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七虎雏·阿黑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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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一个女剧员的生活(11)

“我说我永远是我自己的人,不能尽谁热情或温情占去。”

“他怎么说?”

“他笑,很勉强。他使我不快乐,是那样有知识有思想的中年人,也居然保留到一种人类最愚蠢的本能。他见到我同一个学生稍稍接近了一点,就要妒嫉。他虽然极力隐忍到他这弱点,总仍然不能不在言语上态度上轻视到旁人。我因为这样,我把问题向他提出来了。我是因为不承认爱我的男子,用得着妒嫉,使我负一种条约上义务,所以同陈白分手了的。现在士平先生最不幸,又为了这点事,把我对他的幻想失去了。”

“那你此后再演戏不演?”

“为什么戏也不演了呢?恋爱同演戏完全是两件事。我为演戏而同他们去在一处,谁也不能使我难堪。还有,是我因为好奇,我要演戏,才能满足我这好奇的心。”

“萝,你的言语越说越危险了。我担心你的未来日子,我愿意你不要演剧了。”

“舅父的意思又是在为你自己打算了。”

“不是为自己,完全为你——也可以说,完全为其他的人。在这里我不得不说士平先生把你带到不幸方向上去,你慢慢变成剧本上的角色,却不再是往日的你了!”

“因为这样舅父是悲观了。”

“因为这样你成为孤立的人了。”

“我羡慕的就是孤立无援。我希望的就是独行其是。”

“你是一个英雄,可是将来一定跌在平凡的阱里。一个同习惯作战的人,到后来总是免不了粉骨碎身。”

“我不为这个所威胁。我明知用舅父生活作证,是保守得到了胜利。可是我现在应当选择那使我粉骨碎身的事,机会一来,我就非常勇敢跳下阱里去!”

“到那时你想爬起可迟了。”

“我决不这样懦怯!若是说追悔原是人类所有的一种本能,这一定是那些欢喜悲呀愁呀男女所有的本能。”

“你永不追悔吗?”

“因为我认定那是愚蠢事情。”

“人要那么聪明有什么用处?人是应当——”

“我想我应当做的是去生活。我欢喜的就是好的。我要的就去拿来,不要的我就即刻放下。舅父,我正在学做一个好人,道德,正义,都建筑在我生活态度上面。舅父不要以为我还是小孩子了,我要舅父信托我,比要别人爱我还深。因为得到舅父的信托,我才可以不受这一方面的拘束,去勇敢的做人。”

“萝,你的道白的本领是太好了。你说的使我无从反驳。你说的都是对的,我只怕这些只是你的言语,却不是你的思想。你是好像因为说过了才去做,却不是要做的才说出来。我劝你不要演剧了,不去每天演剧本,是因为你可以得到一个机会,运用你的思想比运用你的口为多一点。”

“我相信这是舅父的好意,可仍然不大适合于我的性情。我正想从言语上建设我的真理,我可以求生活同言语一致。”

“你这试验总仍然是危险的,所以我总是觉得不大好,要我说为什么不好也找不出理由,但舅父的顽固是建设到四十多年的生活经验上,这个是你很分明的。”

“舅父,我服从你了!并不是因为你的真理,是因为你的可怜。我应当使你快乐一点,这是我所感觉到的一点点对人的责任。你说的话我再去想想,若想得明白一点时,我一定还能做出使你快乐的事!”

绅士这时记起那个死去的妹子,在临嫁人时也像说过这样一类话语,二十年来的人事浮上了眼底,心中有点凄惶,不想再说什么了,过一会儿就回到自己那小小书房去了。

萝懂得舅父的心情,只要是舅父没有和她说话,她的口没有了用处时,她是就可以体会得到这绅士对于她的注意的。把舅父的意见去考虑,也是一种可能的事,但她知道考虑原是一种愚行,因为凡是事情凭了考虑去应付,不过是可以处置那件事到自己合意一点情形下去罢了。凡事合自己意时就很少同时合别一人的意。所以她认为考虑仍然近于愚蠢,答应了舅父去考虑,其实结果说什么,她在考虑以前也就知道了。

她把话太说多了,都不大有用处,这是她很懂的。她想到沉默,因为沉默便是休息。可是沉默的机会一来,她就寂寞起来了。同一切人说话时,在言语上她看出她自己是一个英雄,抵抗的无不披靡,反驳的全属失败。同一切人在一处时,她也看出她自己是一个英雄,强项的即刻柔软,骄傲的变成谦卑。但把自己安置到无人的境界里去,敌人既然没有,使她气壮神王的一切皆消失在黑暗里,她就恐惧起来了。她于是愈思索愈见得惶恐,但愿意自己十分安分的做一个平常女人,但愿同过去的眼前的离开。……这些心情同时骚扰到这人灵魂,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为了不能那么过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反省日子,她心想,她应当是世界上热闹里活下去的人,舅父的劝告,虽一时使她冷静一点,到第二天,她仍然是往日的她,又在一种动的生活中生活了。

舅父上楼半天不下来,萝心上有点不安。舅父为这事情的变化感到难堪,萝则以为一切完全非常自然。年龄的距离使两个人显出争斗冲突,舅父在平时总是输给甥女,今天的情形,有点稍稍不同了。

萝一个人坐在楼下廊前,想到眼前的人事,总觉得好笑。舅父的好管闲事脾气,就永远使她有点难于处置。一时像是非常明白这个中年人,一时又极胡涂,因此对于舅父的行为,萝虽说一面在怜悯原谅,一面总要打算到终究还是离开这中年人好一点。她这时就想到应当如何离开舅父的计划。她想到一个人如何去独立生活。她想到如何在一群男子中过着日子,恋爱,革命,演戏,尽她所欢喜的去做,尽那新的来到身边,尽一些蠢人同聪明人都轮流的在机会中接近自己,要这样才能饱足她对于人类的好奇本能。发现一切,把握一切,又抛弃一切,她才能够对于生存有持久继续的兴味。因为一切所见所闻的生活皆不大合乎自己性情,所以每想到那些生活以外的生活时,她的心,就得到一种安顿了。

舅父的行为她又像是能够原谅的。她怜悯他,她嘲笑他,然而同时也敬重他。在这事情上她留下了永远的矛盾。这时虽计划到如何离开舅父,听到上面娘姨走下楼来。拿取牛奶,就问娘姨,先生在做什么事情。听到说舅父仍然躺在榻上看书,她才放心了。

到后她唱歌,因为她快乐了,即或知道舅父不甚高兴,她仍然唱了许久,且走到舅父书房去,问舅父答应过她的无线电收音机什么时候可以买来。

吃过了午饭,下午约三点钟时节,萝请求舅父同她到XX去买一点东西,在XX路上,见到士平先生一个人在太阳下走着,舅父把车停在路旁,士平先生于是站到车边了。萝坐在车上,喊士平先生,问他到什么地方去,并且为什么这时在这大太阳下走。

士平先生似乎毫不注意到萝的关心样子,只仿佛同绅士说:“因为要到XXX路去开会,先应当往XX去找一个人,所以走一回,把道路也熟习一点。”

萝看到这神气,以为这是士平先生的谎话,且觉得士平先生的可怜了,就问开得是什么会。士平先生仍然望着绅士,把话说着。

“是关于演戏的发展事情,并且有从日本来的一个宗姓男子,报告一切日本新近戏剧运动的消息。”

“为什么不邀我去?”

这时士平先生才望到萝的脸说,

“你不欢喜开会,你以为开会是说空话,所以我不告给你。”

“往天不欢喜今天我可欢喜,这会应当在什么时候?”

士平先生从袋子里掏出了一个表,检察了一下,“还有四十分钟。”

“我同你在一块去,我要去看看。”

舅父说:“当真吗?”

萝说:“当真要去!舅父你坐车回去好了。我谢谢你。你若高兴,就去为我买那个盒子,不高兴,就回家去。我现在一定要跟到士平先生到会,那里一定有趣味得很。士平先生,我问你。是不是我们还应当请舅父送我们到XXX去,省得坐公共汽车?”

“用不着。我看看这一家的门牌,一四八,一五零。”一面说着一面摸出了一个卡片,上面有用铅笔记下的一个人通信地址。“萝,尽XX回去,我们走几步就要到那个朋友住处了。他还说过要我引他见见你,这是才从日本回国一个最热心艺术的人,样子平常,可是有些地方很使人觉得合意。”

萝这时已经跳下了车,舅父还没有把车开走,注意到这两个人。

“我去了,是不是?”

“舅父,你去吧,我同士平先生在一块。若是要回家吃晚饭,我回头从电话中告你。”

“好,你同士平先生去吧,你们走左边路上,好像阴凉一点。”

“好,我们过那边走,有风,真是很有趣。我们再见,舅父。”

“再见,再见。”

等到舅父把车开走后,萝才开始问士平先生:“当真开会吗?”

士平先生望着萝,点点头,不说什么,先走了两步,萝就追上前去。“朋友住多少门牌号数?”这样问着,是她还以为士平先生还在说谎的原故。

“一七五。”

“在前面很远!”

“快要到了。”

……

所要找的人不在家,却留下了字条给士平先生,说是至多三点半就可以回来,两人只好在这里等候。因为还有十分钟,士平先生坐在一个椅子上一句话不说,萝心中有点难过。她是不习惯这种情形的,所以就说:

“士平先生,你不同我说话,你一定还是记到上次那傻子的事情。若果就只那一点点理由,使你这样沉默,那你也像一小……”

“我实在是有一点儿傻相的。”

“不是,我说你有一点儿像一个小孩子。因为只有小孩子才在这些事上认真。”

“我认真些什么?”

“你对于那周姓学生放不过。”

“你完全错了。你的聪明很可惜是只能使你想到这些事情上来。我并不是小孩子,我因为你欢喜这样做人,第一天,我实在不大高兴。可是我想去想来,我觉得这只是我自己的不是,所以我就诚心的愿意那个人能够给你快乐,再也不做那愚蠢人的行为了。我沉默,我就是在为那学生设想,怎么样使你对于他兴味可以持久一点,我当然不必要你相信,可是这倒是当真的理由。”

“我信你,我就因为这一点,以为你是一个小孩子。谁需要你这慷慨?你这宽宏大量自己做来一定还感到伟大的意义,可是这牺牲除了安慰你自己心情,也是糟蹋你自己心情以外,究竟还有什么益处?我难道会感谢你?他又难道会感谢你?”

“我并不为感谢而作什么事!”

“我说到了,你不为要谁感谢而作,但求自己伟大。这还不是一样的蠢事吗?”

“那么,我应怎么样才合乎一个为你同意的男子呢?”

“应当忘记别人,只注意到我。正如我在你面前忘记别人一样,因为友谊是一个火炬,如佛经所说佛爷慈悲一样,谁要点燃自己心上的灯,都可以接一个火去,然而接去的人虽多,却并不影响到别一人的需要。”

“你的比喻是好的,可是人的生活是不能用格言作标准的,所以我以为你自己也未必守得住这信仰。”

“你不信仰真理,却信仰由人类自私造成的偏见,苦得使女人好笑。”

“你觉得好笑吗?”

“如是我还有机会在你面前说真话,你的行为使我觉得好笑的地方实在很多。”

“还有很少的是什么?”

“很少的是你可怜。”

“全无对的地方吗?”

“对什么?女人用不着你那些美德,因为这美德是你男子合意的努力造成的东西。女人只要洒脱,方便,自由,凡是男子能爱人又有给所爱的人这些那些,这才是好男子。”

“你的话今天我才听明白!”

“那是因为你往天只知道有你自己。”

“我并不是要挽救什么来说这个!”

“就为挽救我们的友谊也并不要紧?为什么你要分辩?在女人面前,是用不着分辩的。凡是要做的,尽管去做,要用的,就拿去用,不在行为上有所解释,尽女人自己来用想象猜出,男子的愚行有时也使女人欢喜。一个男子他是不应当细致小心的。若是做一件事要说明一回,似乎每一个行动都非常有理由,每一个理由都有利于己,一切行为皆合乎法律,不背人情,女子是不会欢喜的。莫里哀的剧本上有个谦卑的情人,对于自己行为每每加上一长串说明,结果只使女人的巴掌打到他的颊上,契诃夫在一篇短篇小说上也嘲笑过这种小心的男子。男子因为用小殷勤得到了女子的最初友谊,就以为占有女子也仍然用得着这一种法术,这是完全可笑的。男子这类行为不可笑,就应可怜了,因为那是愚蠢的估计!”

“还让你说下去。”

“还让我说下去也好。不过我是明白的,你们即或装成很俨然的样子,你们的耳朵还是听你们自己所说的一句话,就是:不要信她。实在你们都能够保持这信仰也是很好的,不过你们男子都以为耳朵不如眼睛,所以女人的行为使你们生气,女人的言语却毫不影响及男子丝毫。但是男子呢?行为上作了坏事,却总赖言语来挽救一切,大致是自己太爱说谎了,所以不注意到女人言语的。”

“再说下去。”

“你使我口渴,以为这是对待女子最好的方法。”

“萝,你太聪明了,我实在为你难过。你少说一点,多想一点,你的见解就不同了。”

“若果见解不过是一个抽象的说明,我是用不着你难过的。”

“我是想到过,你这样说话,究竟对于你对于人有什么用处?”

“我不是找用处来说话!”

“你是任性,抖气,……还有近于这类的理由,一说话总不能自休。”

“士平先生,我不说了,我试让你说下去。”

士平先生笑了。说了一阵,两个人皆笑了。

到后主人回来了,见到士平先生,握了手,士平先生为介绍了萝,也握了手。这人名字是宗泽,原是许久以前就听到说过了的。因为萝曾演过一本日本人的剧,便是这人所翻译的东西。人是一个瘦小萎悴的人,黑黑的脸膛,短短的眉,说话声音不大自然,这人的一切,都似乎在一个平凡人中寻找得出。但说话时有一种平常人所缺少的简朴处,望人时,也有一种精悍凌人处,这是萝一见到时就发现了。

这人同士平先生说话,像是没有十分注意到萝的神情。说到国内演剧人材的缺乏,说到对于剧本的意见,仿佛完全不知道萝是同行的人。他要说的都毫不虚饰的说出,他的意见从不因为客气而有所让步。因为时间快要到了,三个人走出了门,到附近汽车行叫了一辆汽车,到XX去,在车上这人谈的话仍然似乎不甚注意到萝。

萝在这人面前感到一点威胁,觉得有点不大舒服。因为一个女子正当她的年龄是迷人的青春,且过惯了受人拜倒的生活,一旦遇到一个男子完全疏忽了她的美丽时,这新的境遇是她决不能忍受的。她心想,这是一个怪脾气的人,一个无趣味的男子,一个只知道生活不讲人情的男子。她一面听到士平先生同他谈话,一面就估计这个人平时的生活事业。但照到本能所赋予的力量,她无形中在这男子面前似乎让了步,当宗泽同士平先生不说话时,她就问了许多宗泽的话,她选取一个男子抵当不了的亲切,又诚实又虚心的询问日本演剧情形。她在言语上使这短小精悍男子注了意,她又做为毫不客气的样子,说是下一次一定要请宗泽先生指点关于演了XX的第三幕那一场,应当用什么态度去读那一段演说。宗泽样子仍然保持到先前的沉静,萝却以为这人耳朵是注意她的言语的。

士平先生在一旁听着,只是微微的发笑,再不加上意见。他注意到宗泽,却知道萝的骄傲是受了打击的。在士平先生的眼睛中,宗泽因为无意中得到了一种胜利,使萝受了羞辱,士平先生有一种说不分明的快乐。等到下车时,因为宗泽先下去,士平先生有了机会,才轻轻的向萝说:“少说一点话,不然全输给别人了!”

萝把脸红了,当士平先生在车边伸手去照扶这女子时,萝把手拂开,一跳就下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