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对自己来东区考察的结局,卞司成多少已经有了一些预感,可丁娅的一番语重心长的话,却又激起了他的希望,哪怕是为了渺茫的身后,他也应该写下一点什么。也许他不该这么想,这个年代,人都日趋长寿,60岁正是雄心勃勃的时候,怎么就想到了身后?这已是不祥之兆了。他在人事上未免太愚昧了一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深通学问的,在人事势必浅尝辄止,多少科学家的学问都为人事所累,自古皆然,他卞司成更是逃不出来……正好厉行没有回来,他一个人独处,辗转反侧,竟至失眠,只好披上衣服,走到阳台上。
东区夜晚的灯光是诡谲的。它们并不似星云一般连成一片,而是这里一簇,那里几点,远处河水,倒映着食舫,更扑朔迷离——这样的夜,竟不如四十年前建港的热烈。是的,打那以后,这片土地一下子沉沦了几十年,不是那么容易复苏的。隐约传来音乐声,似有人声嘶力竭地“喊”歌,锣鼓声若有若无……是一个纵欲的、糜烂的夜,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绮丽而又猥琐,处处潜伏着算计、阴谋与野心。卞司成倦缩在院校,早已有几分怯场了,到了这里,更觉及畏惧,一时间,竟萌生了归思。在这里,自己除开纸上谈兵外,已无所作为了,还呆下去干嘛?咨询报告所需要的实地考察材料,也就到此为止了,除徐秘书的一个材料还没取到外,他们也不会再提供什么……不如归去!
想到这,心似乎有所落定,也就不再那么烦燥了,他走回寝室,倒在了床上。
然而,似乎刚刚入睡,外边便喧闹了起来,一张开眼,窗外已一片白了。
没有睡好,眼泡都是肿的。
天似乎很阴,淅沥淅沥下起了小雨。胸口有些发闷,显然是气压低的缘故,他反而不习惯南方这种气候了。心情一下子便灰了……今日的行程是怎么安排的,还去看那几个重点设施? 他漱好口,洗完脸,一看表,快到早餐时间了,便下了楼。
餐厅还没开门,人们都聚集在外边,非常热闹地议论什么,可一见他从电梯中出来,所有人竟一下子噤了口,只能听到零碎的几个字眼——“六十不算老,人家梁实秋七八十岁还有第二春呢。”“老头也跟上时代潮流了。”……他并没在意,在下边吃饭的六十上下的人也有好几个。
他怎么也不会料到会说到自己头上。
贺从胜向他打了个招呼:“昨晚休息好了么?”
“还好。”
“年纪不饶人哪,午觉再补回来。”
这话似乎有点怪,可他也没有多在意。
吕琼在问曾久之:“听说,昨晚你们考察江上的游艇、食舫去了,收获一定不小?”
曾久之乐呵呵地说:“可不,口福、眼福不浅,幸(性)福也不浅,大获全胜。”
“小心乐极生悲。”吕琼啐了一口。
“哎,万万别说不吉利的话。”曾久之很信这个。
“我是说酒杯的杯,有机会喝几盅!”
“岂敢与你这女中豪杰较量?!”曾久之连连拱手告饶。
“不是血性男子,哎,文帆,你来!”
文帆讪笑道:“我甘拜下风,甘拜下风。”
“你们男人,嗨,不说了,统统是大面值的纸币,却不如一个小面值的钢崩儿,竟没一点硬气。”
“面值大的就行。”
“可进不了老君炉,搓成条也不行,一着火就化了!”
吕琼说话也是肆无忌惮的。
大家自然听出了背后的意思,都哈哈大笑了起来——有趣的是,这话出自于女人口中,俗中有雅,含蓄,却尖刻!
卞司成还是懵懵然,他太困守专业书斋了,不懂流行的比喻与俚语,大家笑,他也莫名其妙地跟着“嘻嘻”了起来。
贺从胜还击了:“靓女,我们这些人,也只能‘喝酒二两不醉,打牌十元之内,跳舞只能摸背,十一点肯定回家睡。’可不比人家个体户,没人管。”
“你是怕丢了乌纱帽,才苦心孤诣打打‘擦边球’罢了。”吕琼一针见血。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乌纱帽与孔方兄,各取所需,也不坏嘛。”文帆说话了。
“只怕有的人什么都要。”吕琼说。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贺从胜说,“这观念可能是有点过时,缺乏竞争意识。”
“秘书长倒挺坦率的。”吕琼说。
……
这时,餐厅的门打开了。
大家一涌而入。
卞司成找了一个靠边的位置坐下,系上了餐巾,正准备动筷子了——他很知道自己的位置,不似刚来,懵懵懂懂给拉到许市长身边坐了两回——这时,看见许副市长进来了,他低下头,抓住了筷子,不料,许副市长竟笔直地朝他走来,说:“卞教授,上我那桌去。”
“不必了。”
“来吧。”许副市长竟挽起了他的一只手。
万般无奈,只好跟着去了。
许副市长的桌上,早餐自然多几样点心,丰盛一点,这是很自然的事。
许副市长亲自给他挟了几样精美的点心:“尝一尝,这些天你辛苦了。”
卞司成说:“市长辛苦。”
“我比你年轻了五六岁,人过五十,一年不如一年,深有感受。你以花甲之年,亲自下到我们市里的‘西伯利亚’,实在太不容易了,我们关心不够,很是歉意。”许副市长十分诚恳地说。
卞司成碗、碟上的点心已堆了起来。
卞司成慌忙说:“哪里,哪里,我在这里的一切都安排得很周到,住得也很舒服,你太客气了。”
“咨询报告进行得还顺利吧?”许副市长问。
“下来后,更加具体了,收获很大,也就更有想法……”
“需要再补充什么,我们专门拨一部车给你用,就不必跟大队人马跑了。”许副市长提出了建议,“这样,效率高一些,人一多,嘴一杂,又误时间,很碍事的,同你的专业思维更格格不入,你说呢?”
“不必了,就差一些材料,我让徐秘书去办去了。”卞司成说。
“那好,你抓紧搞完,到时候,讨论起来,人手一份,专家意见加上行政观点,还包括财政实力种种因素,一定能拿出一个一流的东区开发方案来。”
许副市长意见戛然而止,只顾吃了起来。
卞司成也不多话了。
吃完饭,许副市长还同他客气地握了握手,便先去了。
卞司成差不多是最后一个离开餐厅的。
今天还得跑几个地方,他兴趣已不大了,可副市长说另派车,他便又不敢不“随大流”,回房中喝上点开水,吃几片养身的药片,就准备下去上车了。
却被文帆堵在了门口。
门一开,文帆已站在门口了:“卞教授,我正要找你呢。”
“什么事?”
“过几天,高评委要开会了,”文帆边说边往里走,“你是最关键的人物了。”
“噢,这门专业一般是我主持的,你这次有份么?”
“我申报了副高。”
“我会留意的。”卞司成对文帆的印象,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尤其是帮他上过课,解过围,多少还有点感激之心。
“那就先谢了。”文帆很谦恭地一鞠躬,并且坐在了床沿上。
卞司成也只好坐下了:“还有什么事么?得下去上车了吧。”
“噢,我正是上来关照这事的。”
“不用了,六十不是那么老,还怕我摔倒不成,几十年,跑工地是常事,甚至小伙子也未必有我稳健呢。”卞司成还以为是一种关心呢。
“不,今天,其实你不必去了,对你的咨询报告用处不大,而且又劳累。”文帆这么说。
“我不累。”
文帆庄重地说:“那你也不必去掺乎,一大群红男绿女的,能办得了什么正经事。夏南风的一拨人走了,曾久之还有一拨人,更俗不堪耐。”
卞司成不作声了。
“夏南风那拨人还象模象样,可你也别太天真了。正经人会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么?”帆冷冷地说。
“不能一概而论吧。”卞司成自然想到了丁娅,脱口而出。
“这话,你对我说好了,千万不能对别人说。”
文帆看看门,门没关上,便站了起来,去把门掩上了,“就到此为止了,别再说了。”
这反引起卞司成的怀疑:“为什么?”
“也没什么,哦,反正,今天你别跟去就行了。我是来告诉你这个的。”文帆故意躲开这话题一样。
这愈发引起卞司成的狐疑:“你别吞吞吐吐,躲来闪去的,肯定是有什么事瞒着我,照直说了吧,花甲之年,什么没经历过,‘文革’中名字没少打红叉呢。”
“还是不说的好,没什么意思,不知道反而耳根清静,你也别打听了。”这文帆,竟神神鬼鬼似的。
“你还是说了的好,不然,我会问别的人,不难问到的。”卞司成很是固执。
文帆显出万般无奈的样子:“既然这样,还是由我说的好,别人说,也许更不堪入耳了,你听了可千万不要冲动。”
“我已经不是冲动的年龄了。”卞司成苦笑了。
“那好,无非是一点绯闻而已。”
“绯闻?我这老头子也有了绯闻?”卞司成到底是吃了一惊。
“我不说了。”
“说吧。”卞司成又冷静了下来。
“说你除了‘三大门生’外,还有‘四大名旦’。”文帆诡谲地说,“其实,我怎么也算不上你的得意门生,只是被他们硬扯上去了,把我也搅在了一起,夏南风、贺从胜我就不说了,人家到底是有身份的、有地位与名望的,我算什么。”
“那‘四大名旦’呢?”卞司成追问。
“这几天,不有个丁娅、吕琼么?她们对你都不错,还陪你跳过舞。另外,还有两个,我就不清楚了,听说一个什么人事干部,听过你的课的,还常找你请教……”
“哦,我知道是指谁了。”卞司成说,“怎么这也有人知道?还有一个呢。”
“我就一点也不知道了,也许是要拼凑上个数吧,象过去什么‘三忠于四无限’,三从四德,三呀四呀,顺口一些,可能并没有另外一个。”文帆说。
“这又算什么呢?”
“无非说你人老心不老罢了。” 卞司成差点又生气了,拼命按捺住自己,冷笑道:“要我心也老了呀?!”
“看来,是丁娅留下来的是非,她对别人说了你不少好话,让大家多关心一下你,支持你的主张,包括对夏南风也这么说的,反而让人多心了……说你年过花甲,难得一位红颜知己,也不枉这三天了。更何况你们一起跳舞,大家都见到了;临走时,大家都找不到丁娅,说找了一个多钟头,最终却是在你这里找到的……”文帆要说不说,说半句留半句。
“这又怎么了?不是都看见、找着了么?”卞司成极力控制住自己。
“你说没什么,也就没什么……当然,人多嘴杂,乱杂八糟的话还是有的,不然何以成了绯闻呢?当然,什么‘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也落不到你们的头上,你尽管宽心就行。”文帆走到了窗口,往下看。
下边,视察的车队,已是一溜长蛇开了出去,只余下一部分了。
他的任务还只完成一半。
文帆的引而不发,是颇有经验的,卞司成被一步步引入彀中:“丁娅又怎么啦?人家是研究生,高学历,有见识……”
“好了,别再提丁娅了行不行?”文帆似乎是在求卞司成一样。
“我就同她多接触点,而且才三天。学校里那么多女生,又该怎么说?”
“这里不是学校、郊区,甚至是农村,人们对这方面要敏感得多。”
“再敏感,无非是跳几回舞,说几句话。”
“可对人家就够了。卞教授,你还是书生气。”文帆叹了口气。
“好吧,你实在是逼我把什么都挑明了说,是么?”文帆似乎是在下决心。
“挑明了吧。”
“其实,丁娅恐怕也是在做局。”
“做局?”
“就是圈套,她佯装与你接近,就是有意要惹起一些绯闻。她反正一走了之,不清不白的是你。”
“她有必要这么做么?”
“她没必要。可她是别人花钱请来的,受人钱财,替人消灾,是人家要她这么做,她能够不做么?”
“她不象是这一号人。”
“她做得越象,你越相信她,这局就做得越成功,所以,你也就越说不清。”
“怎么会呢?”卞司成傻了。
“什么白发红颜,偎红拥翠,这还算得文雅,可什么‘唱歌要唱《迟来的爱》,跳舞专抱下一代’,这就相当难听的了,可还有更难听的,我不愿脏了自己的口。你仔细回忆一下好了。”文帆语重心长。
莫非,包括送别的一幕,当时,自己是在睡袍上套上外衣的,自然也引起了小人的揣测,可丁娅最后,只给他一人递上名片,的确是做给人看的——问题是自己怎么理解,当时自己颇受感动,而让文帆这么一说,却又另外一回事了,这……太可怕了! 他几乎是在呻吟了:“丁娅为什么要这么做?不,有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早在江心岛回来,我就想提醒你,行政上或商业上的观点、目光,与你专业上的,书生气的观点与目光,肯定是不一样的,所以你来了,只可多看,不可多说……”
“我是少说了的。”
“可你给厉行说了不少话,让丁娅也套出了不少话,是么?”
“私下里说点心里话,不行么?”
“可传出去就不好了。”
“厉行还很赞成我的观点。”
“你也别提厉行了。”
“这又为什么?”
“人说,这次是他搬你来的,市府考察团的名单中并没你的份。”
卞司成一怔:“不是说贺从胜提出来的么?”
“这我没听说。”
“至少,也是许副市长早约我搞一个咨询报告呀。”
“可也没约你一道来作这个报告,抢走他的风光不算,还碍手碍脚!”文帆终于说出来了。
“是这样?原来是这样……都是你说的,‘做局’或者是设下圈套,到头来,只我一个人不明不白……”卞司成冷冷一笑,“那么,今天你来,不会也是做局吧?”
“我敢么? 我还在求在你高评委会上对我美言几句呢。”文帆显然有些慌了,“都怪我多嘴,这本来就不该说的,我这不反把我自己给害了?我这人,也太直了点……”
卞司成觉得冤枉了他,反而不好意思了,“你别放在心上,我不过是一时之气,不是怪你,没有怪你的意思,你不要多心……职称上我会秉公办理的,现在上副教授比你不如的还多的是,好了,谢谢你今天告诉了我这些……”
文帆仍很懊恼:“只怪我嘴巴边上少了个站岗的,老师一问,就统统倒出来了,给老师添了这么多的烦恼,太不应该了。”
他已经把受害的“我”巧妙转换为“老师”了,让卞司成反过来开导他:“我……六十而耳顺,没什么烦恼了,你别过意不去。”
“我还是应当自责的。”
“不必了,我倒是想问你,”卞司成若有所思,“要你遇到我现在这种情况,飞短流长的,会怎样?”
“不管它,谣言止于智者……遗憾的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脑子,更喜欢是人云亦云,凑热闹,越说越玄乎。”
文帆又来了个引而不发。
“照这么说,还得不睬才是。”
“对,不理不管不睬,太对了!”文帆衷心表示赞同。
卞司成有些黯然神伤,长吁一声:“这么说,我早该离开了!”
文帆要听的就是这么一句话,却表示沉默,待卞司成再追问:“你说是不是?”他才说:“不知你要了解的情况及要看的地方,是不是都已经满足了?”
“八九不离十了。”
“那就还呆个一两天吧。”
“不了,我去意已定,来,你帮我收拾一下,我现在就走。”卞司成一下变得很坚定了,站了起来,把桌上的资料,草稿统统一收,都往公文包中塞去。
文帆也只好代他上洗手间里取下半干的衣物,以及自带的毛巾等日常用品。 正在这时,有人推门进来了。
是厉行。他只看到卞司成从屉中抽出了小行李包,便问:“今天的队伍出发了么?”
“去了。”
“你——这是?”
“我回学校去了。”
“打过招呼了?”
“没有。”
文帆从洗手间里出来,见厉行,说:“不必打招呼了,我与卞教授是一个学校的,我代他向各位解释一下就是,就说高评委要开会,他得亲阅很多材料……”
厉行自然很快就明白了一切:“是这样,文老师,那你来亲自送上一程?”
文帆听出他话中有话,便说:“你就不送了么?你可是最早把卞教授接来的呀!”
“我当然是要送的。”厉行倒斩钉截铁,“我陪卞教授一道回去。”
他也收拾起了行李。
在他,目的已经达到,后边的汇报、讨论,作为一个报社记者,本就没多少发言权,而且这个时候,发表任何意见都有可能得罪不知道哪一方。他只须等东区人事局发个调令便够了,其他都是表面文章。
文帆反而有点发怔了:“你攀什么车边?”
这是粤语,搭顺风车的意思。
“我得对卞教授负责,我接的人,我也得送回去,不行么?”
文帆无话可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