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娅携住卞司成的手臂,打了个招呼,让小姐送上饮料,便上了就近的一个阳台。
夜色不错。
说得上星月交辉,毕竟是在郊区,大气没怎么蒙尘,天空也分外逼近,姹紫色的夜幕,有如天鹅绒一般。半爿月的清辉,柔和地洒下,几颗亮星,仍那么耀眼,各不争宠……天际此刻是平和的,安谧的。
坐下后,丁娅先开了口:“难得遇上卞教授一回,我正想请教呢。”
卞司成有些疑惑:“你也是学建筑的么?”
丁娅说:“不,但有点关系。我是专攻美学的。建筑美学当然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卞司成仍皱了眉头:“这里几所大学,可没这门专业呀。”
“哦,我是从北京过来的。”
“来访学。”
“不,度周末。”
卞司成更吃了一惊:“专门从北京过来,只为一个周末?”
“是呀,有老板掏钱,何乐而不为。”
“谁掏?”
“你的学生夏南风,是他让我来陪你的。”丁娅没半点戏谑的意味。
“他有钱。”卞司成只说了三个字。
“可也不是白花的。”
“怎么说?”
“我们至少是作为他的智囊团、顾问团,有时,还得给他解解闷。”
卞司成还是不理解:“这算怎么回事?”
“说直的,得陪他喝喝酒、聊聊天、跳跳舞。”
“三陪?”
“别说得那么难听,与那还是有区别的。夏老板认为这边的人不够档次,他不也是在内地修你的课么?我们来的几位,都是硕士生,还有一个是博士生呢。”
卞司成说:“他还有这种心思?”
“他的战线很长,我们就陪他上过太原、郑州、武汉。他付路费,我们长见识,他也避免名份与失误,有什么不好。”
卞司成不便再问下去了,他也许永远无法理解丁娅的这一“兼职”,只继续原来的话题:“你想请教什么呢?”
“有人认为,建筑同美术不一样,也就是说,同绘画、雕塑不一样,后者是没功利性的,一种纯美;而前者是绝对功利的,只讲实用。所以,建筑的美学只可能建立在实用价值上,也就是说,是一种实用美。你赞成这一观点么?”丁娅问的问题,倒也不俗,与她讲的“三陪”,似乎在卞司成心中拉开了距离。
“我不能赞成这一观点。但我这个观点,目前恐怕是少数。在南方,也许只有我一个人。你应当知道,纽约航空港TWA公司候机楼,就似展翅欲飞的大鸟,当然,造价非常昂贵。而著名的建筑大师勒·柯布西埃,竟把他所建造的郎香圣母教堂,设计为雕塑造型,轰动了世界……我是力主建筑艺术的审美作用的,记得叔本华说过,一切艺术都希望达到音乐的状态。
可以说,建筑艺术也一样,不少著名建筑,很明显具有节奏感,有旋律,更有情调……”也许,来南方这么些年,他没机会解释这方面的理论,难得有一次作此倾诉,他竟滔滔不绝,一口气讲了半个多小时。
丁娅听得非常入神,绝不插话,以免打断卞司成的思路,等到卞司成语调放缓了,有些沉滞,才说:“太好了,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是,有的老师却说我异想天开,说现在正是务实主义年代,这一套,五十年或一百年以后再去谈好了。”
“要是五十年、一百年没人谈,那五十年、一百年后,更没有人谈了。一种主张,哪怕再超前,也总得有人坚持,没有的东西是什么也不是的。”卞司成有几分欣喜,竟无意中遇到了一位知音。
“那么,对东区的开发,你又有何见解?能实践你的主张么?”
“我不知道,也许很难……我实在是太疼惜这里的人文历史资源了,千年古迹,数十处革命纪念地,海岛、山林、传统土特产——这本身就是一首交响曲,可别弄成庸俗不堪的夜总会之美。”
“恐怕,如今人们更多从‘实际’出发,南方有更多的世俗性、实用性,尤其是享受性,讲究‘叹世界’。所以,你还是得务实点。”
“你也这么劝我。”卞司成又失望了。
“不,我是说,你得把你的主张,巧妙地融入他们的观念当中,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来个偷天换日。”丁娅忍俊不住。
卞司成也笑了,只是说:“我也这么想过,只是做不到。”
“这太痛苦了,是不是?”
“倒不尽然。我只觉得,他们要么就盲目把外国人的方案拉进来,仗着有钱,花多少也在所不惜。要么,就自说自话,多粗陋、多庸俗也照上不误,肥水不落外人田,自己人挣好了。所以,我来了这么些年,开头几个月还风光了一下,也只是风光,到头来,一事无成。这次恐怕也不会例外。”卞司成吮了一口饮料,苦笑着说。
“如此说来,你到南方,反而被雪藏了起来,是么?”
“是呀,连论文也少写了不少,整天无事忙,却又无所事事,我也不明白怎么落到了这般地步。在内地,我多少还能出几本书,搞几个大的设计。”
“他们把你要来,正是看中这个。”
“可来了,便逐客无消息了,反不如那些小青年……”
“你因袭的东西是不是太多?”
“我自以为,毕竟留过学,对新生事物还是容易接受的。刚才你提出的,观念不也很新么?”
“只是有点虚,是么?”
“按理,经济上去了,可以虚一点。”
“那是你想当然。”
卞司成毕竟没有丁娅那么犀利的思想锋芒,不由自主地点了头:“是的,一厢情愿。”
“你虽说原籍在此,可你大半生在海外,在内地,与这里观念并不合拍。而你又不是个社会心理学家,自然也就茫然失措了。”丁娅同情地说,“我上这里,也感到格格不入。” “你认为有必要作调节么?”
“有人认为,南方的价值观同美国人差不多。”
“不对,自以为是,排外主义,这却是美国文化中所不多的。”
“美国人是不可救药的功利主义者,一个人的价值,只是表现在他的物质财产上,对一切均作定量估计,‘发财’是唯一的自我实现。”
“这点倒有些近似。” “当你问一个美国人谁最有价值,他的回答势必是看这个人银行存款有多少,或手中的资本相当多少美元。物质的定量,绝非道德准则。谁有本事,谁就能以这一定量作显示。”
“问题是,人家可以作这一变换。可我们的教授又价值几何?”
“你反问得好。你说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你来到这里,不是人际关系问题,也更不是你江郎才尽,而只有一条,你被金钱所雪藏了,不是你自己的钱,我想你也没几个钱,而是被周围的金钱给雪藏了,要等解冻,还遥遥无期。人家不把你当回事,就是你没钱,没钱,便就是这个人没价值。这很容易比较,与夏南风比就是了。”丁娅可谓入木三分,“在他们心目中,大科学家,大建筑师,早就该很有钱了。”
“是呀,要是我搞结构,让工程队拉去挂个名,什么也不干,每月都有钱进——可我做不来这种事。多少建筑师都发了,小车别墅全有了,近水楼台先得月。”卞司成不无嘲意地说。
“是呀,人家看得实在,普通的,搞这一行的技术员、工程师都发得不清不楚,而你这么大名鼎鼎,却一文不名,这就不能不对你真正的价值产生怀疑。”
“你这是预言么?” “不,这是事实了。”
卞司成打了个冷颤,他不能不信服丁娅的分析,却又怎么也不愿意承认这是事实——几年来的日趋冷漠不是最好的证明么?
他惟有缄默。
“说伤了你的心么?”丁娅小心地问。
“没有,没有,不算什么。”
“看来,你是伤心了,真对不起,我这人说话没遮拦,想到哪说到哪。其实,有你这样的人在,对这个都市却是幸事,不然,也就整个没有亮色了。”
“用不着安慰我。”卞司成几乎要呻吟了。
“再回去来一局,好么?”丁娅提议道。
“不了,这时,我恐怕连球也抓不起了。”卞司成直摇头。
“你都是花甲之年了,心里还这么存不住事么?”
“潇洒是你们年轻人的命题。”
“承蒙夸奖,感恩不尽。”
丁娅也来了点插科打诨。
话题也就离开了严肃,化作了轻松,两人讲起了这里的小吃、名菜,而丁娅更对剑花产生了兴趣,说明天上江心岛,一定买点新鲜的尝尝……但卞司成始终捉摸不住丁娅——这是怎样一种“新人”?的确,绝对不可以与“三陪小姐”划等号,可富翁们一掷千金把她们请来,就不存异心么?恐怕没这么简单。他对这个社会,不仅感到陌生、忧虑,而且有了几分恐惧。适者生存,自己显然不是“适者”。但丁娅的才识、思想,对他却产生了很大的吸引力,几乎有了共鸣……甚至愿意深谈下去,哪怕给刺到了痛处。
也许,丁娅也仅仅是在“贩卖”思想——夏南风给她布置的正是这一任务,好愉悦自己的老师。
这一来,连思想也商品化了。
卞司成不敢再作揣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