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上江心岛,卞司成的想法实在是太多了,所以,一早起来,没来得及漱口洗脸,便寻了宾馆的一张信笺纸,抓紧时间,写上了差不多一页纸的提纲,甲、乙、丙、丁;子、丑、寅、卯;一、二、三、四……写得密密麻麻,生怕有所遗漏,关键处,还划上框,打上惊叹号,好随时提醒自己。
显然,他一夜都没睡好,全在想这些问题。
不管怎么样,有机会向市府这么些领导进言,这在他实在是太难得了,他不能不珍惜,尽可能把要讲的都讲出来,一字不漏。
厉行见他如此认真,只有感叹的份。显然,保龄球中丁娅的一番开导,并没有对他起多少作用。老人总是好固执己见,我行我素的,直到走进墓地,一代又一代地重复,这是规律,人生的规律。
不过,从那一晚开始,关于“三大门生”之后,卞司成身边又多了一对“金童玉女”,“金童”自是厉行,“玉女”便是丁娅。厉行够不上“门生”的档次,屈居“金童”也不错,证明他已引起了来人的重视。至于谁编派出来,倒无关紧要。
这次上江心岛,有警车开道,浩浩荡荡,一路十几部轿车,很有派头。岛上的镇长、乡长、也统统出齐,前来迎候,认为是该岛历史要揭开全新一页的关键时刻。
其实,关于这个岛的历史,几乎所有当地人都心中有数,可来了,还是得由岛上的父母官再复述一遍,以示尊重。这倒是好了丁娅这么几位周末赶来“陪太子读书”的北京学子,她们只是有耳闻,却不明就里,所以,听得很入迷,视作一次难得的旅游观光机会。
“原来人文历史资源这么丰富,简直是个宝岛。开始,我还以为不过有几处地方可看,没想到,竟有几十上百处,超乎我想象之外,果然是一部交响曲,卞教授,你一点也不夸张!”
丁娅不住地表示惊叹,“在内地,早已经大做文章了,连一个虚构的花木兰,两个争执不休的赤壁,人家都大讲特讲,你们这是现成的,岂可寂寂无音?!”
卞司成反而笑了:“怎么,你不劝我实际点了?”
“可这再实际不过了。”丁娅说。
“这里的实际,只是指经济,讲钱。与你说的实际有不同含义。”
丁娅不解地摇摇头:“做好了,这也是经济,是第三产业,如今,发达国家第三产业比重早超过第二产业了。”
厉行在旁说:“我正想就这江心岛人文资源开发带动第三产业精心写一批系列推动性的文章呢。没想到丁大姐一下子便给我点了题,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卞司成立即说:“这题点得好,今天,我正要借此给市长吹吹风呢。你们可要给我打打边鼓呀。”
两人却一下子噤声了。
“怎么了?都不愿意?”卞司成问。
厉行说:“只怕我们人微言轻,反而弄巧成拙。当记者的,只有当传声筒的作用,不可‘捞过界’的。”
丁娅说:“形成舆论,也可以左右决策嘛。”
厉行摇头:“我们只是小报。”
丁娅说:“小报才有用,大报才被管得死死的。小报是游击队,冷不防开一枪才好呢。” 声音大了,干扰了镇上的介绍,贺从胜对他们嘘了一声。
好在介绍也快结束了。
许副市长说:“还是先看一圈吧,今天有一整天,这个岛足可以绕上一圈,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又出发了。
首当其冲的,仍是隋唐时代的伊斯兰商人的墓地。
丁娅及一群北方女孩子来劲了,挽起了裤腿,走进江水之中,硬是把一截半浸在水中的石碑,拉到了岸上。上面的阿拉伯文字,还可以辨认出来,有位女孩,竟是学阿拉伯文的,还翻译了几句,让人好不惊讶。
“墓地都有了,蕃坊肯定已经设立。”那位女孩说:“要认真考据一下,仿模当年的格局,造个蕃坊,成为今天的商业街,在这入海口上也是一大特色。”
吴区长却泼了冷水:“这里,前有香港,后有南都,谁来呀?唐代,没有香港,这里是南都的大门口,蕃舶入市时先在这里停泊,这里才兴旺。”
卞司成插白道:“吴区长,你这话也太绝对了,单独一条商业街当然不行,可把全岛人文景观调动起来,形成旅游热点,那就不止这么一条有特色的商业街了。可以把这当作‘海上丝绸之路’的综合古迹,文章便做大了……如今,西部丝绸之路正在开发,这边有经济优势,为何不开发得更快一些 ?”
许副市长听了,说:“卞教授还是很有想法的,文化搭台,经济唱戏,说不定,这正是东区发展的一个大思路呢。”
卞司成这下子来劲了:“光这‘海上丝绸之路’的构想,就可以搞几个博览馆、古船、蕃舶,一直到今天退役的商轮,便是一个海上展览会了;还有自南朝至今的出口、进口各类物品,我以为,也不难搜集,……可以设计形状各异、风格不一的展厅,这里有的是空地……”
贺从胜打断了卞司成的话:“卞教授,这你在咨询报告里写了吧?”
“提到了。”
“那好,到时我们仔细拜读。”
而后,一招手,便要上另一处景点。
卞司成只好打住了,可不,人家可不是来这里听你一个人讲谈的。一讲半天,后边的景点还用看么?
文帆在旁笑了笑:“卞教授,没想到您老的想象力还这么丰富?”
“这有史料,不是想象力。”卞司成正色道。
“我是说,建立这个馆,那个厅的,人家都没想到,你已想到了……其实,后边,倒是有不少馆、厅让我们参观呢。”
他似乎不知卞司成已来过一趟了。
的确,岛上的近、现代历史若干事迹的展览馆,还是有几个,只是没形成规模,又比较分散,也很简陋,另外,陵园、遗迹之类,也有不少,但也年久失修了,有几分凋敝、冷清……这一行开过去,倒是显得热闹了。
只是平日,又有几个人远道过渡而过来呢?
在一个残旧的展览馆前,许副市长显得有几分生气:“这事,别人不管,我这个分管文教的市长总管得了。革命烈士抛头颅、洒热血,好不容易才撑起这一片江山,我们今天就这么冷落了他们?连展馆上的金字剥落了也没钱修建一下,我不信!这里谁负责?!马上打个报告,三天之内送到区里,我不走,批了这个报告再走!”
一位工作人员忙说:“没问题,明天就一定送到。”
这类报告,早打过不少次,也不知七转八转转到哪,没准许副市长的秘书抽屉里就有一份。反正是现成的,连夜抄一份就是。
这时,卞司成又多嘴了:“许市长,不只这么个展馆问题,得有一个整体规划,全面开发,有机地组织起来,形成声势,这才可以吸引游客,又可以宣传我们的历史文明与革命业迹,华盛顿中心的国家广场,就是几十个不同类型的展览馆、纪念碑、纪念堂,从古至今,由石斧石刀到航天飞机,整整一部美洲史,一部美国史……我看,市里应该有这样的气魄,把这里的人文历史盘活,产生号召力,其实,资金并不是大问题……”
说得所有人一愣一愣的。
他真抓到了借题发挥的良机。
他口袋里的甲乙丙丁、一二三四,远远没讲出几条来呢,往后,还会有更多的鸿篇大论等呢。
许副市长也怔了一下,笑了笑:“行哇,卞教授,你这想法很不错,一定得写到咨询报告里去,小贺,记住,到时要亲自上卞教授家中去取,直接交给我。”
贺从胜忙说:“当然,当然,卞教授是东区开发的决策顾问嘛。”
卞司成不知自己几时有了这么个“决策顾问”的头衔,竟哑然了。
于是,又往另一个观景点开去。
……
丁娅坐到了卞司成的车上,反正,后座就两个人,徐秘书在前头,厉行在后,再上去个丁娅,也不算挤。
丁娅显然是有话要说。
卞司成却先开了口:“今天,我讲的正合时机吧?”
丁娅却连连摇头,说:“错了,你把人家市长要表达的义愤,引导上了另一个方向,大错而特错。”
“这我就不明白了。”
“市长表示义愤,是证明他不只是关心经济,本来,仕途上,政治才是立身之本,他的义愤表明他对革命前辈的无限忠诚与热爱,这一表现,他政治上便可以得分。可让你一发挥又成了什么?”
“不仍旧是对历史的尊重么?”
“你成了指责市里没魄力、没眼光,没把这革命圣地放到应有的高度上。言下之意便是,与其说市长批评这个小小的展馆太不注意维护烈士的尊严,不如说归根结底是他这个市长对整个革命圣地缺乏认识,只是以小掩大,一叶障目……“我可没这个意思。”
“我听出了这个意思,别人也一样听出了。夏老板在旁边直为你焦急,说,我这老师怎么不看看时机,能这么说话么?”
“是他派你来的?”
“这倒不是。他才不会支派我们干这号事,而是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你。”丁娅很诚恳地说。
厉行也说:“丁大姐是为老师着想,她讲的不无道理。”
沉默了两天的徐秘书,也回过头来说:“卞教授,你是学校里的,不懂官场的一套;许市长那番话的潜台词,我是听出来了,就象丁小姐说的,出于政治上的考虑。他只要拨个几万修建一下,名声就有了,挡箭牌也有了,不必在这里兴师动众,象你说的那么样。这是再明白不过了的……”
“这么说,江心岛开发,只是一个幌子。”
“这看你怎么理解了。也许会开发,但不是你所揭示的方向。”
“又是‘南都的曼哈顿’?”
“‘南都的迪斯尼’不也可以么?”徐秘书一笑,“还有,南都的保税区,四面环水,有十足的条件,这已经有人提出来的,似乎还很受重视。”
厉行说:“看来,秘书真当了半个家。”
“只能说信息灵通,不过,我已经多嘴了。嘴巴没把门的,是秘书一大忌。”徐秘书自我嘲弄道。
“保税区?”卞司成一下子无话可说了。
这的确不失为一个高明的构想——从地理环境与经济效益而言,可保税区是全封闭的,国内的人可是难以进入的,这一来,上面的人文历史资料,才真正地被雪藏了起来,从此不见天日,不,这一点也不高明,简直荒谬绝伦,也许,只能是岛上的一部分。可整个岛这么一切割,又成了什么?景点可是全岛分布得到处都是,能划得东一块、西一块么?
良久,他才说:“不,保税区的构想,才真正不切实际。”
“不是那么简单的。”徐秘书欲语又止。
“还有什么呢?”
“不说了。你我都非决策者,何必筷子插到藕眼里——操空心呢。”
话说间,车队又来到了一个新的景观旁。
这是扬名中外的一所军校,比美国西点军校丝毫不会逊色。国共两党的将帅,大都出身于此,一部中国20世纪战史,几乎就是这所军校师生们的杰作。但门面十分简单,“里面”的建筑也所剩无几了。说“里面”加引号,是因为已无里外可言了。并无过去的围墙来划分。只是一大片的荒草,以及年久失修的房舍……当然,简单的展览还是有的,只是一栋旧楼而已,管理人员用一桌子在门口销售一些自己印刷的小册子。
保税区?简直是对历史的亵渎!这里能划进保税区内么?随着两岸关系的缓和,人们对历史更为客观与公正的认识,这个历史胜地势必会日趋兴盛起来,该有多少文章可做?!
随车带的饮料已经不足了,徐秘书只好就近去买了一箱矿泉水,逐个逐个地分。
卞司成心焦口燥,第一个拧开瓶盖,仰脖子就喝了起来,却觉有点不对头,赶紧放下,把瓶子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