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醉在卿卿我我,甜甜蜜蜜,鸾凤和鸣之中的张慧仪与小傅,自然很容易把卞司成忘却,卞司成也早指望他们把他忘个一干二净。
大概是一个月以后,也可能有一两个月吧,社会的物化已不可与同日而语了,卡拉OK变成了包厢、包房,人们一开口便是:你能给多少回扣?金钱,把一切语言都变得苍白,惟有它自身金光闪闪。而卞司成的迂腐更失去了一个又一个的生活圈子。尤其是在东区“出逃”之后。没防有一天,不是他们两人中的一个,而是与他俩有关的一位,竟与他不期而遇。那便是卞司成在婚宴上所遇到的小傅的前女友,那位小鸟依人般楚楚可怜的女子。不过,如今,她身上已有了几分成熟女人的韵味,西装短裙衬上有隐形花纹刺绣的领衬,以及一条价值不菲的金项链。当日的清纯已让给了脂粉味。也许与小傅的挫折使她告别了过去。她居然还认识卞司成,在一个应酬性的饭局后,主动过来打招呼:“卞老师。”
卞司成好不容易才想起她,她已经淡淡一笑:“贵人多忘事。”
卞司成有些惶恐了:“对不起,我血脂太高了,很多事,都很费劲才想得起来。”
“可小傅与小张的事总不至于忘吧——你可是证婚人之一。”她又一笑。
卞司成哑了口,半天才说:“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还给提升成了证婚人?!”
她反而诧异了:“在场宾客中你的身价最高,小张又是你最得意的门生,你不是证婚人又能有谁?”
“且慢,且慢,小张几时当过我的学生,而且是得意门生……”
“她不是叫你卞老师么?”
“你刚才也叫我卞老师呀。”
她怔了一下:“不对,听小傅说,你与小张的关系并不一般,说师生关系还太浅了,你甚至是小张的忘年交,人生的引路人……”
卞司成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要是这样的话,这半年多我怎么一次也没见到他们,尤其是小张……”
“一次未见?”轮到她吃惊了。
“这还有假?”
“莫非,这些日子,尤其是近来他们的出轨,是因为失去你这个导师的缘故?”
“出轨?他们出什么事了?莫非还得让我为他们的过去负责?”卞司成的思路又给打乱了,“我还该对他们的一切负责?”
饭局已近尾声,她淡淡一笑,说:“你也别大惊小怪的,如今闹离婚也是小年轻的时髦,你没听说,北京的年轻人一见面,不是过去的‘吃了没有’,而是变成今天的‘离了没有’,要你负什么责?”
可卞司成还是同她走到了外面的阳台上,避开了众人的注目:这毕竟,或者说,卞司成正敏感到了,是一个并不轻松的话题。
卞司成这么说的:“北方是北方,南方经济发达,在家庭观念上仍旧很传统,甚至保守得很,女孩子甚至不愿当职业女性,而愿辞职到家中当少奶奶呢……”
她不再笑了,正色道:“问题就出在这了。我也反对轻易乱说离婚,似‘拜拜’那么简单。” 卞司成赶紧问:“你是说,他们两口子正在闹离婚……”
“恐怕……就要闹起来了。”
“还没闹。”
“也差不多了。”
“为的什么?”
“很简单,传统观念。”
“什么传统观念?”
“孩子的问题。”
“我想起了,他们也该有孩子了。不过,时间也不能算太长,年轻人,用不着焦急。”
“还没有。”
“是小张的问题。”她显然误会了,以为卞司成讲的是生理上的问题。
“那怎么?”
“小张不愿意生,先是推说等电大毕业后,又推说工作太紧张……”
“不是有什么别的想法吧?”
“不知道……反正,小傅家里及小傅单位都有看法……”
她告诉卞司成,小傅那种单位,不同学校,从领导到群众,都还很传统,正如他所认为的那样。运输公司嘛,是个服务行业,与寻常老百姓打的交道多,思维方式当然不是老一套。年纪大了点,大家就会鼓捣着帮你找对象,你拒绝,或高不成低不就,人家就会认为你有毛病,连领导也会“关心”干预,这一来,便可以连累到你的晋升什么的,也就是说,领导也一样认为你有毛病——这就不仅仅是指生理上的毛病了。同样,你结了婚,却又不见马上有孩子,大家也就会认为你仍旧有毛病,热心人甚至还会给你找来一个又一个的丹方,让你试试,在凡人中成了一个有缺陷,尤其是生理缺陷的人,势必让人瞧不起,不是“假男人”,便是“石女”。这种瞧不起,同样在领导那里起作用,势必把你列入另册,提职加薪,恐怕就得往后靠了。如果你说生理上没毛病,只是不想要,人家便要猜测,两口子是否闹矛盾,是否要离婚,各有各的打算,到时候便分道扬镳了。你连一个家庭也维持不了,扩而论之,要提拔你,主管一个部门,你能维持得下去吗?别说管好了!中国人嘛,国家国家,家国同构,家庭上出了纰漏,也就会影响到你在单位上的形象了,这一来,小傅在单位上就不会如意了。所以,这一年,小傅一直在原地踏步……至于小傅家里这很明白,老人家想抱孙子,想得都发疯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况且就这么一个儿子,女儿又嫁出去了,郊区的农户嘛,你知道的,如今都发达了,缺的就是一个精神寄托,要不为什么吸毒、赌博那么盛行,老人家有个孙儿抱抱,家和万事兴,也是在情理中的事,你张慧仪就一点也不能体察,让让步么?这一来,老人肯定就会有想法了,矛盾也就愈闹愈大,只怕……一发不可收了。
听了这番话,卞司成不觉心中一沉——这张慧仪不肯生孩子,不会有更深层的原因吧?如果有,恐怕他这“导师”也脱不了干系……不过这女子是完全站在小傅一边讲话的,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姑妄听之吧。
“你想我劝劝她么?”卞司成不觉问。
“她既然没找你,你也不必去找她,免得说有人在挑拨是非,这反而对小傅不好。”她这么对卞司成说,但话中有话,分明不相信卞司成与张慧仪已没联系了。
“清官难断家务事,就算她找来,我恐怕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何况她这些日子也没来过了。”卞司成说。
“顺其自然吧。”她说。
“你是说,要离?”
“我想,这已不可避免。也好……我也等着这一天。”
“你……一直在等?”
“可以这么说。开始,是绝望了,可后来,又渐渐有了点希望……”
“现在呢?”
她嫣然一笑,又露出当年清纯的笑容来:“我很傻,本来,我还打算,你张慧仪不生也好,让我来生,法律上,不是私生子也拥有同样的生存权利么?”
“法律上如此,可在中国,私生子毕竟极少极少。”
“我是下了决心的,没什么可害怕了,至少让小傅父母有个安慰。当然,这得瞒着小傅单位,不然,就要影响他的前途了。”
“这太冒险了。”
“现在好了,只要他们一离,我就名正言顺了。”
卞司成暗暗攥了一把汗,下意识看了看她的肚皮。阳台上灯光很暗,无法作出判断,也不敢冒昧去问……这是在一家五星级宾馆的食肆,外面是万家灯火,与星月交辉,隐约传来一阵笙歌声,是一个宁馨的夜。她也许只需要向卞司成倾诉这些,讲完了,便告辞了。
临出阳台门时,她又回过头,对卞司成说:“要是小张找你,就当什么也不知道好了。”
她走了。
从写下的名片上看,她已在一个外资公司当上了白领,恐怕收入不菲,而且是靠才干谋到职位的,生活让她尝到了苦涩,而她还是那么执着,始终爱着心目中那位白马王子。这小傅,除开有形有款外,究竟有什么吸引住她的地方呢?
卞司成不由得又想到那次事故。事过境迁,恐怕已没人对事故的真相感兴趣了,何况已有了结论。可为什么还在想它? 莫非,那对于后来的一切,都会成为一道永远的符咒?荒唐,怎么会这么想呢?名片上,有一个漂亮的名字:吴雪琴——这倒是同她几年前的形象相吻合。卞司成只纳罕她竟有生一个私生子的勇气,也许,这同她在外资公司工作的环境不无关系,老板只要你克尽职守,个人的私生活是从不干预的。不比我们的单位上,当领导的什么都管,吃喝拉撒,红白喜事,找对象生孩子……可到头来,又管出了个什么呢?可我们都习惯有个“依赖”,要找人管。最自觉也最不自觉。
卞司成这是想入非非了。
走出阳台时,只见盛宴已散,侍者们在收拾东西。他赶紧越过了餐厅,走下了自动扶梯,出了五星级宾馆的大门。
这一夜,他不想再遇到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