有了直升飞机,也就不塞车了。”吴区长抢白说。
仅仅两句话,就听得出书记与区长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显然,区长在暗示书记“老土”,只是他自己又如何。
“粮食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一切会有的。”厉行来个插科打诨,消释了两人间的“暗斗”。
张书记又说:“我看,上午就休息一下,马上就到吃午饭时间,什么也干不了。徐秘书,你负责好一切接待,卞教授有什么要求,尽量满足,我的‘奥迪’这几天就归卞教授调摆,该上哪就上哪,不必客气,公事为重,让卞教授为我们多出几个好点子。”
“那就先上宾馆吧。”徐秘书说。
“好的,擦个脸……等会餐厅见。”张书记也没有多话,先自站了起来,显然,他还有不少事情要处理。同卞司成握握手,先自出去了。
吴区长却没去意,等他出去后,才说:“贤者多劳,你看我们书记有多忙,上上下下什么都得抓……还是我来陪你上宾馆吧。”
徐秘书说:“不必劳驾了,我已安排好了。”
卞司成也说:“有小徐就行了。”
“没事,我不忙,想早点听听你的高见呢。”吴区长站起身,“走吧。”
走出大门,上了车,开出不到五分钟,便到了。区府所在的中心城区,看来不大,抽一根烟可以走得完,宾馆,其实也就五六层楼高。徐秘书解释,其实,还不如住区委招待所好,看上去简单,服务却更周到。可设个“宾馆”之名,恐怠慢了客人……果然,这里美其名曰“宾馆”,走廊上的地毯都有点发黑,打开房门,竟一阵霉味扑来,只得赶紧打开空调,也同时推开窗户,来个双重“换气”,好不容易才让人喘过气来。徐秘书又多嘴了,说市里来人,多晚也得赶回去,车接车送,如果卞教授觉得住不下,也可以这么做……“可时间糟蹋了。”卞司成立即拒绝了。一路上的塞车把他吓住了,每天市里来回,在这里还干得了几个钟头的事?时间全花在了路上。别人时间不宝贵,他卞司成寸寸是金。
“到底是做大学问的,不是那帮小当权派。”吴区长啧啧赞叹,“那就不好意思,让你在这里委屈几天了。”
“我在这陪陪老师。好多年了,都没能与老师长谈过,这回,可有了请教机会。”厉行表示,“卞老师,我就住隔壁,有事,敲敲墙就行。”
一切安顿好。卞司成从洗手间洗了个脸出来。吴区长还没离开的意思,但似乎有什么问题又不便太直接提出来,绕着弯子在问:“卞老是建筑大师,我呢,经营过建筑工程队,算是打小工的,不知卞老对我们区的建设规划有什么高见?”
卞司成摇摇头:“我可不能下车伊始,得走一走,听听各方意见,才心中有底。”
“您老几十年前就是这块地方的功臣了,总有想法的。”吴区长这么说,显然,厉行早把卞司成宣传开了。徐秘书插嘴了:“卞老对早几年那个中华英烈历史博览中心,倒是颇有兴致的。”
吴区长下意识地摸了凸起的肚皮:“这个,恐怕不好再说了。”
“港商不来投资,市里的实力还是可以的,再设法招商嘛。”厉行突然开了口。
卞司成连连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
吴区长一笑:“这样的话,张书记针对港商提出的,改名为‘革命历史博物馆’,倒是再恰当不过了。”可他分明是冷笑。
卞司成蹙眉问:“革命历史博物馆,这可是早已有之,到处都有。”
“所以港商就这么给生生顶走了。”吴区长说。
原来是这么回事,简直是农民意识,人家提出的“中华英烈历史博览”,自是涵盖方方面面,任何一方均可接受,如光“革命”,恐怕人家就为难了。张书记脑子就这么不开窍么——失去了一个东区发展的机会,如今,“革命”二字,在民间已经不怎么看了。可在当权者而言,这仍是晋升的宝物,须臾不可掉,哪怕只剩个标签。
吴区长又说:“还是在经济上着眼吧。问题是,这里前有特区,后有南都,风水全被他们占了去,东区夹在中间,就似‘嗯’不出的干大便,不好办。”
卞司成摇摇头:“不,这里毕竟是海路运输与内陆运输结合部,更何况珠江内河运输能力非常之大。当年我年轻,初生牛犊不怕虎,敢来接这个新港工程,主要也是从这上面考虑的。今天,自然还大有文章可做。”
吴区长显然没什么触动:“这也是老生常谈了,没有新刺激……”
“对,该有新的兴奋点、增长点、热点……”徐秘书一下子背出了七八个“点”来,虽说是同义反复,亏他一口气全吐出来了。
吴区长看出没什么戏了,站了起来,告辞走了。
他一走,徐秘书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卞司成却问:“那个‘革命历史博物馆’是怎么回事?果真如他说的吗?”
“有机会,你直接问张书记就行。”
“没准,他还会主动同你说起。”
“哦?是这样。”
卞司成也是个聪明人,已晓知其间不那么简单了。你指望这区一级的领导有什么韬晦之策?那也就太高估了他们……他忽地提议道:“还有一个多钟头才吃饭,不如去港口看看。”
厉行说:“也行,卞老师毕竟旧情难忘。”
这一说,卞司成脸一下子刷白了:“你怎么知道的?”
厉行一愣:“我知道什么?”
还是徐秘书机灵:“可不,港口是卞教授的老情人了,来了,第一个就得去拜会。”
卞司成这才发觉自己太敏感了点。待走出宾馆,见“奥迪”还停在一旁,司机却不知了去向。
“走过去吧,说不定,走路比坐车还快,就七八百米的路。”徐秘书说。
“那就走吧。”卞司成表示赞成。
然而,这回他们却失算了。
临近江边,竟是一个原煤的装卸站,黑雾弥漫,遮天蔽日,只那么几米,就辨不清人了,如同一堵黑墙,挡在了前边,要么,闭上眼睛硬冲过去,要么,只有打道回府——不开车来,就过不了这道关。
卞司成目瞪口呆。“港口成了这个样?”他简直不敢相信。当年,这里可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去处,一江清流,连鱼也可以看得清楚。几只小舟,自由淡定地在江心漂荡,不时还响起几支渔歌——正可谓古文中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在他,青春岁月不再,而这方水土,莫非也一般苍老了么? 他有几分恐惧地连声道:“回去,回去!”大家也就跟他掉转了头。
似乎在这片刻间,他苍老了,头发上几束白发,凛然地耸峙而起。
他似乎有一个不安的预感——青春在此,终老也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