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受人尊敬的主人,过来同我们谈谈。我正同这位体面朋友谈到俘虏,你一定高兴听听这个。”
女人已换了件紫色长袍,像是预备出去的模样,见上校同她说话,就一面走近桌边,一面说:“什么俘虏?”女人虽那么问着,却仿佛已明白那个意义了,就望到年青上尉说,“凡是将军都爱讨论俘虏,因为这上面可以显出他们的功勋,是不是?”
年青上尉并不隐避那个问题的真实,“不是,我们指得是那些为女人低头的……”
女人站在桌旁不即坐下,注意的听着,同时又微笑着,等到上尉话说完后,似乎极同意的点着头,“是的,我明白了。原来这些将军常常说到的俘虏,只是这种意思!女人有那么大能力吗?我倒不相信。我自己是一个女人,倒不知道被人这样重视。我想来或者有许多聪明体面女子,懂得到她自己的魔力。一定有那种人,也有这种人;如像上校所说‘勇敢投降’的。”
把话说完后,她坐到上校这一方,为的是好对了年青上尉的面说话。上校已喝了几杯,但他还明白一切事情,他懂得女人说话的意思,也懂得朋友所说的意思,这意思虽然都是隐藏的,不露的,且常常和那正在提到的话相反的。
女人走后,上校望到他的年青朋友,眼睛中正煜爚一种光辉。他懂得那种光辉,是为什么而燃烧为什么而发亮的。回到师部时,同那个年青上尉分了手,他想起未来的事情,不知为什么觉得有点发愁。平常他并不那么为别的事情挂心,对于今天的事可不大放心得下。或者,他把酒吃多了一点也未可知。他睡后,就梦到那个老兵将军,同那个女人,像一对新婚夫妇,两人正想上火车去,醒来时间已夜了。
一个平常人,活下地时他就十分平常,到老以后,一直死去,也不会遇到什么惊心骇目的事情。这种庸人也有他自己的好处,他的生活自己是很满意的。他没有幻想,不信奇迹,他照例在他那种沾沾自喜无热无光生命里十分幸福。另外一种人恰恰相反。他也许希望安定,羡慕平庸,但他却永远得不到它。一个一切品德境遇完美的人,却常常在爱情上有了缺口。一个命里注定旅行一生的人,在梦中他也只见到旅馆的牌子,同轮船火车。“把老兵俱乐部那一个同师部参谋处服务这一个,像两把火炬并在一起,看看是不是燃得更好点?”当这种想象还正在那个参谋主任心中并不十分认真那么打算时,上帝或魔鬼,两者必有其一,却先同意了这件事,让那次晤谈,在两个人印象上保留下一点拭擦不去的东西。这东西培养到一个相当时间的距离上,使各人在那点印象上扩大了对方的人格。这是自然的,生疏能增加爱情,寂寞能培养爱情,两人那么生疏,却又那么寂寞,各人看到对面最好的一点,在想象中发育了那种可爱的影子,于是,老兵俱乐部的主持人,离开了她退隐的事业,跑到上尉住处,重新休息到一个少壮热情的年青人胸怀里去,让那两条结实多力的臂膀,把她拥抱得如一个处女,于是她便带着狂热羞怯的感觉,作了年青人的情妇了。
当那个参谋上校从他朋友辞职呈文上,知道了这件事情时,他笑着走到他年青朋友新的住处去,用一个伯父的神气,嘲谑到他自己那么说:“这事我没有同意神却先同意了,让我来补救我的过失吧。”他为这两个人证了婚,请这两个人吃了酒,还另外为他的年青朋友介绍了一个工作,让这一对新人过武汉去。
日子在那些有爱情的生活里照例过得是极快的,虽然我住在XX,实在得过了他们很多的信,也给他们写了许多信。我从他们两人合写的信上,知道他们生活过得极好,我于是十分快乐,为了那个女子,为了她那种天生丽质十余年来所受的灾难,到中年后却遇到了那么一个年青,诚实,富有,一切完美无疵的男子,这份从折磨里取偿的报酬,使我相信了一些平时我决不相信的命运。
女人把上尉看得同神话中的王子,女人近来的生活,使我把过去一时所担心的都忘掉了。至于那个没有同老友商量就作了这件冒险事情的上尉呢?不必他来信说到,我也相信,在他的生活里,所得到的体贴与柔情,应当比作驸马还幸福一点。因为照我想来,一个年纪十九岁的公主,在爱情上,在身体上,所能给男子的幸福,会比那个三十五岁的女人更好更多点,这理由我还找寻不出的。
可是这个神话里的王子,在武汉地方,一个夜里,却忽然被人把眼睛用药揉坏了。这意外不幸事件的来源,从别的方面探听是毫无结果的。有些人以为由于妒嫉,有些人又以为由于另一种切齿。女人则听到这消息后晕去过几次。把那个不幸者抬到天主堂医院以后,请了好几个专家来诊治,皆因为所中的毒极猛,瞳仁完全已失了它的能力。得到这消息,最先赶到武汉去的,便是那个上校。上校见到他的朋友,躺在床上,毫无痛苦,但已经完全无从认识在他身边的人。女人则坐到一旁,连日为忧愁与疲倦所累,显得清瘦了许多。那时正当八点左右,本地的报纸送到医院来了。因为那几天XX正发生事情,长沙更见得危迫,故我看了报纸,就把报纸摊开看了一下。要闻栏里无什么大事足堪注意,在社会新闻栏内,却见到一条记载,正是年青上尉所受的无妄之灾一线可以追索的光明,报纸载“九江捉得了一个行使毒药的人,只须用少许自行秘密制的药末,就可以使人双眼失明。说者谓从此或可追究出本市所传闻之某上尉被人暗算失明案。”上校见到了这条新闻,欢喜得踊跃不已,赶忙告给失明的年青朋友。可是不知为什么,女人正坐在一旁调理到冷罨纱布,忽然把磁盘掉到地下脸色全变了。不过在这报纸消息前,谁都十分吃惊,所以上校当时并没有觉得她神色的惨怛不宁处,另外还潜伏了别的惊讶。
武汉眼科医生,向女人宣布了这年青上尉,两只眼睛除了向施术者寻觅解药,已无可希望恢复原来的状态。女人却安慰到她的朋友,只告他这里医生已感到束手,上海还应当有较好医生,可以希望有方法能够复元。两人于是过上海去了。
整整的诊治了半年,结果就只是花了很多的钱还是得不到小小结果。两夫妇把上海眼科医生全问过了,皆不能在手术上有何效果。至于谋害者一方面的线索,时间一久自然更模糊了。两人听到大连有一个医生极好,又跑到大连住了两个月,还是毫无办法。
那双眼睛看来已绝对不能重见天日,两人决计回家了。他们从大连回到上海,转到武汉。又见到了那个老友,那个上校。那时节,上校已升任了少将一年零三个月。
三
上面那个故事,少将把它说完时,便接着问我:“你想想,这是不是一个离奇的事情?尤其是那女人,……”
我说:“为什么眼睛会为一点药粉弄坏?为什么药粉会揉到这多力如虎的青年人眼睛中去?为什么近世医学对那点药物的来源同性质,也不能发现它的秘密?”
“这谁明白?但照我最近听到一个广西军官说的话看来,瑶人用草木制成的毒药,它的力量是可惊的,一点点可以死人,一点点也可以失明。这朋友所受的毒,我疑心就是那方面得来的东西,因为汉口方面,直到这时还可以买到那古怪的野蛮的宝物。至于为什么被人暗算,你试想想,你不妨从较近的几个人去……”
我实在就想不出什么人来。因为这上尉我并不熟习,也不大明白他的生活。
少将在我耳边轻轻的说:“你为什么不疑心那个女人,因为爱他的男子,因为自己的渐渐老去,恐怕又复被弃,作出这件事情?”
我望到那少将许久说话不出,我这朋友的猜想,使我说话滞住了。“怎么,你以为会……”
少将大声的说:“为什么不会?最初那一次,我在医院中念报纸上新闻时,我清清楚楚,看到她把手上的东西掉到地下去,神气惊惶失措。三天前在太平洋饭店见到了他们,我又无意识的把我在汉口方面听人所说‘可以从某处买瑶人毒药’的话告给两夫妇时,女人脸即刻变了色,虽勉强支持到,不至于即刻晕去,我却看得出‘毒药’这两个字同她如何有关系了。一个有了爱的人,什么都作得出,至于这个女人,她做这件事,是更合理而近情的!”
我不能对我朋友的话加上什么抗议,因为一个军人照例不会说谎,而这个军人却更不至于说谎的。我虽然始终不大相信这件事情,就因为我只见到这个妇人一面。可是为什么这妇人给我的印象,总是那么新鲜,那么有力,一年来还不消灭?也许我所见到的妇人,都只像一只蚱蜢,一粒甲虫,生来小小的,伶便的,无思无虑的。大多数把气派较大,生活较宽,性格较强,都看成一种罪恶。到了春天或秋天,都能按照时季换上它们颜色不同的衣服,都会快乐而自足的在阳光下过它们的日子,都知道选择有利于己有媚于己的雄性交尾。但这些女子,不是极平庸,就是极下贱,没有什么灵魂,也没有什么个性。我看到的蚱蜢同甲虫,数量可太多了一点,应当向什么方向走去,才可以遇到一种稍稍特别点的东西,使回忆可以润泽光辉到这生命所必经的过去呢?
那个妇人如一个光华眩目的流星,本体已向不可知的一个方向流去毁灭多日了,在我眼前只那一瞥,保留到我的印象上,就似乎比许多女人活到世界上还更真实一点。
本篇发表于1932年7月1日《创化》第1卷第3号。署名沈从文。
贤贤
贤贤在XX大学女生中,年纪大致是顶小的一个。身体纤秀异常,脸庞小小的,白白的,圆圆的,似乎极宜于时时刻刻向人很和气的微笑。女同学中见到这女孩子样子很美,面貌带有稚气,自然不免看得轻而易与。但因为另外一种底原因,谁也不会有意使这女孩子下不去。
她住在第七号女生宿舍。当同房间三铺小铁床上,一大堆衣被下面,三个同学还各个张着大嘴打鼾时,贤贤很早的一个人就起身,把一切通通整理好了。那时她正拿了牙刷同手巾从盥洗间走回房里去,就见到新换来替工的那个小脚妇人,把扫帚搁到同学书桌上,却使用到自己桌上那把梳子,对准墙边架上一面铜边大镜,歪了一个大头,调理她的头发。贤贤走进房后,这不自弃的爱好的山东乡下妇人,才忙着放下梳子,抓了扫帚,很用力的打扫脚下的地板,似乎表明她对于职务毫不苟且,一定得极力把灰尘扬起,又才能证明她打扫的成绩。
贤贤一面匆匆忙忙的,用小刷子刷理那为妇人私下用过的梳子,一面就轻轻的说:“娘姨,请你洒一点水再扫,轻一点,莫惊吵她们先生!”
这妇人好像一点不明白这些话的意义,又好像因为说话的是贤贤,就不应当认真,又好像记起自己的头发,也应得学小姐们的办法处治一下,才合道理,听到贤贤说话时,就只张开嘴唇,痴痴的望着这女孩子乌青的头发,同一堆头发下那张小小白脸出神。过一会,望到女孩子拉开了抽屉,把梳子收藏到一个小盆子里去后,再才记起了扫地的事,方赶忙把扫帚塞到一个女生床铺下,乱捞了两下,那么一来无意中就碰倒了一个瓶子之类,那空瓶子在地板上滚着,发出很大的声音,这妇人便显得十分忙乱,不知所措,把一个女生的皮鞋,拿到手上,用手掌抹了一下鞋尖同鞋底灰尘,又胡乱放到同学被盖上去。且面对贤贤,用一种下贱的丑相,略微伸了一下舌头。
贤贤一面望着,一面微笑,轻轻的喊着,“娘姨!”
另外一个在床铺上把床铺压得轧轧有声的女生,为床铺下的空瓶子声音闹醒了,半朦胧的说:“不要打扫吧,娘姨,你简直是用扫帚同地板打仗呀!”
另一床铺上另一女生,也在半朦胧中,听到这句话,且似乎感觉到呼吸中有些比空气较粗杂的灰尘了,便轻轻的哼了一声,也把床铺压得轧轧发响,用被头蒙着脑袋,翻了一个身,朝墙壁一面睡去了。
贤贤望到这种情形,又望到几个同学床铺上杂乱的衣服,笑了一笑,忽然忙忙取了一本书,同小獐鹿一样,轻捷的活泼的,出了那宿舍的房门,跑下楼梯到外边去了。
到了外边时,贤贤心想:“这早上空气,多香多甜!”她记起了什么书上形容到的句子,“空气如香槟酒”,就觉得十分好笑。“时间还不过六点半钟,离八点上课,整整的有一点半。空气这样好,只顾看书不顾着一切,那倒真是书呆子了。时间多着哪,与其坐到石堆上读书,还不如爬到山上去,看看海里那一汪咸水,同各处傍到山脚新近建筑完工的大小红瓦房子,这时是什么古怪景象,什么希奇颜色吧。”
她于是过了大坪,向山脚那条路上走去。走过了大坪,绕过了那行将建筑新房子炸出的石堆,再过去一点,却看到那边有个女同学,正坐在石头上读书。贤贤不欲打搅别人,心里打量:不凑巧,碰到这边来乱了别人,就赶忙退回,从另外一处上山的路走去。刚爬到山顶,在那大松树下站定,微微的喘着气,望着那一片浅蓝桃灰的大海,如一片融化的光辉煜煜的宝石颜色,带了惊讶的欢喜,只听到背后有人赶来的脚步声音,同喘息声音。
贤贤回头一看,先前那个女同学的红帽儿,就在白色的枯草后出现了。
“密司贤贤,你早!我看到你上来,怎么不喊我!”
“密司竹子,你真早!我看到你在山下念书,不好意思惊动你。”贤贤说着,稍稍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她同这个同学并不单独谈过玩过,这同学还是刚从上海转学来此不久的。
红帽子说:“我见到你上来了,我才敢上来。”
贤贤心想:“难道这种地方也有老虎咬人吗?或者是……?”
日头已从海里浮出来了一会儿,这时又钻进一片浅咖啡色的云层里去了,天上细云皆如薄红的桃花,四山皆成为银红色,近处的海也包围在一层银灰色带一点儿红色的雾里。远远的不知什么地方,有石匠在打石头,敲打得很有秩序。山下的房子都仿佛比平时小了许多,疏疏的,静静的,如排列无数玩具。两个人于是就坐到那松树下,为当前一切出神。
那红帽子女生,傍近贤贤立着,过了一会,便说道:
“密司贤贤,你戴我这顶红帽子,一定更美丽一点,试戴戴吧。”
贤贤正望到红屋,用小孩子天真的也有点儿顽皮的联想,估计到把这同学放到远处一点去,一定也像一个屋顶。听到同学所说的话,就望红帽子同学笑着,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
红帽子同学,以为贤贤欢喜这顶帽子了,就把那顶帽子从头上摘下来,要亲自为贤贤戴一下。
贤贤说:“我不戴这个。戴到头上去,人家在那边山上望我们,会以为是一栋小房子。一定说:怎么,学校在什么时候,谁出得主意,盖了那么一座难看的亭子吗?”
红帽子同学一面笑着一面还是劝着,贤贤无办法了,就说:“我不欢喜你这顶帽子!”那同学,听到这坦白的话,俨然受了小小侮辱,抓了帽子回过头去,望了好一会后边的山景。
又过了一会,红帽子忽然同贤贤说:
“密司贤贤,有个故事很有趣,我听人说……”
贤贤一面看到海,从薄雾所笼罩的海面上点数小船,一面问:“是什么故事?”
“是有趣味的故事!”
“故事当然有趣,从谁听来的?”说着,心中却数着“第十九”。
红帽子停了一下,想想如何叙述这个故事。过后才说:“这故事从光华听来的。有一个出名的——或者说做小说出名的人爱了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