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贤正望到海面一点白帆,想着某一次同她哥哥在海边沙里走着,哥哥告她中国旧诗里,提到海上白帆的诗句,十分融和,觉得快乐,故显出欢喜的样子。又正想到这个礼拜盼望天气莫生变化,莫刮风,好同哥哥到海边去晒太阳读书或划小船趁潮玩。
那红帽子同学,以为贤贤专心在听她说故事,就装着为说故事而说故事的神气,先用手抓了一下面前的空气,“呀,这空气多美,我说,你听我说吧。好像是有那么一个人,一个小说家,爱了一个女人,这女人是谁?…是学生啦。”说了望到贤贤,看贤贤神气上这同学以为贤贤正在问“那结果?说下去吧。”于是她就又说:“自然要说下去的。这出名的人很好笑,在做小说很出名,在爱女人很傻气,他为女人写了三年信,说了多少可笑的话!(到这里时又好像答复贤贤一句问话似的,)自然有话说呀,譬如……一个小说家自然要多少空话有多少空话!可是女人怎样?照我想来女人是不会爱她的!为什么女人不爱她?这谁知道。总而言之女人都不爱这种人,这不是女人的过错。谁能说这是女人的过错,知道的人多哪。他爱了这女人不算数,把聪明话说完后还说傻话:他将等十年。为什么等,等些什么,女人也不清楚。理想主义者,可不儿戏!可是这等是什么意思?等等就嫁他吗?谁知道是一种什么打算。他说的等候十年,这原是小说上的事情,这个人不作小说了,自己就来作小说上的人物。还有可笑的,……”
这时天空已不同了,薄薄的云已向天之四垂散去,天中心一抹深蓝,四周较浅较白,有一群雁鹅在高空中排成一条细细的线,缓缓的移动,慢慢的拉直又慢慢的扭曲。贤贤已默数了这东西许久,忽然得意的低低的嚷着笑着:“密司竹子,密司竹子,你看那一条线,一共七十九只!”
红帽子朝到贤贤手所指点处望去,便也看到了天上有些东西,却无从证明贤贤所说出的数目。看了一会,那同学说:“贤贤你会做诗吗?”
贤贤听到这一问就嗤的笑了。“我应当生活到一切可爱的生活里,还不适宜于关到房门,装成很忧愁很严肃的神气,写什么诗!”
过一下,贤贤又说:“密司竹子,你故事怎么了?我没有听到?”
“你不听到我再说一遍吧。”
这时雁鹅已入云中了,海上的白帆也隐了,贤贤就说:“有好故事怎么不说?”
红帽子说:“我说那个小说家爱女人,爱了三年不算傻,还要傻等十年,不知等些什么,你是到过南京北京的,不知你听到有这个故事没有?”
贤贤这次可注意听到了,心中希奇得很,“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于是红帽子又把那故事详详细细叙了一次。一面说,一面装作完全不知所说到的就是贤贤哥哥的事情那种神情,一面又偷偷的注意到天真烂熳的贤贤,看贤贤究竟知不知道这会事,若明白了,又应当如何说话,如何受窘。
贤贤说:“那男子你知道是谁呢?”
红帽子说:“谁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故事,只知道是小说家罢了。”
“那女子呢?”
“大概姓张吧。不是姓张就是姓李,我似乎听到人家那么说过。”
“名字呢?”
红帽子望到贤贤不作声,等一会儿才说:“我不清楚。”
“在什么地方念书?是光华吗?”
“在……不,不,在光华。不,不,我是从交大听来的。不,不,应当发生在别一处。”还想说点别的话又不好说,这红帽子便从贤贤眼色上搜寻了一会,估计这件事如何完结。显然的,在这人语气上稍稍有了点狼狈。她已经愿意另外谈一个题目了。她接着说:“天气真好!”说了便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仍然同先前一样,伸手抓了一把空气,仿佛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可捕捉似的。
贤贤说:“密司竹子,你的故事从谁人听来的?”
“从旁人听来的,不是同学,是老同学。”
“你同我说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也告我一下。”
“没有什么意思,没有的,没有的,……”
贤贤很坦白的说:“这是我哥哥的故事,我不欲人家把哥哥当傻子,因为他的行为不应当为人看成傻子的!爱人难道是罪过吗?”
红帽子不知如何说下去了。从贤贤眼睛里,红帽子望出她自己的傻处,十分害羞,本应在这小女孩子面前开心,反而被人很坦白的样子所窘了,脸红的站起身来,一句话不说就跑了。
见到红帽子跑了,贤贤心想:“这人很古怪,为什么今天把哥哥事同我来说,看看不得好结果了,为什么就跑了。”她不过觉得这人古怪罢了,事情即刻也就忘掉了,因为她的年龄同性情,是不许她在这些不易索解的人事上多所追究的。
第一堂下课时,红帽子在甬道上见到了贤贤,脸即刻又绯红起来,着忙退回到那空课堂来。贤贤觉得奇异,走到门边去张望了一下,果然是红帽子,一个人坐在角隅里,低了头看手上抄本,像在默诵一样。
贤贤这女孩完全不明白人家是有意避她的,就走进去,“密司竹子,怎么不下楼去,你躲谁?为什么事情不理我了?”
红帽子头抬起来,害羞的笑着:“我下一堂还有课!”
贤贤毫不疑心这是一句谎话,自己就走了。
三月廿七日
本篇发表于1932年3月31日《文艺月刊》第3卷第3号。署名红黑旧人。
厨子
一
某一年暑假以后,有许多大学教授,怀了冒险的感情,向位置在长江中部一个大学校集中,到地以后,大家才明白那地方街道的肮脏,人心的诡诈,军队的多而邋塌,饮食居处的麻烦,全超乎这些有学问的先生们原来的想象以上。
在我同事中我认识大学校理学院一个高教授,一个从嘴唇,或从眼睛,额头,任何一部分,一望而知平时是性情很正直很厚道的人。可是这人到学校时,对于学生的功课可十分认真,回到家中,则对于厨子的菜饭也十分认真。这种天生的不能于这两件事上协妥的性情,使他到XX以后,在学校,则懒惰一点的学生,自然而然对他怀了小小反感,照到各处大学校所流行的风气,由其中一个最懒惰的学生领头,用表面看来十分公正的理由,只想把这个人打发走路。回到家中,因为那种认真讲究处,雇来的厨子,又只想自己走路。本来做主人的,就应当知道,每一个厨子在做厨子以前,已经就明白这事情是必得收取什一之利的。遇到主人大方一点时,他们还可以多得一些。遇到他们自己聪明一点时,即或在很严厉的主人手下做事,也仍然可以手续做得极其干净巧妙,把厨房中米、煤、猪油、以及别的什么,搬回自己家里去。一个最好的厨子,能够作出很可口的菜蔬,同时也一定是一个很会揩油的人。这些情形可不能得到高教授的原谅,这种习惯同他的科学家求真态度相反。因此在半年中这人家一共换了三回厨子,到后来把第三个厨子打发走路以后,就不得不自己上市场,要新太太陪房的小丫头烧火,要高太太掌锅炒菜了。可是这么办理自然不能维持下去,高太太原同许多做新式太太的一样,装扮起来安置在客厅中,比安置到厨房中似乎相称一点。虽最初几天,对于炊事仿佛极有兴味,过不久,终于明白那不是一会事了。后来高教授到处托熟人打听,找一个不是本地生长的厨子,条件只是“人要十分爽直,即或这人是一个军队中的火夫,单会烧火洗菜也行。”大约一个礼拜左右,于是就有一个样子规规矩矩的年青人,随了同事某教授家的老厨子拿了同事某教授的信件,来到公馆听候使唤了。
新来的人似乎稍微笨了一点,一望而知不是本地的人,照到介绍信上所说,这人却才随从一个军官来此不久,军官改进学校念书,这人又不敢跟别一军官作事,所以愿意来作大司务。介绍信上还那么写着:“人没有什么习气,若不嫌他太笨,不妨试用几天看看。”
来的第一天,因为某教授家老厨子的指点,做了一顿中饭,把各样事还办得有条有理。吃饭时,这新来的厨子,一面侍候到桌旁,一面就答复主人夫妇一切的询问,言语清清楚楚,两夫妇都十分满意。他们问他住到什么地方,说并没有固定住处,因此就要他晚上住在厨房隔壁小间里。饭后这厨子就说,应当回去取一点东西,办一下事情,准四点以前回来,请求主人允许。这自然没有什么问题!到后这厨子因为记起上市场来回路倒很方便,且把晚饭菜钱也带走了。
下午在学校我见到了高教授,他就邀我到他家来吃晚饭。且告给我他已经雇了一个新的厨子,从军队中来的,看样子一定还会作红闷狗肉。照规矩说来,他每换一回厨子时,总先要我去吃一顿饭,我没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朋友这样一种善意的邀请,于是就答应了。
可是不知出了什么岔子,这大司务到了应当吃晚饭的时候还不见回来,两夫妇因为请了一个客人在家里,不什么好意思,因为他们谈到这大司务是初来XX不久的,且在军队里住过,我就为他们找寻各样理由来解释,这厨子既来到这里不久,也许走错了路,找不到方向,也许痴头痴恼看街上的匾对,被军马踹伤了。也许到菜市同人打架,打伤了人或被人打伤,宪兵来捉到衙门去了。我们一面谈话一面望到窗外,可不行,窗外天气慢慢的夜下来了。两夫妇都十分不高兴,很觉得抱歉,亲自下厨房去为我煮了些面吃,到后又拿了些点心出来,一面吃一面谈到一些请客的故事,一面等候那个大司务。一直到上灯以后,听到门铃子铛铛的响了一阵,有人自己开栅门横闩的声音,又听到关门,到后却听到有人走进厨房去了。
高教授就在屋里生着气大声问着:
“道清,是你吗?”
小丫头也忙着走出来看是谁。
怎么不是他?这人听到主人喊他,并不作声,一会儿,就同一尾鱼那么溜进房中来了。一眼望去,原来是一个从头到脚都是乡下人的傻小子。这人知道情形不什么好,似乎有点恐惧,怯怯的站到门边,怯怯的问:
“老爷,吃了吗?”
教授板起脸不作声,我猜他意思似乎在说,“吃了锅铲”,不消说他生气了。
太太因为看到先生不高兴,还记到有客,就装着严肃的样子说:“道清,你买一天的菜,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因为走到……”他在预备说谎吧,因为先生的神气不大好看,可不能说下去了。
教授说:“道清,你一来我就告你,到我这里做事,第一是不许说谎。你第一天就这种样子,让我们饿了一顿。我等你的菜请客!什么鬼把你留住这样久?你若还打量在我这里做事,全为我说出来。”
这厨子十分受窘,嚅嚅嗫嗫,不知所措。因为听到有客,就望了我一眼,似乎要我说一句话。我心里正想:我今天一句话也不说,看看这三个人怎么办。
教授太太说:“鱼买来了吗?”
“买来了。”
“我以为你同人吵架抓到衙门去了。”教授太太说着,显然想把空气缓和下来,可是望到先生神气,知道先生脾气,厨子不说实话,明天就又得打发走路,所以赶忙接着又说,“道清,这一天你过什么地方去了?全告给先生,不能隐瞒。”
教授说:“想到这里做事,就不能说谎。”
稍稍过了一会,沉静了一会,于是这厨子一面向门边退去,俨然预备逃走的样子一面说着下面的事情,教授太太不欢喜听这些案子,走进卧房去了。
二
下午一点钟,上东门边街上一家小小屋子里,有个男子(有乡下人的相貌),坐到一张短腿结实的木椅子上,昂起那颗头颅,吸了很久的美丽牌香烟,唱了一会革命歌,吹了一会哨子。他在很有耐心的等候一个女人,女人名字叫做二圆。
二圆是一个大脚大手脸子宽宽的年纪十九岁的女人。像她那种样子,许多人都知道是津市的特产。凡明白这个地方妇人的,就相信这些妇人每一夜陪到一个陌生男子做什么丑事情,一颗心仍然永远不会变坏。一切折磨也不能使这个粗制家伙损毁什么,她的身体原是仿照到一种畜生造成的。一株下贱的树,像杨柳那种东西,丢到什么地方就在什么地方生枝发叶,能从一切肥沃的土壤里吸取养料,这个XX的婊子,就从她的营业上得到养料。这女人全身壮实如母马,精力弥满如公猪,平常时节不知道忧愁,放荡时节就不知道羞耻。
这女人如一般XX地方边街接客的妇人,说话时爱把头略略向右边一偏,照习气把髻子团成一个大饼,懒懒的贴到后颈窝,眉毛用人工扯得细长成一条线,一双短短的肥手上戴四颗镀金戒子,穿的常是印花洋布衣服,照流行风气大袖口低领,衣襟上长悬挂一串牙签挖耳,裤头上长悬挂一把钥匙和到一串白铜制钱。平生会唱三五十个曲子,客来时就选出所爱听的曲子随意唱着,凡是流行的军歌,革命歌,党歌,无一不能上口。从那个元气十足的喉咙里,唱出什么时,字音不含糊处,常常得到许多在行的人称赞。按照XX地方规矩,从军界中接来熟客,每一个整夜,连同宵夜酒面杂项,两块钱就可以全体打发了事。从这个数目上,二圆则可以得到五毛钱。有时遇到横蛮人物,走来房里一坐,大模大样的吃烟剥瓜子,以后还一定得把所要作的事完全作过,到后开了门拔脚跑了,光着身子睡在床上的二圆,震于威势,抱了委屈,就拥了被头大声哭着,用手按到胸脯上,让那双刚才不久还无耻的放光的眼睛,流泻无量屈辱的眼泪。一直等到坐在床边的老娘,从那张干瘪的口中,把所有用为诅咒男子的话语同一切安慰的话说尽,二圆就心里想想,“当真是被狗咬了一口”,于是才披了衣爬起床来,光着下身坐到那床边白木马桶上面去。每逢一个宽大胸膛压到她胸膛上时,她照例是快乐的,可是为什么这件事也有流泪的时候?没有什么道理,一切都成为习惯,已经不知有多久,做这件事都得花钱才行:若是霸蛮不讲规矩,她们如何吃饭,如何送房租,如何缴警捐?关于警察捐,她们敢欠账么?谁都知道,这不是账,这是不能说情的。
二圆也有亲戚朋友,常常互相来往,发生什么事情时,便按照轻重情分,送礼帮会,这时还不回来,就因为到一个亲属家贺喜去了。
年青男子,等候了很久,还不见到二圆回来,望到坐在屋角较暗处的妇人,正想说话。这是一个干瘪皱缩了的老妇人,一身很小,似乎再缩小下去就会消灭的样子。这时正因为口里含了一小粒冰糖,闭着双目,坐在一个用大木桶改造而成的靠椅上,如一只垂死的母狗,半天来丝毫不动。远处正听到什么人家还愿,吹角打鼓,声音十分动人。那妇人似乎忽然想到派出去喊叫二圆的五桂丫头,一定留到人家做法事的场坪里,观看热闹,把一切正经事都忘掉了,就睁开了那双小小枯槁的眼睛,从天窗上望望天气,又偷偷的瞅了一下那个年青的客人。她原来还是活的,她那神气,是虽为上天所弃却不自弃的下流神气。
“大爷,”那妇人声音像从大瓮中响着的一种回声,“我告诉你我要的那个东西,怎么总得不到。”
“你要什么?”
妇人把手掏出了口中的冰糖狡猾的噫着气。“你装不明白,你装忘记。”
那男子说:“我也告过你,若果你要的是胆,二圆要的是心,就叫二圆用刀杀了我,一切都在这里!你可以从我胸膛里掏那个胆,二圆可以从我胸膛掏那颗心,我告诉你作的事,为什么不勒追到二圆下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