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的会一共约二十七个人,陈白也在场,似乎因为感到有用友谊作为示威的必要,萝在宗泽面前,故意同这美男子陈白坐在一处,谈了许多不必谈的话。她一面同陈白说话一面注意到宗泽,宗泽似乎也稍稍有了一点知道,但仍然毫不见出像其他男子的窘迫,当演说时,完全是一个英雄,一个战士。
散会时,陈白因为今天萝似乎特别和平了许多,就邀请萝同士平先生与宗泽到XX楼去吃饭,萝没有作答,望到士平先生笑。
士平先生答应了,宗泽也答应了,萝不好意思不答应,所以四个人不久就到XX楼吃饭去了。吃过饭后萝要回去,问士平先生同陈白是不是就要转学校。陈白说:“还想同士平先生过宗泽住处去谈谈。”萝就像一个小女孩子的样子,说:
“天气已经晚了,我要回去了,我不玩了。”
她意思以为宗泽必定要说一句话,但宗泽却不开口。士平先生看到这情形了,就说:
“若是同过宗泽先生处去谈谈我就送你到家。”
“我不去了,今天答应用电话告舅父吃晚饭也忘记了。”
“我们到那里谈一会儿就走,好不好?”陈白也这样说着,因为陈白非常愿意一个人送萝回去,这时却不便说出。
宗泽这时才说:“萝小姐若是没有什么事,到那里谈谈也好。”
萝带着一点恼懊,望到士平先生,似乎因为士平先生毫不对于她有所帮助,使她为了难,她就要陈白送她回去,说回头再到宗泽先生家也不要紧。陈白欢喜极了,就同士平先生说了两句话,伴同萝走去了。
等到两人走去了时,士平先生望到这两个人的去处,低低叹了一声气,回过头来问宗泽说:“宗泽,我们走!”两人上了第一路的公共汽车后,宗泽忽然发问:“他们结婚了吗?”士平先生说:“除了在戏上配演以外,两个人性格是说不来的。”宗泽听到这话后,就不再说什么了。
在路上,士平先生见到宗泽沉默如佛,想知道萝的印象,在这男子心上保留到什么姿态,就问他:“萝这个人还好不好?”宗泽摇头不答,且冷笑了一会。
这人神情的冷落,表示出不可摸捉灵魂的深,使士平先生想起萝在这人面前的拘束处了。他似乎看到了未来的事情,似乎看到陈白与苍白脸大学生,都同自己一样的命运,三个人是全不及宗泽的。他心中想,天地间事情是有凑巧的,悲剧同喜剧的不同,差别处也不过是一句话同一件小事,在凑巧上有所变化罢了。
他在宗泽家中时,就又说了许多关于萝的事情。陈白却来了电话,说恐怕不能再过宗泽家中来了,因为萝的舅父留到他谈话,若是士平先生要回去,也不必等候了。
士平先生因为这个电话,影响到心中,有一点不平,就不知不觉同宗泽谈到萝的舅父是如何有趣味的一个人,邀约了宗泽改天到绅士家去谈谈,宗泽却答应了。
八配角做的事
XX学校三年级大学生周,把信写了又写,还缺少勇气发去。这个为爱情所融化的人,每一次把自己所写的信拿来读及时,总是全身发抖,兴奋到难于支持。他不知道这事情怎么样就可以办得好一点。他不知道他这信究竟应当如何措词。他在那一切用不着留心的文法上,修改了一次又一次,总是好像还是不大完全,搁下来缺少发去的勇气。
他想到应当去同士平先生处谈谈,把信请求士平先生过目一看,还得请求这可信托的人酌斟一下字句,可是没有做到。
他想亲自去递这封信,以便用言语去补足所要说及的一切,他又不敢。
他想到许多利害,越想便越觉得害怕起来,什么事也不作,一天就又过去了。
他的信一共写得有许多封了,还没有一封为萝见到。
把信写来自己一看,第一封是太热情了,没有用处,他留下了。第二封又太不热情了,恐怕萝见到不大明白,也留下了,第三封……有一天的下午,萝到XX学校去,见到了这周姓学生,这人一见到她就红着脸飞跑了,萝在心上还觉得很好笑。
萝是到士平先生处的,同士平先生谈了一会宗泽的性情,陈白也来了,陈白这人聪明有余却缺乏想象,他因为见到萝脾气比较好了一点,就忘了自己的身分,说到许多人的故事。他说宗泽如何爱过他的堂姊,又说过事情在东京如何为中国学生所注意。他又说到别人的各种事情,把萝这几天来对他一点友谊都在无形中浪费了,萝想说:“蠢东西。别人的坏处并不能证明你自己的完全!”陈白没有明白,所以这骄矜自得的人,又在自己所掘的阱边跳下去了。
士平先生好像看得出陈白的聪明失败处,在陈白说及宗泽时,就为宗泽说了许多好话。萝听到这个,且注意到士平先生的神情,士平先生的善意从萝眼中看来仍然是一种不得体的行为。“为什么只说别人,却忘了你自己?”士平先生没有注意到这点,所以也失败了。
一个只知道有自己的人来了,先是在窗下,怯怯的望了半天,听到里面的说笑,不敢进来又舍不得走去,到后为士平先生见到了。
“周,怎么样?进来坐呀!”
陈白也说:“周,你来,我同你说……”
这男子,贼一样溜进来了。望到壁的空处,脸上发烧。
萝和士平先生都知道这个人的心事。陈白因为对于这人还不甚明白,就说:“密司特周,他们在大方戏院的演剧批评上,说你有表演情人的天才,这个文章看见了没有?”
“……”他只望到陈白苦笑,意思像是要求陈白不要这样虐待他。
“是悲剧的能手,好像X报记者也说到过。”
那学生抗议似的说:“不,他们说陈白先生是天才!”
陈白望到萝:“那是演戏,因为演戏的天才并不恰于实用,萝以为怎么样?”
萝说:“许多人自己倒相信自己是聪明人。”
“我可缺少这种勇气。可是我相信你是值得自己有这自信的。”
萝说:“陈白,你的口是一支桨,当划的时候才划,对于你有益一点。”
陈白说:“既然是桨,我以为只要划动总能够向前。”
萝笑了,心想:“外表那么整齐,一说话就显得可怜的浅陋了。”
士平先生这时开口了,说:“我们的戏演得不坏,可是萝你好像感到疲倦了。”
“我当真疲倦了,因为从剧上也不容易找出一个懂事的人。”
陈白同士平先生,皆知道这句话思意所指,是“人事上不愉快的角色更多。”两个人在这话上都发了笑。但周姓学生,却听到这个话全身发了抖,因为他记得同萝演XXX时,萝在剧本角色身分上,曾说过“只有你是不讨厌的人。”他想要说一句话打动萝的爱情,他想要知道萝这时的心事,因为他曾在早上把一封写给萝的信冒昧付邮了,现在正想知道这结果!
他想了一会,才找出一句自己以为非常得体的话来说道:
“萝小姐,我把XXX的临死时那台词也忘记了。”这话的意思,就是说,“你当告我那消息,在我死去以前。”
萝望到这又狡猾又老实的人非常难受:“这样简单的设计,可笑的图谋,就是男子在恋爱中做出的事情!这对于一个女子有什么用处?这呆子,忘记了口原只是吃水果接吻用的东西,见到陈白能言善辩,以为每一个人的口也都有说谎的权利,所以应当喑哑却做不到,想把蠢话充实自己,却为蠢话所埋葬了。”她自己在心上把这话说过了,她好笑,因为这话并不为第二个人听到。
士平先生也明白这个男子的失策处了,把话移了方向,问这学生是不是做得有文章。这学生这时不大高兴同士平先生来讨论这些事情,只是摇头,并且说:“我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能做,近来简直不像生活……”
陈白取笑似的问:“密司特周,为什么通通不干了呢?”
这学生因为陈白的问话,含得有恶意,无法对抗,就作为曾听到的神气,把脸转到萝的那一方去,做了一个忧愁的表情。
萝说:“陈白,密司特周是不是同密司郁是两个好朋友?”
陈白说:“应当很好的,两个人都是那么年青,那么体面,可是我听说密司郁下学期要回家去了,不知密司特周知道是为什么意思没有?”
士平先生说:“周,你为什么不把你的暴徒一剧写成?”
萝说:“赶快写成我们就可以试演一次。”
那学生向萝看着,慢慢的低下头去了:“士平先生,你知道我近来的情形!”
士平先生听到这个话,是要他帮忙的意思,他不好再把话说下去了,他只说:“密司特周,人事是复杂得很的,你神经衰弱,所以受不了波折。”说过后,又向萝说道:“萝,你是快乐的!”
萝知道士平先生的意思所在,她不能不否认:“我并不快乐,士平先生!我常常觉得生活到这世界上很好笑,因为大家都像为一只不可见的手拖来拖去。人都是不自主的,即或是每一个人皆想要做自己的事,并不缺少私心,可是私心一到人事上,就为利害打算变成另外一件东西了。”
士平先生说:“你的话同前次论调有了矛盾,不记得了吧。”
“记得之至。可是为什么一定要记到许久以前的事情?”
“你不能今天这样明天又那样。”
“谁能加上这限制?”
“自己应当加上去,因为才见得出忠实。”
“让这限制在女子同一些浅薄的男子生活上生出一种影响也好,我并不反对别人的事。”
“你自己用不着吗?”
“我用不着。”
陈白加上了点意见,说:“因为图方便起见,矛盾是聪明人必需要的。”
萝说:“不是这样!我是因为不图在你们方面这样男子得那方便,才每日每时都在矛盾中躲避!”
士平先生为这句话得意的笑了。他另外有所会心,望到陈白。因为这几天来陈白在萝友谊方面,又似乎取了进步样子,使士平先生不免小小不怿。他几天来都不曾听到萝的锋芒四逼的言语了,这时却见到陈白躺下而且沉默了,他不作声,且看陈白还有什么手段可以恢复那心上的损失。陈白貌如平时,用一个有教养有身分的人微笑的态度,把自己援救出来了。他对到士平先生笑:
“士平先生,好利害!”
士平先生说:“风是只吹那白杨的。”他意思所在,以为这句话嘲笑到陈白,却只有萝能够懂它。果然萝也笑了。她愿意士平先生明白陈白是一败涂地了的。因为昨天在舅父家中,在宗泽的面前,陈白乘到一个不意而来的机会,得到了些于分不当的便利。士平先生那时看得分明,这时节,所以一定要士平先生见到,她才快乐。还有她要在那个周姓学生面前,使那怯懦的男子血燃烧起来,也必需使陈白受点窘。她这时却同那学生来说话了,她把一个戏剧作为讨论理由,尽这怯弱的心慢慢的接近到自己身边来,她一面欣赏到这男子为情欲而胡涂的姿态,一面又激动到士平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