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三个人,一同提了行李,下了楼。
楼下,徐秘书正在等候,文帆赶紧开口:“徐秘书,卞教授,还有小厉要回城里去,区里还有车么?”
徐秘书会意,说:“我刚坐了车过来,就用这部好了,反正张书记随市长的车去了,不会叫这车的。”
“来得好不如来得巧,太感谢了。”文帆抢先走出了大门。
果然,车就在门外——应该说。车早就等在门外。
卞司成浑然不觉,这是早已安排好了的。还以为是自己拿的主意,竟特地向徐秘书交代:“代我向区里的领导解释一下,我回去有急事,来不及向他们道别了,衷心祝贺东区的开发能够早日进行。……”
徐秘书沉稳地微笑:“那我代区里的领导对你的祝贺表示深深的谢意,东区开发,正有仗于你们这样重量级的科学家,学者呢!”
两人都自觉在客套,也没多词了。
司机已经探出头来了:“上车吧。”
反正行李不多,不用开车尾箱,往后座上一扔就是。
两人也都坐在了后边。
文帆不失时机地说:“既然有小厉代劳,我也就不上车了。小厉,你可要保证卞教授上好楼,向师母作个交代。”
厉行说:“知道了。”
车开去了,文帆松了一口气,他受托的任务,总算圆满完成了。徐秘书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赞赏。
车里,厉行问卞司成:“怎么突然想到离开?”
“昨晚睡不着,上阳台枯站了一个多钟头,便萌生了去意。今天一早,文老师来提到一些流言蜚语,我想,我是呆不住的,没意思,还是去吧。”
司机又来神了:“可不,同这帮当官的、卖笑的掺乎什么?晚上的活动又不参加,自找难受,还是回去的好。”
厉行问:“昨晚他们上哪了?”
“桑拿之后,曾局长一帮人,上江边寻粉艇去了。”
“粉艇?”卞司成闻所未闻。
“这是老名称了,就是艇上卖脂粉的。”
“这脂粉还用到船上卖?”卞司成刚问完,马上便醒悟过来了,“是……卖笑的?”
司机大笑:“卞教授,你也太不食人间烟火了,差点没弄懂!”
“人家说是去考古,古已有之嘛。”司机说,“还是文老师有学问,说是古文中早已有记载的,民风民情。”
“是我们学校这位文老师?他怎么考证到这个了?”卞司成很是诧异。
厉行本想说,他何止考证过这个,还写过这个呢,而且是边考证边实践又边写出来……可这么说太尖刻了,况且卞教授对文帆印象还可以,自己多嘴,反而成了好挑拨是非的小人,话到舌边,又转了弯,说:“文老师博览群书,可能无意读到的几句吧。”
“也可能,建筑史上也有涉猎到其他方面的。他毕竟是个有心人。”卞司成也就不再多心了。
车刚出区政府所在地,马上便开不动了。前边塞了好长的车龙,任区府的车威风,也站不到前去。有的司机索性走出车,开口在骂什么:“败家精……老千……合家铲……二世祖……”
这些词,大意是败家子,骗子的意思。
卞司成好生奇怪:“出什么事了?”
厉行刚才来,就已经看到了,也知道了,正是为这没赶上同考察团一道出发,便在司机之前作了回答:“前边,要推出一片开发区来,搞个商贸娱乐城……”
卞司成一惊:“动作这么快?不是考察还没完成,讨论会都没开么?”
司机笑了:“这事,只怕还没等你的得意门生夏南风——有钱,比什么政策、决定都灵得多。”
卞司成奇怪了:“是夏南风搞开发?”
“是呀,吴区长生怕去了这块肥肉,所以才赶紧把批发地给推平,表示区上的决心,好留住他的投资……”
“这么说,八字还没一撇?”厉行也警觉了。
“该说是有了意向吧。”司机这么说,“因为人家带了一拨人来看了地,说风水好,动了心的,吴区长能不马上敬献忠心?区上,从来没有过这么快的动作……”
好不容易,长蛇阵蠕动了起来。开出了一百多米,又停住了。这下,不知多久才开得动,厉行开了车门,先自出去了,卞司成也跟着出去。
在车里坐着,太低,看不远,出来,站直,看远了,也就知道司机们为何破口大骂——不仅仅是因为阻塞了道路的问题!也不知从哪一下子开来这么多部推土机——也该算有气魄的了,在公路边,直到几千米外的山脚下,这些推土机几乎是一字排开,气势汹汹地推倒了所有田坎、水渠,当然,更多的是,绿油油一片连接到了山下的稻田——快到孕浆的时刻了,绿得那么深,一翻动,竟一块黄、一块绿,还一块红——底层有的是红土,有的是砂石,五色斑驳,杂乱无章,偌大一片田,竟成了一块烂抹布一般,丑陋不堪,惨不忍睹。有不少农民聚在一起,呼天抢地,在诅咒,在叱骂……卞司成心口一阵阵发疼:“这么焦急干什么?等到收割也没多久呀!”
后边一个声音:“听说,区委会上,张书记也不主张推平,可吴区长霸了蛮,最后一表决,他还多一票。”
是司机在说话,他也从车上出来了。
“问题是,夏南风真正准备投资么?”厉行心中有疑问,他当记者,也接触过不少港商,一提到夏南风,都避而不谈了,见到这块被切割得乱七八糟的地,他不由得想,这家伙果真有那么大实力,如此全面开花……一点也不顾及后果。
司机说:“吴区长说,这是逼夏先生下决心,是背水一战,不然,东区又要失去一次腾飞的机会。”
“这也太儿戏了。”卞司成叹息道。
“这还有点边,有点影了,到底来了个夏南风。你没看到,邻近的县城,早就把大片良田荒置,划上一个圈,再竖一个大牌,标名什么‘开发区’,在那守株待兔,等外商投资……都不知多长时间了。”司机说,“我开车,跑的地方多,也见多了,不比你们,算是少见多怪了。”
厉行心想,有机会,查一查夏南风在香港的根底,说:“夏先生全国各地都有项目,广场、大厦、商贸城,这块地,他果真能看上?”
“都谣疯了,说有风水大师看过,一定发的。”司机似乎有点相信。
“可也操之太急,操之太急,……人家资金周转,也有个时机问题。”卞司成虽相信夏南风实力,却仍对面前的“决心”深为忧心。
司机也说:“就是亿万富翁,也有资金周转不灵的时候……这一带的稻子,少说也有十几万斤,好大的一片地……”
推土机在田畴上恣意地推进着,发出颇有震慑力的轰鸣声,压倒了一切叱骂……农民们又能怎的,不过是骂骂而已,土地国有,说收回就收回,你还能同国家对抗不成?到头来还不是偃旗息鼓?!十几万斤粮食是收不回的了,但多少还是要给一点补偿的,到时,他们也同样就心安理得了。那么多部推土机运作,使得整个大地都在震动。
“什么时候开始的?”卞司成问。
厉行想了想:“昨晚我回市里去,经过这里,还没开始呢。”
“当然是半夜开始的,让农民猝不及防,好承认这既成事实。”司机自是深谙官场之道,不经意地说了出来。
前边的车又蠕动了。三人赶紧又钻进了车里。当路过那片被推毁的田园时,卞司成把头侧往了江边一方,江面上仍残雾缕缕……待到达南都大学,已是将近两点半钟了,下午的课也快上了。卞司成想留司机与厉行吃个便饭,被婉谢了。厉行临分手时留下一句话:“卞教授,我还会有事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