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０１］
从花展馆出来往西，就到了铁公祠。
汪若宇没等淑莲发问就介绍说：“铁公就是铁铉，明朝的时候在济南任山东参政。燕王朱棣和他的侄子建文皇帝争夺皇位，自北京发兵南下。铁铉死保建文皇帝，抗拒燕兵，兵败被俘后仍不屈服，惨遭杀害；他的妻女被配给军营做娼妓，家族男子全部被杀。朱棣夺取皇位后，为了让臣子也像铁铉忠于建文皇帝那样效忠于他，于是就在这里建了铁公祠。”
明峰以前曾来过几次，但并不知道这段历史；听了汪叔叔的讲述，心里突然有点沉闷的感觉——他对鲁迅先生的一段话印象很深：
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着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亡国一次，即添加几个殉难的忠臣，后来每不想光复旧物，而只去赞美那几个忠臣……
明峰想到这里，就有点严肃认真地对汪叔叔说道：
“鲁迅先生说，‘不论中外，诚然都有偶像。但外国是破坏偶像的人多；那影响所及，便成功了宗教改革，法国革命。旧像愈摧破，人类便愈进步。’我认为，像铁铉这样的愚忠偶像，是不值得后人瞻仰的。你说对吧汪叔叔？”
汪若宇听了他这番话，觉得他忽然变成大人了，心绪复杂地笑了笑，心里却在说：“这好像不应该是中学生思考的问题，大学生探讨这样的命题，倒是应该的，但也是沉重的。”
淑莲见爸爸和明峰忽然这么严肃认真地说这些一时难以说明白的问题，就想转个话题，于是，她就有点儿新奇而含蓄地对爸爸说：
“爸爸，看来济南这地方是个大杂烩呀！咱们上海就没这么复杂，你说是吧？”
汪若宇“嘿”地一笑说：“从历史上来看，济南这个地方，往东是齐文化，往西南不远就是孔子的故里——儒文化的发源地；同时呢，又受了道教和佛教的影响，其根源就是泰山。泰山是五岳中最高的，历代皇帝都要到泰山上封禅——就是祭天祭地——所以，道教很早就在泰山上扎了根。还有佛教——中国称为释教——它传入中国的时候，道教在泰山上的势力已经很强大，佛教根本打不进去，就连泰山的南面也不行，因为道家认为南面为阳，不能挡着它；后来只好在泰山的西面建了个“普照寺”，在泰山的北面进行传教活动——灵岩寺、五峰山、千佛崖、四门塔，一直到济南的千佛山。所以，济南就受到了儒、释、道三教的影响，当然儒文化是占了主导地位。再说，济南的天然条件又是这么山清水秀的，交通又方便，所以就吸引了方方面面的名人政客。平添了许多传流后世的人文景观。咱就说这个铁公吧，他既代表了那一段历史故事，又是当时文化、艺术的结晶，具有文物价值；你可以认为他的‘忠义’值得效仿，你也可以认为他是‘愚忠’而不屑一顾，甚至也可以当作反面教材教育后代……”
明峰说：“我认为，像这样的偶像存在于世上，弊大于利；我们传统文化中的糟粕是大于精华的。鲁迅就说，‘中国的文化，都是侍奉主子的文化，是用很多的人的痛苦换来的。’中国几百年来的积弱挨打，就是礼教加闭关自守造成的，不是么？”
明峰似乎也忘了是和谁在说话，毫无顾及地发表他的观点。
汪若宇心里可是有点儿沉重了——这孩子，将来有可能作出惊人的事情，也可能闯大祸哟……
铁公祠的西邻便是“小沧浪”。它是模仿苏州沧浪亭的借景法修建的精致而灵秀的湖中园林。园内有荷花池、假山、八角亭和一些花木。南面是雕梁画栋的曲折长廊，与大片的湖水既隔开又链接——把湖光山色链接进园景中来。
进得园来，淑莲首先看到了西廊上的石刻联语：
四面荷花三面柳，
一城山色半城湖。
淑莲刚想问爸爸这是哪个朝代什么人写的呢，爸爸却高兴地喊他俩快看湖山倒影，说现在正是好时候，再晚点就看不到了。
淑莲招呼着明峰赶紧跑了过去。淑莲一看碧蓝色镜子般的湖水中，千佛山的倒影就像一幅镶嵌在玻璃镜框中的山水画那样好看！再抬头看那上面的千佛山，靛青叠翠，红白点点；亭台楼阁，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比在山跟前看，倒别有一番景致。淑莲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太美了！太美了！”然后又问明峰：“你以前看到过吗？”
明峰淡淡地一笑：“从小就看，看过多少遍了！”
淑莲这才想起来他家就在湖南岸，兴奋地用手一指对爸爸说：“明峰家就在那儿！”
明峰挺自豪地一笑：“汪叔叔，一会儿到俺家去歇歇喝点水吧。”
汪若宇：“今天不去了罢，咱还得去五龙潭看看。”接着就转变话题说，“今天能看到这么清楚的佛山倒影，也是很凑巧的事
——要具备三个条件才行：一是天气晴朗，二是风平浪静，三是斜阳夕照。
三个人沿着湖西岸往南走，大约走到中间的地方，汪若宇停下来，面向东观看大明湖全景，并对淑莲和明峰说：“太阳偏西的时候，站在这里看大明湖的全景，碧绿镶金黄，柔和而静雅……大明湖有两个珍贵的特点：一个是处在繁华的城市中心，一个是冬暖夏凉——杭州西湖的风景虽然很美，但天气炎热的时候在西湖岸边走，你会觉得热气蒸人——所以说，大明湖是消夏的胜地。另外还有四个特点：“久雨不涨旱不干，青蛙不叫蛇不见。”
［０２］
汪若宇、淑莲和明峰来到五龙潭。
五龙潭在翠柳掩映之下，高轩凉亭之畔，曲栏画桥，宛若仙境。潭水明净可鉴，水色深蓝若黑；微风习习，柳丝蘸波；紫燕呢喃，锦鱼嬉戏……美也美，雅也雅，与大明湖一比，就是小了点儿，三个人很快就转了个遍，找了个地方坐下。
汪若宇：“这里是秦琼的故居，你俩知道秦琼的故事吧？”
明峰一笑：“我知道秦琼战关公的故事。”
淑莲挺认真：“你讲讲。”
明峰：“你听过侯宝林说的这段相声吗？”
“没有。”
“没有就好。”
淑莲瞪眼看着明峰：“我没听过你就可以瞎编糊弄我是吧？”
汪若宇肯定是听过这段相声，却喜在心里不露声色地看着他俩。
明峰乐得挺开心：“我的意思是：你没听过，就会认真地听，我讲着也就带劲儿。”
“快讲！”
明峰故意清了清嗓子，说道：“大军阀韩复榘在济南当省主席的时候，他爸爸生日那天办堂会，台上演的是关公戏。扮演关公的很卖力，武艺好唱的也好，台下叫好声不断。寿星佬——就是韩复榘他爸爸，问副官：‘台上那个红脸的是谁呀？’副官说‘是关公。’‘他是哪里人？’‘山西人。’‘山西人，为么到咱山东来杀人？山西是闫锡山的队伍，经过我们的允许了嘛？！’副官没答上话来。寿星佬便冲着台上大喊；‘别唱了，都给我下去！’寿星佬又问副官：‘咱山东有好汉么？’‘有啊，秦琼秦叔宝，是咱济南人。’‘好，那就让咱济南的秦琼上去，狠狠地揍那个山西的红脸！’副官挺为难地说：‘他们可能不会唱这出戏。’‘什么？！我想看的他们不会唱？！你去告诉他们，不会唱就把他们关起来，不给饭吃，什么时候会唱了才能吃饭！’副官没办法，只好站起来去了后台，把韩主席他爸爸的话一说，班主就说了：‘关公是三国时候的，秦琼是唐朝的，差着四百多年，他俩怎么能打起来呢？’……有人就说，反正他也不懂，就让秦琼和关公上去打，打几个回合，秦琼把关公打败赶下台就行，吃饭要紧啊！……秦琼和关公穿戴好行头拿着武器就上了台。打了几个回合，秦琼禁不住就小声地叹了口气；胡琴锣鼓那里一听就认为是叫板拉起了胡琴；胡琴一响演员就得唱啊，秦琼就临时现编词儿唱道：我在唐朝你在汉，咱俩打仗为哪般？关公接着唱：叫你来打你就打，你要不打——往台下一指——他不、管、饭！”
淑莲笑得已经前仰后合的了。
汪若宇看着明峰讲得还真有侯宝林的味道，也禁不住笑了。
淑莲擦了一下笑出来的眼泪：“韩复榘他爸爸这么好玩儿呢！还有么？”
明峰：“我还听说过韩复榘作的诗，也挺有意思。”
淑莲：“快说说。”
明峰就说了：第一首：
远看是座山，
近看还是山，
下头粗来上头尖；
有朝一日倒过来，
上头粗来下头尖。
淑莲咬着嘴唇强忍住笑。
明峰继续说：第二首：
趵突泉里常开锅，
就是不能蒸馍馍。
千佛山上佛不少，
就是不能把话说。
淑莲忍不住就咯咯地笑起来。
汪若宇好像也没听说过，也琅琅大笑了。笑过之后，忽然又有所感悟地说：“表面上看是笑话，细想一下，寓意也是很深的：军阀掌权，误国害民，摧残文化。辛亥革命以后，如果不是军阀割据，不是军阀夺权干政，孙中山继续当大总统，国家也不会落到蒋介石手里……”
［０３］
晚上。明峰拿出日记本，正打算写日记，妈妈进来了。明峰站起来：“妈！”
杨母：“你坐下写吧。”随说着就坐在床沿上。
明峰面向妈妈坐下，笑微微地看着妈妈。
杨母面带欣喜慈爱的笑容：“看来今天玩儿得挺恣儿啊。”
明峰心满意足而余兴尚浓地点了点头。
杨母：“淑莲她爸爸也挺喜欢你的么？”
明峰又照样点了点头。
杨母佯装生气：“玩儿了一天变成哑巴咧！”
明峰嘿嘿地笑了。
杨母好像有心事，收起了笑容，但仍温和而关切地说：“你爸爸就是担心你谈恋爱影响学习。”
明峰诚恳而坦然地说：“妈，你告诉俺爸爸，不用担心，我有自制能力。就算是淑莲有这方面的苗头，也不会影响学习——俺俩在一块儿，主要是学习、讨论问题，再说有她爸爸这个方便条件，只会对学习有好处，不会有坏处。”
杨母：“你们这个年龄的，正是让大人挂心的时候。”
明峰：“人家淑莲她爸爸妈妈都不担心……”
杨母：“你不能那么说，你是男孩子老大，你爸爸对你企望挺大的，所以对你就特别关心，这个你应该明白。”
明峰：“我心里很明白。就算是你们不管我，我自己也是有志气的，我绝不会碌碌无为一生的。再说，就算是有谈恋爱的意思，也不是绝对地就影响学习。我认为，谈恋爱影响学习的，一方面是两个人在一块儿光谈情说爱，放松了学习；另一方面，双方或一方的家里坚决反对，给两个人造成精神上的折磨，肯定会影响学习。当然，大人担心，经常地提个醒，也是有好处的。”
杨母觉着说大道理，她是说不过儿子的，微微叹了口气：“我还担心……南方人比咱北方人开化啊！万一你俩时间长了再做出错事儿来，就不单是影响学习的事儿了……你爸爸还不得气病了，还不得狠狠地打我一顿呀！”
明峰：“妈，你放心吧，我保证不会做出让大人担心的错事儿来！”
杨母又轻轻地叹了口气：“孩子，你好自为之吧，别让妈担心就行！”说完就站起来，“你快学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