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赝城(谭元亨文集卷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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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卞司成不敢再往前走去了。害怕再遇到与此有关的任何人。于是,他掉头回了学校,上了系里的办公室。由于几天没上办公室了,他的邮箱里插满了赠刊、报纸以及信件。先把信件清理了出来。拆到了第七(这可不是个吉利的数字)封信,他一下子傻了。这信的字迹很生疏,显然以前此人从未给他写过信,所以,未看信,他便先扫了一下落款处,竟出了一身冷汗。署名是:张慧仪。莫非她还从阎府冥处给他写来这么一封信——实在叫人毛骨耸然。

卞司成揉了揉眼睛,反复看了一下落款,没错,的确是她的名字!没谁会来这号恶作剧吧!卞司成战战兢兢地把信打开到首页。

没错,是她写来的。

卞老师:您好!

上次,您让我失望了,这次,你不会再叫我失望吧——不至于隐瞒住我这一封最后的来信,这一封性命攸关的来信!

卞司成立即想到了吴雪琴告诉他的,说张慧仪临行前给法院发了一封信,显然,不止一封信,这里是第二封了。不过,既然有了第一封信,也就没必要担心他会隐瞒这第二封信吧。这张慧仪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不妨再读下去。

昨天,姓傅的向我提出,对于当年的事故,他一直负疚在心,所以,年年都到那女孩子家中,送去一点礼品,或交上一笔钱。过去,一直是利用上班时间去的,自己开车,所以没让我知道。现在,既然我又重提此事,不妨让我知道他这些年的苦心……很明白,他是想借此来软化我,我才不会那么轻易上当。另外,还有一个可能,是他知道我要上那家人处,重新提出诉讼,如果他事先带我去,让那家人知道我是他老婆,自然也会象法庭一样,把我当作笑话,不认真对待我的要求。可他并不知道,我已经去过了,并说服了对方,我正好要趁此机会,把我拟定的诉讼请求让他们最后签字——这在他可是大大的失算。所以,我满口答应下来,并且说,你果真有悔改之意,我也可以收回我的追诉。他似乎有所动。当然,我也不得不警惕他还有更大的阴谋。

看了这一段,卞司成又迷惑了,显然,小傅在电话中告诉吴雪琴的则是另一回事,那说的是张慧仪主动提出要到一个地方去,而信中,却相反,是小傅主动提出要去的,究竟谁说的可信呢?

所以,我决定,哪怕是赴死,我也不怕,只要有所警惕,我也就能拼个鱼死网破。因为他,我这一生业已黯淡无光了,我很后悔,当日不该没听你的话,怜悯了蛇一样的恶人,记得当时,我还说生活不会如寓言一样简单,现在我才明白,把简单看复杂了,只有自己的视角出了问题才会这样,不是很多复杂的科学命题,均可以用简单的方式予以表达么?当世界能用简单方式表达时,世界也就净化了。

卞老师,也许是我已无法面对当今纷纭复杂的世界,我失去了面对的勇气,我们曾是那么鄙夷那个金钱万能的世界,企望“用金子来砌厕所”这一列宁预言的未来。可今天,人们言必称利,无利不起早,金钱竟一下子又光芒万丈了起来。同样,我们曾经是那么向往或恐惧那个充满“斗争哲学”的世界,要“斗出一个红彤彤的新天地”,用鲜血与生命来垒起一个理想。可今天,则到处充满了爱的呓语,要爱一切人,哪怕他失过足,哪怕他是凶徒罪犯,我也接受了这一教诲。可我最终得到了什么?我以为我是道德的,无所不包的爱正是至上的道德,所以才超于法律之上,超于罪与非罪。但是,直到这最后一刻,我才发现这无非是一种自我欺骗,一个心造的幻影。人性是恶,这已是哲人与大师们下过了无数次的结论,我为什么不愿相信呢,而且妄想以自己的实践来作反驳,结果则落个……头破血流。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我却无善可陈了,我只有怨恨、只有悔恨,恨他,更恨我自己。

是我自己毁了自己。

这段话,似乎有点语无伦次了。为何会说上自己“将死”——当然,前边说是“赴死”。但并不能肯定自己是非死不可,而这则已相当肯定了。也就是说,她愈往后写,愈作出了死的决心,哪怕小傅不下手,她也已作了死的打算……所以她真正死了。

那么,这次事故的真相又该是怎样的呢?有谁能说出来?等小傅醒过来么?而他,会讲出真相吗?假如——只能是假如,是他真正有预谋,动了杀机的话?我太憎恨不过的是自己,不仅是恨自己瞎了眼,恨自己鬼迷了心窍,还恨的更多,更深一些……我恨自己的一切,恨我的虚伪,恨我精明,恨我的一本正经,恨我的自以为是……天哪。我把我自己变成了什么?在死亡的返照之下,我才可能真正认识自己。而我却以为自己是在按一个极端的理想模式在自塑……完美,等于毁灭。

寄托,便是断送……

这是一位作家在他的作品扉页上的题词,一直不理解,而现在,它却骤然照亮了我的脑际。这是自责么?责备一个即将消逝的肉体并没有任何意义。

人性的恶,在今天终于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已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容忍人性,自然同样得容忍这种恶,可却办不到。但我这种不容忍,不也是一种恶么?人性无道德可言,历史已给它立了另一个参照系,不要幻想什么人性了。也只有这个时候,我才反复咀嚼《圣经》中人所共知的一句话:

畜生该死,而人也一样该死。

这话太深刻了。所以,我也该死了。当你收到这封信时,《圣经》上的这一句格言已在我们身上得到了证实。

永别了,我的证人与同谋!

后面一句,让卞司成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仿佛他同时成了杀害这两个人的刽子手!张慧仪,你死了仍那般不依不饶、非把他拉进去么?难怪你一开头说他“不至于隐瞒”这一封信,原来杀机在此。

畜生该死,而人也一样该死!

谁是畜生,谁是人?!

休言真相——哪怕小傅醒过来,也没人承认他讲的是真相。历史就是历史,历史与真相每每是两回事……连这又一起车祸,加上上次车祸,又有谁说得清真相?又有谁指证得出畜生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