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依旧——不,该说一切更旧、更为残破了!
很难想象这个小岛在一千多年前,或者在六七十年前曾有过的繁荣、喧闹的景象。一千多年前,这里曾是千帆云集、百舸争流,外商往来的要地,只要见到那一大片伊斯兰墓地便一目了然——可惜,如今只是残碑断片,隐隐约约可见上面的阿拉伯文字;不少断碑,已滚下了堤岸,淹没在滔滔的江水之中——记得当年,隋文帝还专门告诫南都当局:“外国使人欲来京邑,所有船舶沿溯江河,任其载运,有司不得搜检。”竟有此开阔胸怀,足可令今人羞愧。所以,此处的神庙前边,竟还塑有一个手打眼棚,眺望淼淼汪洋的“昆仑奴”——也就是黑人,那时的阿拉伯富商都时兴带上黑奴使唤。史载,“海外诸国,日以通商”,“每岁有昆仑舶以珍物与中国交市”……后来,更是“蕃商大至,宝货盈衢”、“诸蕃君长,远慕望风,宝舶荐臻,倍于恒数。”外商甚至愿把尸骨抛洒在这个江心岛上,可见这里曾对世界有过多么大的诱惑力。
如今,却已风光不再了。
不会有人从江心打捞起那些可以印证历史的碑石了。
不是这么个东区在萎缩,而是整个南都在萎缩,人格的萎缩带来了整个人文环境的萎缩,树立几幢“驴鞭”也治不了这种阳萎!连历史都无法正视的人,又如何去设计未来,惟有走步看步,一不当心,便仓惶逃窜……一直退却成了个荒岛。
夫复何言?
看住残破的蕃坊、墓地,没头的蒿草,卞司成摆摆手:“走吧。”
张书记一时也无话可说,默默地跟在后边,他显然对这墓地一无所知。
待到了东征、北伐,以及军校的纪念地,他才显得有几分活跃:“这里,条块分割,各吹各的号,各定各的调,又是文化局的,又是文物管理所的,还有政协文史馆的……在我这块地头上,我们却不可以沾边,生怕我们是土地主,会把它们给卖了。”
卞司成有点省悟了:“这么说,当年要搞个中华英烈历史博览中心,恐怕你也说不上几句话?”
“是的。不过,我还是尽力打了个报告上去,层层审视,处处叩头,想达成一致,可到头来,却怀疑我有野心,想把这些部门收到区里,于是,来头就大了。”
“怎么大了?”
“这个说,我们由国务院直接指导的,我们得向国务院报告;那个说,这样的大事,省里也不能算,得请示中央……当然,意识形态的问题,我们得把好关,盯住不放,步步紧跟才行,哪容得一个小小的区委来说三道四,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张书记一笑,“人微言轻,只盼这次市府能打开一个局面。”
“报告没批下来?”卞司成问。
“谁批?”
“那你们问过么?”
“后来,学生闹事,我们更不敢追问了,生怕扣个破坏安定团结的帽子。”
“所以,你才以什么‘革命历史博物馆’去把投资者挡了回去?”
“这倒不是我想出来的,而是上面有人出的主意,要把报告改一改,这样,说不定好审批通过一些……我也就以此借口,向港商作了个交代。唉,人家一腔热忱,热脸贴上了个冷屁股,据说,他父亲当年在辛亥革命也是捐过不少钱的,难得几代人都这么一份心!可我有什么办法?”
“是这样。”卞司成摇摇头。
伫立在当年誓师东征、北伐的土地上,卞司成仿佛还能听到人喊马嘶、枪声隆隆,行进的队伍,教大地也为之动荡——那是英雄的一代,开创历史的一代,征战了整整一个中国,打出了一部彪炳显赫的历史,他们视死如归,凛然一掷的是头颅、是生命、义无反顾——这片土地上的英雄气,该代代相传才是!有过多少壮怀激烈的战事,有过多少义薄云天的壮举,站起了多少顶天立地的巨人,更有着多少哀顽感艳的爱情——对国家、对民族,也对恋人,包括众所周知的刑场上的婚礼……只是今天呢?
既便是这些条块分割的革命遗址,如今也只是遗址而已,破壁残垣,乱草枯树,昏鸦老藤,一片灰蒙蒙的。没有人顾得上这些,孤岛远隔,有钱也投不到这里,纵然宾馆酒楼空置,也轮不到你的份! ……一口气转了十几个主要的景点,天色便已经暗下来了。
江风竟有几分凉意,呜咽着;天上一片如血的残霞孤悬着,日头已经不见了。江水一片青一片白,涛声不绝……“回去吧。”卞司成最后说。
所有人听到这话,如获大赦一般,松了一口气。一道往几百米外停住的小车走去。
“恐怕,这江心岛的复兴,甚至一个小小的规划,也不是市里作得了主的。我听说你要上这里来,满以为是市里的意图;后来,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张书记说。
“那你还陪我来干嘛?”卞司成不解。
“听徐秘书说,你对这里一切还是很有感情的。至少,你的咨询报告还会写上一笔……” “就为这个?”
“也许,也为我那一去无踪的报告。”
“噢……我们都只是为了心。”
“对,心。”
两人又都沉默了。
看来,这位农夫出身的区委书记,也不是那么功利,那么目光短浅的,多少还有一点时下炙手可热的官员们所没有的人情味、人生观及历史见识……这么一想,卞司成反而同情起这位地方官员了,这如今,问题层出不穷,他们一个个都似救火队员一样,上面得应付,下边也得应付,稍不留意,就不知又会落下个什么罪名了。
“真对不起,张书记,开始还以为你是很正统的官员。”卞司成不由说。
“为那个‘革命历史博物馆’的故事?”张书记一笑。
“不仅仅是。”
“这年头,干什么,都得挂羊头卖狗肉才行,你不把革命口号叫响,口口声声讲政治,经济上就推不开,一抓住你的辫子,经济上的狗肉也就卖不成了。”
厉行也一笑:“这可是经验之谈。”
“没有政治保护色,是么?”
司机却接了岔:“用我们的行话,叫:打左灯,向右转!”
“打左灯,向右转!太妙了!”厉行大笑。
一车人都大笑了起来。
张书记却正色道:“你这位司机,看来非撤职不可了!”
司机慌了:“书记,我又犯什么错了?”
“你真要打左灯,向右转,我们这一车人的身家性命,可就全栽到你手上了!”
司机一吐舌头:“岂敢,岂敢。”
“唉,如今连司机也懂政治了……难怪有句话,叫‘五小乱中华’。”厉行说。
“什么五小?”徐秘书问。
“小司机、小秘书、小保姆、小奥托、小企业,你们一个个都走不脱。”厉行一一数来。 “居然怪罪到了我们头上,太岂有此理了。”徐秘书装作一脸委屈,“我可从来没有兴风作浪过!”
张书记却饶有兴趣:“这‘乱’又从何来?”
厉行说:“小司机干扰方向,小秘书左右领导,小保姆影响家庭,小奥托阻碍交通,小企业污染环境。”
徐秘书抢着接了一句:“还得加一乱。”
“加什么?”
“小记者搞乱舆论。”
厉行说:“这话头是老百姓中来的,矛头可没指向我们记者。他们知道记者的苦衷,一门心思给老百姓打抱不平,可宣传却讲个舆论导向,不准把口子开得太大。真想乱,还乱不起来呢。”
“好厉害的记者嘴,我说不过你。”徐秘书鸣金收兵了。
“要知道,最苦莫过于我们,多少想说的话不能说,多少想捅的事不能捅,眼巴巴看着人家祸国殃民,伤天害理……不提了,不提了。”厉行自是一肚皮牢骚。
张书记却宽厚地说:“五小乱,再加小记者来个六小乱,恐怕也太艺术夸张了点。上梁不正下梁歪,上梁正了,还用怪罪到下头来么?”
卞司成对这位书记更添了几分好感:“这么开明的书记,倒也难得。”
张书记却说:“只怕我也是嘴巴上如此,实际上又另一回事了——噢,车到了。”
五个人钻进了“凌志”里。
司机有点着急了:“别赶上看轮渡的去吃饭,等上半个钟头。”
车“嗖”地箭一般开出去了。
却让他不幸而言中了,渡轮上的悬栏落了下来,连个鬼影也找不到。
这事急也没用,不单只是找开护栏的人,还有开轮船的人,以及相关工作人员。
“打个电话,让那边别等我们开饭。我们在这里随便找个小店就行。”张书记吩咐。
“我是个食草动物,让摘点时鲜蔬菜,赛得上过节。”卞司成立即附和。
“对,换换口味,大鱼大肉加海鲜,把口味都弄坏了。”厉行当记者,少不了接受别人应酬,也怕了吃大餐。
徐秘书不作声了,他怕“左右领导”被不意验证。
于是“凌志”又倒了头,在岛上转了大半个圈,总算找到一个半农家气息的小餐馆。
徐秘书先去打了招呼,还亲自同老板娘下地去摘时鲜的油麦菜、剑花……“剑花可是这个岛的一大名产,卞老,你还没吃过新鲜剑花吧?”司机说。
“吃过,不过,有四十多年没吃了。上回,也是在这里吃的。”卞司成说。
“岛上么?”
“不,对岸的新港,是一位年轻的归侨女学生给我采来的……”卞司成脸色竟又有点难看,“后来就再也没机会了。”
厉行立即敏感了:“卞老师,又触动了你的心事了?”
“都几十年了,事过境迁了……”话虽这么说,可卞司成脸上还是显出了几分伤感,“那时候,都太年轻了。”
“旧地重游,自有旧人寻访。你不打听一下这个人么?”张书记倒是善解人意,“如果我没理会错的话,这人一定是我们这里的……只要有名有姓,一个晚上,我就给你找出来。”
“不必了……她的名字,就叫金剑花,同这里的特产一个名字。”卞司成惨然一笑,“只是,这个人可能不在了。”
“姓金,那可能是清代满族人的南下干部……这里倒是个大姓,有不少人在海外呢。”张书记若有所思。
“她也就是归侨学生,当然是大户人家了。”卞司成说。
“没问题,上区公安局户籍科,把电脑一打开,所有姓金的都无一漏网……”
司机只顾自己吹牛,却没见张书记对他直使眼色。
司机没看到,卞司成反倒看到了。
卞司成心中一沉:“几十年了,可能又回南洋去了,我不过是随意提提,千万别当一回事,我上这里来,绝对不会是为此事的。”
张书记诚恳地说:“是呀,太久了,又没有联系,这事,我也不给你打包票,我放在心上,总会有个交待。”
司机听这话,自然心领神会,便把话题岔开了:“厉主编,你们当记者的见多识广,还有什么好段子没有?”
厉行说:“有哇。”
“来几段。”
“听——到了北京才知道官小,到了广东才知道钱少,到了海南岛,又加上一条,才知道身体不好。”
“头两条好解,这海南岛……”
“小年轻,少说点这个。”张书记佯装恼了。
“噢,原来是黄段子。”小司机恍然大悟了,“有意思,有意思。”
说话间,徐秘书已同老板娘采了一大把剑花、油麦草与其它瓜豆之类进来了:“今天,来开开素,当一回和尚。”
小司机扑嗤一笑:“这边刚说到了海南岛才知道身体不好,你这边便说吃素当和尚,撞了个正,不怕损人呀?!”
于是,满座哗然。
倒是这顿素菜,都吃得很开心,风卷残云一般,把菜碟吃了个一干二净,唬得老板娘问还要不要上菜园子里再摘上几根,一人带一把回去。
徐秘书连声叫好。
结果,二“小”加张书记,一人带走了一把。卞司成与厉行,是来作客的,三两天回不了家,只能作罢。
偏偏厉行又来了一段:“事不在大,有差则成;路不怕远,有吃就行;连吃带拿,受惠亚非拉……”
“你小子,该掌嘴。”徐秘书佯装生气了。
“心虚什么?你们又不是拿人参燕窝、蛤蚧虫草,不过就是一把烂菜。”厉行这么说。
来这么多段子,倒不净是寻开心,因为这损不了人,就算当事人,如今自己也会来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照样贩这号段子。这回,厉行却是另有一番用意,要在卞司成、张书记面前树立自己的正经形象,好一箭双雕——他正有求于这两人。
张书记倒还随和:“好哇,多说两段,这也是老百姓的创作,给我们立一面镜子,好正正衣冠。”
“不说了,不说了。说多了,书记会担心我这回上东区,是专门搞自由化来了,到时候,夹着尾巴逃回去也来不及。”厉行拱手作揖,连连告饶。
“我有这么小心眼么?”张书记也乐了。
五个人又上了车,开到了码头上。
——偏偏渡轮刚刚起锚,护栏挡住,想开过去也不成。
气得司机直骂娘。
“也好,难得有这么清闲功夫。”张书记又带头钻出了车外。
大家也都跟着出来了。
天早已黑下来了。
天上星光闪烁,水面波光点点,偌大一个世界,在黑夜中骤然逼近了所有人的面前。江水似乎安静了,偶尔才听到几声喧响,那是在远处什么地方传来的……卞司成离开了众人,独自循声寻去。当年,万籁俱静,偶尔传来的正是这种声响,带着她的呼吸,她的气息……她的体香——那毕竟是他与她的初恋,是刻骨铭心的,天上的星星可以作证。
万古如斯。
然而,她还会在么?还会在这个地方,或者,还会在这个人世么?星星是冷漠的,它们已见得太多的人世纷扰,无非是有聚有散,生离死别,一代又一代,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一朝又一朝……它们自然不会留意到一个小小的金剑花——是的,她身上有太多的满族人的贵族气了,乃至于清廷垮台后,这里的满人作鸟兽散,并沦为刁民、流民、灾民之后,仍去不了这种贵族气,哪怕迁徙到了海外。
还是死了这份心吧,不必再打听了。
可水波中,却分明浮涌出她的面容,无法挥之而去。
他不觉呻吟了一声。
那雍容大度的笑,那面临不测仍安之若素的笑,那似乎已洞悉了一切的笑……穿透了整个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