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赝城(谭元亨文集卷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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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卞司成仿佛有一种预感,这个时候,那位久已不见的张慧仪,会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不为别的,只为吴雪琴竟那么固执地认定他是张慧仪的老师,他该对她的一切负责……显然,张慧仪已在她及众人的印象中,把他凸出了。没办法,任何一个听过他什么讲座的人,都可以自称为他的学生,他否定得了么?但这个学生,他却又该怎么说好呢……只怕她一出现,事情便严重了——这是卞司成又一种预感。

偏偏近来又开了课,没法找机会到外面去“躲一躲”。

这天,卞司成刚刚上完连堂的三节课,喉咙也嘶哑了,浑身似有点虚脱,上办公室去喝口水,可才走到半路上,那张慧仪竟鬼使神差地出现在他面前,而且主动地来携扶。

“卞老师,你太累了。”竟在人人注目——还用不上“众目睽睽”这个词——之下,一直把他搀扶到了办公室,并且给他斟了一杯白开水。

“下午刚上课我就来了,一直守候在教室外边,很久没听过老师的课了。没想到老师讲课还那么有激情……”

卞司成想起了,上课时,总觉得外边有个人,但又怎么也看不到,原来是她,也亏她那么有耐心等了三堂课。

卞司成只好用客套话:“你都还好么?”

不问则已,一问,她眼眶便红了,摇头说:“不好,都不好。”

卞司成佯装不知:“怎么,家里与单位都不好么?不至于吧。”

她给自己也斟了一杯白开水,慢慢地抿下去:“你是我们的证人,更是我的证人。”

这话,立即便让卞司成想起吴雪琴关于他是她“导师”的事,尤其是“证婚人”的事,他沉吟了一会,说:“当初上你们的婚礼,你也没有叫我当证婚人呀,没这么说过……今天,怎么来了这句话?”

“我不仅仅说我们的婚姻,还有……”

“我……可什么也证明不了。卞司成心一沉,明白她要追溯得更远一些,完了,这两个人的事彻底完了。

卞司成不想在办公室里听这个如此焦虑的女子诉说什么,即使在高校,这也会招惹无端的流言蜚语。她很可能会当场哭了起来,这就更无法向同事们作出解释了。女人的眼泪可能什么不是,又可能什么都是……于是,卞司成设法用眼色制止了她,并且喝了一口水,说:“我得去系里面处理一些事情,你稍等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卞司成是给她一个感情缓冲的时机,不然,在教室外憋了三节课,一下子要倾吐出来,来个山呼海啸,谁也受不了。

卞司成装模作样上另一个办公室去了一圈,再折回来,对张慧仪说:“行了,我的事办完了,我们一道走吧。”

这片刻间,她仿佛也明白了什么,站起来陪卞司成往外走去。

也不便上什么地方,只能往家里去,好在家中此刻并没有人,夫人到外面办案去了,任她怎么表演好了。

“我先到你家,没人,便到学校试试,算我有运气,你开了课……”她似乎又已平静了下来。卞司成拿出了饮料与水果,慢慢地削起了果皮,果皮拉出一两尺长,也不掉,分明是在显示自己的耐心。是的,我不会开口问什么,免得又象刚才那样,不经意地便让她眼眶发红。

她却慢慢自述起来。看得出,她很久没修过发了,只是随意绞过几下,已经有点长了,这样使得她脸色发黑,有几分憔悴。这是从未有过的,尤其对于一个自信的女人,更是如此,她没有滔滔不绝,甚至有点斟字酌句。

“也许,从一开始我就错了”——她这么作了开场白,“不是我以为的,我能把握住他,而是他力求控制我(这话让卞司成听起来很是费解,不是她抓了他的把柄,摆布了他,怎么现在又可以反过来这么说呢?)他当时那么卖力地向我求爱,恭维我,说我善良,有同情心,胸怀宽广,目的是封住我的口,不让我说出拖拉机拖车压人的真相,法庭上证明之后,他仍不放心,非要一辈子守住我的嘴,所以,才成为我的丈夫,他是老谋深算的,早有企图(那你呢,你当时不也精心谋划好了,要重塑这么一个男人么,甚至为他的按时提拔不惜东奔西走,那时,恐怕不是你被封嘴的问题,而是你在为他张目呀,卞司成想),以为一结婚,他的前途就再也没有了障碍,唉,那时我想的太简单了,还怕没人要他,没人用他,可没想到,后来,他反把我当作了障碍,当作了绊脚石,要把我搬开(这又怎么搬得开呢?木已成舟,而且,开始只是垫脚石,并非绊脚石,这么说,有几分可信程度?)她分明看出了卞司成的疑惑,解释道:“事物总是会向反面转化的,上了电大,这一条感受最深刻,没防应验到我的头上,没孩子,这怎么怪我,是我的责任么?不是,他根本就不行,偶尔行了两次,也未必立马怀上,我受够了,我毕竟还是女人,一年不行,就两年吧,不会总怀不上的(卞司成倒很奇怪,吴雪琴不是说双方都没问题么,这一结论是怎么得来的,可又不好问了)。还好,我也算职业女性,不生也罢,我慢慢也算想开了,可他家里却不怪他,反而偏偏怪我,说是我不愿生、害他,有这个道理么?他的父亲,那个城郊的农民,搏佬,竟口口声声说,‘我的儿子是要当大官的,我们从小就是这么培养他的,想不到,竟栽到你这个女人手心里, 弄得单位上以为他是假男人,再也上不去了。’终于有一次,我恨不过,叫了出来:‘他就是假男人,你问他自己!’这一叫,就完了,我们两人便就此分居了,当然,平时在一起也同分居没两样。”

“在这之前,他甚至无耻地要求我:你只管怀上,不管找什么人,只要去掉我这个假男人的名字就行,这样,单位便会改变对他的看法,本来,早就要提拔他了……”

张慧仪说到这,卞司成便问:“出事故时,他不也声称,单位上早就要提拔他——怎么这又如出一辙呢?”

她冷笑了一下,说:“他这个人就有这种本事,愈出事愈能爬上去,其实,说事故前要提拔他,无非是他放的风,根本没这事,结果弄得我相信了,真给他跑出个官来了。”

“那这一回呢?”

“他甚至让我做个假肚子、上单位去一趟便行……这就让我瞧不起他,为了往上爬,干嘛这么下贱?”

“这么说,他很有野心?”

“这回,你说对了,是野心,过去,我还当是上进心,是雄心,不,是野心勃勃,贪婪凶狠,无所不用其极,不择手段……”她激动了起来。

“不要说得太严重了……”卞司成试图劝住她。

“结婚这么些日子了,我还不了解他么?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他要放的什么屁,典型的搏佬,什么都想要,权迷心窍,钱迷心窍,多少、大小都不论,统统都往胯下扒,叫花子烤火,胯里扒。这种人,并没有什么崇高目标,能捞则捞,老是盯着别人的碗中,容不得别人比他强。仿佛他生来别人已享尽了福,如今该全归他了。他家里就是这么教他的,你有了出身,就得去当大官,挣大钱,老天爷前生就欠了你的,你要统统讨回来——有时,他把这些讲出来,用以说明父母的狭隘,可没想到,他早已继承了这份遗产,一样狭隘到了极点。他来到城里,就是要捞的,捞不到,也就无颜见父老了,所以,反过来,倒成了我欠了他的,亏了他的,而不是我保护了他,维护了他,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不讲理……”她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卞司成给她递上了饮料:“不要太冲动了,不要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我是同一头狼在过日子。这不单是我个人的感受,他单位上的同事也是一般感受,他当副经理,总是千方百计把正经理架空,什么都要他说了算,谁也惹不得他,最后逼得正经理自己要求调走,这还不够,还暗地里搞人家的材料,说人家决策失误,有受贿嫌疑。我说没影子的事情不要乱说,可他说,让他们查去吧,查个一年半载更好,不清不白更好,这个经理部他就说不了事,就该我当家了。把人家挤走了,成了事实上的一把手,却又觉得名不正言不顺,上面不任命,于是便怪罪到了我头上,说是领导认为他有缺陷……我算是把这个人看透了,我不可能再同他走到一起了。”她撂了撂有点散乱的头发,恨恨地说。

“你……没法改变他了?”卞司成想起她原先主观的决断。

“别人都可以,就他是一个例外。”她这么说。

“没有挽回的余地?”卞司成也是传统心理,宁造千座桥,不拆一座庙。

“没有。”

“那你打算怎样?”

“他该受到的惩罚,必须兑现。”

“你是指……”卞司成不敢回想过去一幕。

“正是指他出的所谓事故。”

“可现在才提出来……”

“还没有超过追诉时效。”

“但你不是原告。”

“我会去联络他们的。”

“人家会说你这是反目为仇。”

“我不管人家怎么说,我得讨回公道,主持社会正义。”

卞司成一时竟无话可说,良久,才问:“你已经决定了。”

她却沉默了。

“我不想劝你,可你……现在,更要三思而行了……”

卞司成还没说完,门铃响了,该是有学生来了。

她站了起来,陪卞司成一道去开门。

这次谈话就这么结束了——不然,也无法继续下去了,卞司成不知道该怎么劝她,是支持还是反对?是同情还是厌恶?……

而这样的结果,似乎已注定了的。

无论她决定了还是没有决定,但是,结局似乎已在冥冥之中了——卞司成有了一个不祥的预感,当然,他并不希望这会成为事实。

她来找他,只是为了倾诉,还是想让他当一个什么也证明不了的间接证人呢?

他感到心寒。

他想到她审出的“一闪念”,而她今天,也许只是“一闪念”罢了,只是,一闪念就那么可靠吗?她还似过去一般自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