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电影编剧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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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电影编剧的秘密(下)(7)

●芦苇:《天龙八部》看了25页,我就看不下去了。我反思自身,是否心态不端正,是否有偏见,觉得此类书不入流,低俗?文体可是没有高雅低俗之分呀?定下心来再看,还是读不下去。我说去他奶奶的,这路神仙的妙音再好我听不懂,把书全撂了。

○王天兵:为什么觉得它不好?

●芦苇:对我味同嚼蜡毫无魅力。

○王天兵:因为从小就看契诃夫吗?

●芦苇:小学三年级时我看《烈火金刚》津津有味。可是,我看武侠的时候,毕竟已经二三十岁了,心智已经成形了,回过头再读这本“革命历史武侠”,只是一味嗤笑。

○王天兵:你心智成熟的时候,张艺谋还没成熟。

●芦苇:与心智无关,纯属个人偏好。

○王天兵:我也有类似的情况,中学时代很多人看武侠,我也是看不下去。

●芦苇: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拍《秋菊打官司》的时候,摄制组好几人都是武侠迷,说起武侠来津津乐道,言必称金庸古龙梁羽生。我毫无兴致敬而远之。

○王天兵:外国的通俗小说对你有启发吗?

●芦苇:《教父》写得不错,可以把它当社会类小说看。其他外国通俗流行小说看得很少。

○王天兵:《飘》你看过吗?

●芦苇:看过却没有特别吸引我。我还是钟爱较为纯粹的文学作品。

关于心理分析与文艺理论

○王天兵:说到心理问题,弗洛伊德对你有影响没有?

●芦苇:我很早就看过《弗洛伊德传》,也看过他的学术理论。影响免不了。他是我心理学常识的入门老师,他把生命的心理现象讲得头头是道条条是理,学问大了去了。

○王天兵:你的出山之作《疯狂的代价》是看过弗洛伊德之后写的吗?因为它涉及性心理……

●芦苇:我读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要当编剧呢,只是把它作为一门知识来了解。谁写剧本时才想弗洛伊德准是傻瓜,我读他的书恐怕只是间接受影响。

有的人把心理学啃遍了也不懂得心理;有的人不看心理学,却对人的心理掌控得头头是道。曹雪芹没读过心理学,但看他的心理描写,那是一流水准。这是两回事。一个是科学分析,一个是生命体悟,是人类不可思议的两种功能。

有的人以为看了心理学就会掌握别人的心理,这是天大的笑话。

“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以为书本会告诉你生活的真相,那是误区。

○王天兵:那你对心理医生这个职业是怎样看的?

●芦苇:心理医生是社会进步、知识进步的产物,这个新兴职业很重要。比如在美国,心理医生乃是一个社区生活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中国是心理病大国。中国社会对于心理医治和心理救助过去是漠然无视的,此况与缺少宗教关怀大有关系。西方古代的心理病医生其实就是神父。信教的人有了心理问题,他们会找传教士去倾诉、去交流,传教士会给他们解惑并施以关怀,但在中国没有这个传统,所以疯子居多。

○王天兵:但是中国有家庭。

●芦苇:家庭的心理关护是不专业的。所以鲁迅认为,中国是大的精神病病院。

○王天兵:那你研究过精神病和抑郁症吗?

●芦苇:我母亲过去是医生,她是护士出身后来上过医学院,所以我们家有成套的医学书,小时候没事我就瞎翻,似懂非懂。我也看过关于心理病的书籍。弗洛伊德是迈不过去的,这是常识必须了解,可千万别把它当一个编剧的门坎。

○王天兵:但是电影史上有很多导演,可以说用电影来阐释弗洛伊德学说,比如西班牙的路易斯·布努埃尔,《一条安达鲁狗》的导演……。

●芦苇:但我对他并无兴趣。我只对生命个体有兴趣,不太在乎背后的引申出来的各种隐喻。我下乡的时候发现有些农民是能人,对别人的心理了如指掌,往往几句话就能把癔症患者给治了,他才不管你弗洛伊德乃何方神仙呢,听都没听说过,但是他能够把得癔症的农民搞得豁然开朗可以重过日子了。

○王天兵:说起弗洛伊德,不得不提尼采,因为他们的理论影响了整整几代艺术家,他对你有影响吗?

●芦苇:读过他的书,不知道有没有影响。

○王天兵:你什么时候看的尼采?

●芦苇:也就二十多岁。

○王天兵:哪些书?《悲剧的诞生》?

●芦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王天兵:他对你的影响是哪些方面的?

●芦苇:尼采的东西,我敬而远之。他是一个有深刻悲剧色彩的理论家,但他的某些结论过于悲观而决断。时不时会不自觉地扮演上帝,来一场庄严舞台上的滑稽演出。

○王天兵:伯格森对你有影响吗?他也是一个艺术理论家、哲学家,还获得过诺贝尔奖。

●芦苇:柏格森的学说滋养了不少有作为的奋斗者,但不要忘了纳粹分子也叼过他的****,结果长成青面獠牙,变得禽兽不如了。很多思想家哺育出来的都是让他们心惊胆战的怪物,不信你问问尼采去,问问马克思去。

关于家庭出身和电影启蒙

○王天兵:说了这么多,都是你早期的文学阅读,它们影响了你电影作品的气质,是间接的。我们该转入你所受的电影教育了。

你提到你父母提供了一个生存环境,使你有了阅读的条件。其实在中国,我们谈一个人的成长,不能忽视他的家庭出身。你能把你的家庭背景稍微讲一点儿。你童年时代的朋友中有人说:芦苇当年是干部子弟。你父母的社会地位是什么?

●芦苇:我父亲曾在一个党政要害部门……西北局工作。他是一个小干部,西北局有一个很漂亮的环境,有个大花园,以前是党校,绿荫遮天鸟语花香,这大概熏陶了我的美感。

西安现在污染很厉害。当年古城换季,秋天成千上万的候鸟啊、乌鸦啊,铺天盖地地飞来,真能接触到真实美妙的自然。

○王天兵:你作为干部子弟,你有优越感吗?

●芦苇:我父亲是一个芝麻官,没有优越感。

○王天兵:当年那个小官也是官呀。

●芦苇:我的周围有的是大官子弟,比我条件优越得多,所以没什么可自豪的。要是在一群工人农民子弟里,可能会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但在那个环境里面,我是鸡群里一份子,难得吃饱。

西北局有一个很棒的图书馆,是西北党校留下来的,藏书量非常丰富。我在十来岁的时候能够接触到世界名著,接触到中国古典书籍,可以看到大量的画册。当年能有我这样环境的孩子太少了。

○王天兵:来自各地的画册?

●芦苇:是图书馆收藏的画册,有些画册还是民国的。我接触到维特根斯坦很早,大约是七十年代后。当时中国社会科学院办的期刊《社会科学译文》,介绍了他,罗素的《哲学问题》在《社会科学译文》里也有介绍。包括维也纳学派的人物,如石里克等等,都由此而知。

我父亲曾在西安人民大厦管车队,我近水楼台先得月可以听蹭戏,看演出节目,所以可能比一般孩子要早接触到戏曲、话剧、电影、音乐会。我在八九岁的时候就曾经看过阿塞拜疆、日本前进座剧团这类外国文艺团的演出。这是一般的孩子看不到的,算是眼界大开。

偷偷摸摸地溜进去看电影是一大乐事。我看过《海之歌》和《共产党人》。《海之歌》是苏联的所谓诗意导演拍的。《共产党人》那部电影拍得很棒,中国的主旋律电影望尘莫及。

这一切都沾了我父亲的光,眼界开得早。

我八岁看过皮影戏,当时西安市有个德庆皮影社,是民间艺人组织的皮影戏班子,到人民大厦去给苏联专家和省市干部演出。那时民间戏曲就深入我心了,我后来把关中皮影戏写进《活着》的电影里,大放异彩。

人的禀赋在童年时候特别重要。

○王天兵:你能不能回想一下,当时对你影响最大的一个电影是什么?就是你童少年时期看的电影,有没有让自己突然觉得将来要成为电影人的?

●芦苇:我记得1957年的时候,跟我母亲到电影院里去看过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电影《卡比利亚之夜》。

○王天兵:1957年?

●芦苇:1957年。

○王天兵:那时候在中国?

●芦苇:就是在中国,那个意大利“新现实主义”被称之为****电影,即共产党人的电影,《卡比利亚之夜》我是在电影院看的,印象很深。为那个悲惨的小妓女大洒泪水。

《警察与小偷》、《偷自行车的人》等德西卡拍的纪实类经典也看了。我得天独厚,是沾了父母的光,有书看,有电影看,也有画册看,用佛教的话说“开了光了”。

○王天兵:你小时候肯定看过很多国产的电影吧:《地道战》、《地雷战》……

●芦苇:《地雷战》、《地道战》是1964年以后才开始,我十四岁了,“**********”以后呢,全中国电影只剩下“八板三战”了,所谓“八板”就是八部革命样板戏。“三战”是《地雷战》、《地道战》和《南征北战》。

○王天兵:六十年代初你应该看过《五朵金花》吧?

●芦苇:西北局每个礼拜都会给干部放一场电影,那成我们天堂了,每逢礼拜六晚上,都跑到那去看电影,看了好多电影,还有香港的电影,像《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印象深的是四川方言版的《抓壮丁》,那个一脸浅麻子的王保长成了一代人记忆中的偶像。这是一部被忽略了经典台词的电影。

关于台词启蒙教育

○王天兵:说到《抓壮丁》,我们不妨说说台词的写作,这么关键的编剧技巧我们反而没有专门谈过。在八十年代,影视圈中就有芦苇台词写得棒的口碑。

戏剧台词也好、电影台词也罢,是个专业问题,很多作家初学写作的时候,人物描写得还算成功,但是人物说的话味道全一样,不同人物说同样的话……台词很难写,这是很多编剧、作家的由衷感慨。刚才说的那些八十年代的小说,更多是在精神气质上启发了你、陶冶了你。那到底有什么东西让你领悟到台词怎么写呢?

●芦苇:写台词,恐怕跟我坚持写日记的习惯有关系。我会把别人说什么、我如何应答写到日记里去。我下乡时融入到农民的语言环境里去了,才发现话语的魅力原来是如此诱人,色彩如此丰富,这种不可捉摸的神奇,不知不觉地明白了语言就是人物。

农民语言的丰富多彩是我终生的源泉。

○王天兵:能不能举个例子?

●芦苇:我下乡第一天被派到一个农民家里去吃派饭。那家房主对我说:(芦苇用陕西方言学道)

城里来的学生甭心慌咧,离开你爹离开你娘了,想家那是嘛,人之常情哩。你们到这儿来是当农民来了,户口也成农民户口了,农民是啥咧?农民是牛。留在城市里面你当工人就好咧?工人是啥咧?工人是个马!

牛吃的料不好是粗料,但是牛做起活来,出的是慢力,做一下你能能歇两下、做两下你歇四下,不出紧力;工人是啥呢?工人是个马,吃的料好,有细粮还有菜有油,但是做起活来,一刻一口气也不准你歇,出得是紧力。我实话实说,当工人也罢、当农民也罢,都是当牛做马,都不胜当穿四个兜兜的干部好,可穿四个兜兜你得能摊上这好命!

○王天兵:很透彻啊。

●芦苇:说得我哑口无言肃然起敬。。

○王天兵:这是精彩的台词啊。

●芦苇:这是我人生中第一位台词“师爷”,功力深厚。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本村的“牙客”,就是伶牙俐齿口才出众的人。每当村子邻里发生纠纷、冲突的时候啊,摆平事端的就是牙客。

有一天,一对外村的父女拉着一车柴从山里出来了,被村人拦住,将这个牙客搬来了,请他辱骂这父女俩。那个内容是污秽不堪,把对方侮辱得恨不得一头钻地底下去,但是他不带一个脏字,抑扬顿挫,娓娓道来,面朝青天言……

原来,我们村的一位青年农民,小的时候跟那个女孩订了亲,后来女方十七八了坚决要退婚。男方已经二十啷当岁了,遭到人去财空的窘境,所以他窝了一肚子火气,刚好那天碰到女方跟她爸……他曾经的“岳父”,从山上拉柴下来了,他要羞辱人家发泄怨火。他自己可没这个技巧,就雇请牙客来上阵,来骂他原先的岳父和未婚妻。这个牙客就堂而皇之地上阵了,连正带反对天檄讨地说了一串……我听不明白,后来经人翻译,方才醒悟,那叫骂得恶毒凶狠,杀人不见血。

他第一句话……你把你家闺女才柳叶宽的地方就去卖了钱么?

我问旁边的老头,这柳叶宽的地方是什么意思啊?老头诡笑着解读“就是人从他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地方”。牙客掷地有声妙语连珠,口若悬河一口气地数落了足足一刻钟。

○王天兵:没重样的。

●芦苇:不带重样的。我把牙客的话语虚心请教村里的长老,歹毒至极,谁碰谁死。

我插队插两年以后,也会用本地话流畅地与人对阵了,谁都听不出来我是外地人,风传我是西安来的“读过洋书的牙客”。

○王天兵:对你的语言敏感性来说,这是一个初步的锻炼?

●芦苇:口语的丰富,近乎于无限的可能性。这是陕西乡人骂人一种歹毒至极的智力游戏。

○王天兵:我们说的普通话与之相比,是一种乏味的官方语言?

●芦苇:普通话因为它时间短啊,怎能与方言的丰富相比,积累不到啊。你看那北京人骂人,那叫生动绚丽啊,听听《茶馆》里喝骂损人,那叫功夫涵养,不带脏字的。

○王天兵:有没有哪个作家的人物对话给你留下很深印象?

●芦苇:契诃夫的台词很棒,翻译家汝龙经常用东北言语翻译他的台词,像东北乡下佬说话一样,很有味道,非常有语言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