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平先生摇摇他的长长脑袋,叹了一口气,把手摊开:“好能干的萝,你的时代生错了。因为这世界全是我们这样的男子,女人也全是为这类男子而预备的。但是你太进步了。你这样处置一切,在你方便不方便,我原不甚清楚,但是男子却要把你当恶魔的。你的聪明使你舅父也投了降。你只是任性做你欢喜做的事,你的敏锐神经作成你不可摸捉的精神。你为你自己的处世方法,一定也非常满意。可是我说你是生错了时代的,因为你这样玩弄一切,你究竟得到的是什么东西?你自然可以说,就是这样,也就得到不少东西了。是的,你得到很多人对你的倾心,你得到一切人为你苦恼的消息,你征服了一个时代的男子。还有一个中年的士平先生,他也为你倾倒,变更了人生态度,学成年轻许多了。你在这方面是所向无敌的。可是你能够永远这样下去没有?你会疲倦没有?……”
“我疲倦时,我就死了。”
“你说的话太动人了。你为你自己的话常常比别人还要激动,因这原故,你说话总是选择那纯粹的字言,有力的符号。你是艺术家。”
“你的意思以为我总永远不像你们所要的女人。男子都是一样,我知道什么是你们所中意的女子。受过中等教育,有一个窈窕的身材,有一颗温柔易惑的心,因为担心男子的妒嫉变成非常贞静,因为善于治家,处置儿女教育很好,……女子都是这样子,男子自然就幸福了。你们都怕女人自己有主张,因为这是使你们男子生活秩序崩溃的一种事情,所以即或是你,别的方面思想进步了,这一方面却仍然保留了过去做男子的态度。”
“我完全是那种态度吗?”
“不完全是,可是那种态度使你觉得习惯一点,合式一点。”
“或者是这样吧。”
“若不是这样,那这时就仍然同我到XX去,转到我舅父那里吃饭。”
士平先生微微笑着,说:“不,我要一个人想想,是我的错误还是别人的错误。我要弄清楚一下,因为这件事使我昏乱了。还有,我要得到我的权利,就是不让你征服。”
萝也微笑的点首,说:“这是很对的,士平先生,我们再见。”
“好,再见,再见。”
萝走了,又回身来:“士平先生,我希望你不要难受。”
士平先生就忙着跑出来,抓着了萝的手,轻轻的说:“放心吧,不要用你的温柔来苦我,你的行为虽是你的权利,可是我不比那个忧郁的周,生活重心维持在你一言一语上。”
萝于是像一只燕子,从廊下消逝了。
在校外她碰到了那三年级学生,这显然是有意等候到这里,又故意作为无意中碰到的。年轻人的狡计,萝看得非常明白,那大学生想说出一些预备在心中有半天了的话。一时还不能出口,萝就说:“密司特周,到什么地方去?”
“到XX想去买点东西。”
“那我们同路,我也想到XX去买一本书。”
“士平先生……”
“我同他说了许多话,他是很好的人,是不是?”
“我敬仰他。”
“是的。这种人是值得敬仰的。不过每一个人也都有值得敬仰的地方,或者是道德学问,或者是美,或者是权力,你说是不是?”
“是的。不过——”
“怎么样,你不敬仰美吗?”
“……”这男子,做着最不自然的笑容,解释了自己要说的话语。
两个人,一个是那么自然随便,一个是那么拘束努力,把话谈下来,到后公共汽车来了,两个人又上了车,到XX去了。
下午四点钟左右XX路上的百寿堂雅座内,这密司特周同萝,在一个座位上吃着冰水。
望到那每一开口微微发抖的薄薄嘴唇,望到那畏缩而又勉强做成的恣肆样子,萝觉得有些动摇。这是一个拜倒裙下的奴隶,没有骄傲,没有主张,没有丝毫自我。在一切献纳的情形下,那种惶恐的神气,那种把男性灵魂缩小又复缩小的努力,诱惑到骄傲的萝,使她有再进一点看看一切的暖昧欲望。
她说:“密司特周,你不是XX吗?”
那学生,此时上的课是最新的一课,他什么话都不知道说,只是悄悄的去望坐在对面的萝,听到萝问他的话了。就匆遽的答:“我不是,我不是。”
萝说:“为什么不加入?士平先生是的,你知道吗?你们学校有许多同学也是的。大家来使社会向前,毁去那阻碍我们人性的篱笆,打破习惯,消灭愚蠢,这是只有XX可以做到的。大家成群的集中力量来干,一切才会好。”
“萝小姐相信这是做得到的吗?”
“为什么信仰都没有?年青人没有信仰,缺少向不可知找寻追求的野心,怎么能够生活下去?”
“许多人也仍然活着过日子!”这大学生因为见到讨论的人生问题,所以胆量也大起来了。他仍然是那种怯怯的微带口吃的补充了这个话,“他们是快乐的。”
萝声音稍大了一点:“是的,那些蠢东西,穿衣吃肉读英文,过日子是舒服而又方便的。我不说到他们,因为那不是我要注意的。我是说有思想的年青人,有感觉的年青人。他们的个人主义是不许其存在的。悲观,幻灭,做伤心的诗,欢喜恋爱小说中的悲剧人物,完全是病。他们活到世界上,自己的灵魂中毒腐烂了,还间接腐烂到他身旁的人。”
“可是我不能信仰什么。”
“那你为什么还信仰演剧?”
“因为是艺术!我欢喜演戏,我欢喜它,也就信仰它。”
“可是艺术也带在那大问题里一起存在的。你欢喜演戏,却不能去到大舞台陪李桂春打筋斗。你还是信仰新的,否认旧的。为甚不去同那更新的接近一下?”
“我不想去。我什么也不想。我看过一些书,什么是应当,什么又不应当,我都懂得一点点。可是我不习惯人多的事情。我自己常常想,世界那么样热闹,好像我都无分,所以就想到死了一定好点。”
“为什么一定要死?”
“为什么一定?我不清楚。可是我并不死去,现在还是活的。我想死了或者清静一点。我厌烦一切,我受不了,没有一个人知道我这平静的外表,隐藏到一个怎样骚乱的心!”
“我知道!若是你真死了,那天下少下一个活人,多了一个蠢鬼。凡是自杀的都是愚蠢傻子。若不是愚蠢,就是害病发疯。生到这时代,从旧的时代由于一切乡村城镇制度道德培养长大的灵魂,拿来混到大都市中去与新的生活作战,苦闷是每一个人都不缺少的东西。抵抗得过这新的一切,消化它,容纳它,他就活下去,且因为对于旧的排斥与新的接近,生存的努力,将使这人灵魂与身体同样坚实起来,那是一定的。至于忍受不了的落后的分子,他不是灭亡也等于亡。并不落后,同时却只因为不习惯这点理由,不能在集群生活中为生存努力,又不能把自己容融到旧的组织里去,这样人便孤独起来,到后来忍受不了,于是便自杀了。”
“他们并不是没有高尚思想!”
“思想有什么用处?他们本身的悲剧就是想象促成的。他们思想高尚,可是实际的人生是平凡的。他们脑中全是诗的和谐与仙境的完美,可是人间却只有琐碎散文,与生活斗争。他们越不聪明越容易救药,越聪明越无用处了。”
“……”要说什么并没有说出口,因为害怕了,这大学生低下了头去,全身发抖。
萝心想:“你这有高尚理想的人,若知道爱人只是平凡的人事时,也不至于苦恼了。”
这大学生也嘲笑他自己这时的情形,自己骂自己:“我的高尚用到恋爱上无用处。”
可是他缺少勇气做一个平凡的人。他不敢提到这件事情,不敢尽萝注意到他,他又不愿有所变化。他一面感到这局面下自己的可怜,然而又非常愿意能使这和平的友谊可以继续下去。他这时觉得幸福,稍稍转过念头就又看得出自己不幸。因为萝在沉默中皱了一次眉,他疑心自己已经为萝所厌烦,于是就胡胡涂涂的打算:“我将为爱她死去的,我尽这人称我傻子,比活到受罪还好。”为什么这就同死连在一处?他是不闻不问的。
萝实在是厌烦了,因为说到做人,说到生活,她想到她自己对于人生怀着诗意去接近的失败,她想到她的行为完全是无意识行为,用美丽激动这人,又用这人激动另一人,过不久这第二人又将代替下去,使第三人从一种不意的机会站到自己的身边。她就轮回的欣赏这人生的各种姿态,那些自私、浅浮、虚伪、卑劣,一一从经验中抽出,看得非常清楚,把日子就打发走了。她过的日子,就仍然是用未来理想保留到人事上的空洞日子,她不能再游戏下去了。
这时坐在对面的大学生,有些地方看出了使她生气的笨处,她且觉得到这里来同这个谈天喝汽水是不很得当的行为了。过了一会她把钞会了,就说还有点事要回去,且说过一些日子可以到学校见到。出得百寿堂时,那学生忽然又用着那十分软弱的调子,低低的说:
“萝小姐,你许可我为你写一个信吗?”
萝说:“口上说不是很方便吗?”
“我写出来好一点。”
萝说:“好,写给我吧。”一面从皮夹子里取出一个载有通讯处小小卡片,一面为这学生估想那信上说的蠢话决不会比现在所见的神气有所不同,她本来想把手伸出去尽这人握一下,临时又不这样做了。
这学生回到XX学校时,吃过晚饭,就走到士平先生住处去,同士平先生谈话,那来意是士平先生一望而知的,但士平先生,却没有料到萝会同这个人下午在一处坐过一阵。
来到房中了,人不开口。士平先生因为有一点不大高兴,也不先就开口。这学生到后才把话说出,问士平先生的戏,问剧本,问布景同灯光。……完全说的是不必说的费话,完全虚伪的支吾,士平先生有点不耐烦了,就说:
“你今天气色像好了一点。”
这学生以为是土平先生的打趣他,这打趣却充满了一种可感的善意,他脸上有点发热,自白的时候到了,就先鼓了勇气,问土平先生:
“士平先生,你把我的话同萝小姐说过了?”
士平先生说:“还没有。”
“一定说了。”
“……”
稍稍沉默了一会儿。
“我下午同她同XX路百寿堂谈了许久。我感谢先生,不知要怎么样报答。我要照到先生的言语做人,好好的使身体与灵魂同样坚强起来,才能抵抗这一切当然的痛苦!”
“……”
“她是太聪明了!她是太懂事了!她劝我加入XX,说先生也在内,同学也多在内。我口上没有答应她,心里却承认这是应当的。”
“……”
“我以为先生至少总隐隐约约的说过一些话了,我就请她许可让我写一个信。她答应我了。她给了我一个有地址的卡片。我打量我在言语上所造成的过失,用文字来挽救,或者不至于十分惨败。”
“……”
“我爱她,使我的血燃焦了。我是无用的人,我自己原很明白。我不能在她面前像陈白先生那么随便。我觉得自己十分可怜,因为极力的挣扎,凡是从我口里说出的话,总还是不如现在到先生面前那么方便自由。我爱她,所以我胡涂得像傻小子,我是不想在先生面前来说谎的。”
“……”
“她不说话,我就又不免要想到‘死了死了’,我真是胡涂东西!”
士平先生始终不能说出什么,到这时,因为又听到提及死了死了的话,使他十分愤怒,在心上自言自语的说:“你这东西要死就早早可以死去也好,你一点不明白事情,死了原是无足轻重!”
不过到后来,这中年人到底还是中年人,他居然谎着那学生,问了学生许多话,才用一些非本意的话鼓励了这学生一番,打发他睡觉去了。
这学生到后又转到陈白房中去,隐藏了自己的近来事情,同陈白谈了一些话,他从陈白处打听了一些属于萝的事情,他一面问陈白一面还有了一点秘密的自得。陈白是无从料及这年轻人的秘密的,他把话谈了半点钟,离开了陈白,回到宿舍,电灯熄了,点上一支蜡烛,写那给萝的信。
七一个新角
“萝,今天星期,我去同士平先生商量你的事情。”舅父说这个话时,是星期早上的七点钟。
萝正在喝茶,人坐在客厅廊下,想到另外一件事情。舅父因为见到她不做声,于是又说:
“我计算了一天,还是说明白,省得大家见面用虚伪面孔相对。我不再生士平先生的气了,我想得明白了,我不应当太过于自私。我愿意你们幸福。”
舅父说这个话时,虽然非常诚恳自然,但总不免现出一点忧郁。
萝摇摇头,把眉微皱:“舅父,不行了。”
“什么不行?”
“我不能嫁士平先生。”
“你昨天不是还说你们互相恋爱吗?”
“但恋爱同嫁是两件事。”
“没有这种理由,你不要太把这件事的幻想成分加浓了,这于你并不是幸福。”
“我不打算嫁谁!”
“你们又闹了吗?”
“并不闹过。不过这件事昨天也同他说到了。我是不许任何人对我有这无理要求的。士平先生很懂事,当然会了解我这个理由。我现在还不是嫁人的时候。将来或者要同人结婚,也说不定。可是我不会同士平先生结婚的。凡是熟人我都不欢喜,我看得出爱我的人弱点,我为了自私,我要独身下去。士平先生我不爱他了,因为先前我以为他年纪大一点,一定比陈白实在一点,可是昨天我就醒悟过来了。男子全是一样的,都要不得。”
“当真这就是你的见解吗!”
“我从不想在舅父面前用谎话来自救。”
“你为什么要告我这件事?为什么昨天说的同今天又完全不同了?”
“我是对的,因为我不隐瞒到舅父。至于舅父在这事上失望。可不是我的过失。”
舅父含着愁的眼睛,瞅到萝的脸部,觉得在这年青女子脑内活动的有种种不可解释的神秘。
他不再说什么话,因为要说的话全是无用处的废话。萝还是往日样子,活泼而又明艳,使舅父总永远有点炫目,生出惊讶。舅父为她这件事计划了许久,还以为已经在一种大量情形中,饶恕了甥女的行为,也原谅了士平先生的过失,正想应当如何在经济方面,扣出一笔钱来为这两人成立家庭费用,谁知两天以来一切情形又完全不同了。他在这事上本来不甚赞同,可是到已经决定赞同时,却听到破裂的消息,这绅士,把心上的重心失去,一种固持的思想在脑中成长,他不想再加任何主张任何意见了。
因为舅父的狼狈,萝只是好笑。每一个人的行为动机,都隐藏在自己方便的打算下,悲哀与快乐,也随了这方便与否作为转移。舅父的沉默,使萝看得出自己与舅父冲突处,是些什么事。
她见到舅父那惨然不乐的样子,不能不负一点把空气缓和过来的责任,她说:“舅父,这事我要求你莫管倒好一点。你还是仍然做士平先生的老朋友,谈谈戏剧,谈谈经济,两人互相交换趣味是不错的。你不必太为我操心了,凡是我的事,我知道处置我自己!我处置得不好,这苦恼是应当在我名下存在,我处置得好,我自然就幸福!你不要太关切我了,这是无益处的。”
舅父说:“是吧,我一切不管了。我尽你去,可是你也不要把你的事拿来同我说。我非这样自私不可,不然我的地位很不容易应付。”
“舅父能够不闻不问是好的。知道了,也处之泰然坦然,保持到你的绅士身分——外表与心情,都维持到安定,若能够这样,我是又愿意舅父每事都知道的。”
“我做不成你所说的完全绅士,我还是不必知道好一点。到什么时候一定要同谁订婚时,再来告我一声,就得了。”
“舅父这话说得好像伤心得很!”
“实在有一点儿伤心,但为了你的原故,我想就是这样办也好。”
“我是不想用自己的行为,烦恼到亲爱的舅父的。”
“你是这一个时代的人,行为使中年人不惯,这错处,一定不是你的错处!”
“士平先生也说到这个了。”
“当然要说到这个。因为士平先生看来虽然可以作为你们演剧运动的领袖,却仍然是同我在一个世界里一种空气中长大的人。我也算定他要失败的,他在这事上不是很苦恼过吗?”
“我不过问,也不想十分清楚,因为我不是为同情这种苦恼而生的人。”
“你怎么样同他说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