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追念蕲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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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慨叹只因一个“忠”字,既成就了韩世忠名垂青史,同时也误惑韩世忠尽管奏章十数上,连续乞请“单骑诣阙面奏”、“驰驿面奏”,均被高宗婉言拒绝,逼于无奈、激愤至极,“遂抗疏言桧误国”,“连疏乞解枢密柄,继上表乞骸”。倘若高宗皇帝当年对绥德汉韩世忠的“恩宠”确切有真情在,只一场主和、主战之争,又怎么能未几时月绥德汉韩世忠遂被“罢为醴泉观察使”,自此“杜门谢客,绝口不言兵,时,跨一驴,从二三童奴,负几杖,操酒壶,尽兴而返,平时将佐部曲皆莫见其面。”这了了数语背后更深沉的“隐藏”孙觌亦未敢揭破,我辈认为大有“掩饰”可说!

当此时刻,唯韩世忠自己心里最明白:他与高宗皇帝、秦桧奸贼业已彻底处于水火不容之境况。所幸者,高宗、秦桧不能亦不敢杀韩世忠。只留一个徒有虚名的韩相爷不动,对安定军心、民心大有好处,高宗要用韩世忠堵天下人的口舌。你韩世忠不是自己上表“乞骸骨”吗?正好!封你一个虚衔福国公,依然“奉朝请,节钺如故。”这节钺如故又是什么意思呢?节钺者,即符节与斧钺。前者指说文武官员所执掌之印、符,后者指说不同官职出行各所具备的仪仗,此刻所说仅有空名虚誉的韩世忠依然“奉朝请”、“节钺如故”乃至崇赐为国公,仅只是掩人耳目而已!敢问:既然节钺如故,为什么要将韩世忠亲手选拔、训练、组建的背嵬军划拔给秦桧之党羽张俊统领?又为什么要将其府库“所积军储钱百万贯、米九十万石、酒库十五”统统“归于国”呢?难道韩世忠被夺了兵权,其部属建置、将佐就不必再备有军需粮草等项支应了?依元妥妥所纂《韩世忠传》所言,似是韩世忠自己交给了朝廷,而赵雄碑记却对这件事讳而不言,为什么?窃以为,其“归于国”之历史真相应是“抄没于国!”岳飞父子被害,连家产都全部抄没殆尽,只抄没你韩世忠帅府的财资也算是给足面子了,此为其一:韩世忠传末附有其子韩彦直小传,你看宋高宗当年对小小年纪的彦直是何等地痛爱哟!彦直绍兴十七年登进士第,十八年调太社令,二十一年世忠薨,便立即“出彦直为浙东安抚司主管机宜文字”,比之岳云、张宪同被杀害,对你韩世忠也确实是给足了面子,此为其二。如此关键处,赵雄又为什么讳而不言?一言敝之:为尊者讳而已!

关于韩世忠罢官后之境况,关键处赵雄亦只能“含蓄”或言辞闪烁!不妨请看:曾几何时,为岳飞父子、为和议事,妻子儿女危惧其惹祸家人,乘间劝阻,韩相爷竟斥责曰:“今日明知其误国,乃畏祸苟同,异时瞑目,岂可于太祖官家殿下吃铁棒耶?”直至敢于独自伏兵截杀和议来使之非常举措而以行代言,为什么竟会于此转眼之间便“从此杜门谢客,绝口不言兵”?或问你对韩世忠此时此刻的心态又作何解说?曰:韩世忠既已上表乞骸骨,显属表示了他对高宗和秦桧权奸之流专权下的南宋王朝的彻底决裂和最强烈的抗争,从此杜门谢客,绝口不言兵事,自是不顾再干系太祖官家、不愿再触及往事、不愿再招致类似岳飞父子被害的悲剧重演、不愿连累曾与他同生死共干戈的将士等诸多心态使之然。而这仅只是韩世忠之主观一面。客观方面呢?传说,想当年他年岁少小,只因杀巨蟒、降野马等“蛮悍”事,那绥德州官老爷宁愿送他去从军,而不愿留他在身边,为何?而今,尽管韩爷已被解除了兵权和相权,可他人尚健在,你说高宗、秦桧之流能睡得安稳吃得香甜吗?即请品读孙觌铭文末尾这几句话:“今以菲才承辅枢,极进陪国论,实怀危溢之惧,所冀天慈,俾解将相之官,以祠官奉朝请,日望清光,不胜区区重愿!”韩世忠如此委婉言辞背后隐藏的是什么?孙觌只以其当时凄凉而灰色的“人生”予以指说:“时,跨一驴,从二三童奴,负几杖,操酒壶,兴尽而返;平时将佐部曲皆莫见其面。”这足以证明,此时此刻的韩府内外以及他的行走所及、亲友往来,早已经为秦桧之流的眼线和亲信关注,处身在被监控中的韩爷亦自感危惧如溢。无奈,只好以“杜门谢客,绝口不言兵”,以期自保。惟此,才是历史的真相。你想:大半生叱咤风云、敢说敢为,确乎使数十万敌人闻风丧胆的韩爷,而今如猛虎锁入牢笼,“纵游”、“自乐”得起吗?元妥妥编撰《宋史·韩世忠传》所以也这么说,实在是受了赵雄“放意壶觞林泉间”一语的误导,故尔,越发加以美化。赵雄撰神道碑记前简况韩世忠之晚年,二百余字竭尽粉饰美誉之能事,这自然是“为尊者讳”所致。但是,对韩世忠其人确乎充满敬意的赵雄,在粉饰美誉高宗、孝宗叔侄的同时,也以其闪烁其辞的笔法流露出他的苦衷和足以令后人惊悟、质疑的片言只语!譬如:他首先以委婉之笔告诉后人,对于孝宗命他代撰碑文一事,他找了不少理由“上书恳辞”,无奈孝宗皇帝御批“不许辞免”,于是惶恐奉诏。赵雄为什么要在碑记中讲这个过程?这就是赵雄的苦衷所在!身为礼部尚书,赵雄心里怎能不明白:韩世忠的生平史,至少是半部南宋史,容不得片言只语疏忽。而且,这刻石永垂、昭示后世者,又岂止只是功盖古今、一代忠臣良将韩世忠一个人之功过是非?所谓“文品即人品”,赵雄也同时在为他自己撰写碑记呢!不妨再回顾赵雄碑记中有关韩世忠晚年概况的那二百余字,其结尾语“盖诗所谓明哲保身者”显然大有“言外之意”在,绥德汉韩世忠几曾“明哲保身”过?此其一;其次,韩世忠逝世,高宗有诏,声言欲“择日临奠”。请注意品味赵雄所出如下一小段记述:“桧遣中书吏韩瑊以危语胁诸孤,令必辞。诸孤亦缘王遗意。不敢屈勤君父,上表辞免至再。太上黾勉从之。其始终恩过如此!”这段记述晦明各半,且显见赵雄之苦心,实在太耐人寻味了!特别是末尾“其始终恩过如此”七个字,实在妙不可言!

仅上述所举,足可证实韩世忠被罢官夺权后的十余年,只差没有进大牢、被囚禁。蕲王竟得如此遭遇,宋人自然不敢说破,但也并非始终无敢言者。元末明初,高启借凭吊蕲王墓,即有诗曰:“廉颇归未老,郭令罢谁留?折槛言徒切,藏弓势可忧!”高启,明初四杰之一,他的这一番慨叹,句句以历史典故直指韩世忠晚岁十余年之历史真相,显为一例。什么“高卧十年,杖履幅巾,放意林泉壶觞间,若未尝有权位者”,“终日淡然,独好浮图法,自号清凉居士”,礼部尚书赵雄越是如是说,越使人心生疑虑,使我辈感悟到的只是:此时的韩爷,唯有愤恨、孤独、郁闷、压抑,身外别无他!

而这难言的愤恨、孤独、郁闷和压抑,只因为他太忠、太仗义执言了!而这“太忠”、“太仗义执言”,则完全是因为他不但将江山社稷与黎民百姓同时置放于心灵天平之两端,而且丝毫容忍不得其稍有倾斜。这是绥德汉韩世忠既可歌可泣亦可悲可叹的人格、性格所致,怨不得天亦怨不得地。所以,不妨论断曰:韩世忠所以未老而早故,其结症就在于愤恨、压抑、孤独、郁闷之情沉积心底十余年不能释怀,终致成病、无可救药而命殒身亡,遗恨千古!或为将,或为相,一片爱国忠心,甘以死战,甘以死谏,何罪之有?

生于北宋,死于南宋,为了大宋王朝,绥德汉韩世忠诚然无愧炎黄赤子、民族英雄!

平民韩世忠——追念篇之三

为当今的绥德父老最熟悉的,是少年韩世忠。因为他不单就生在长在这故乡热土,而且,还干过不少令人特别惊讶的泼蛮事,如杀巨蟒,降野马,痛打席三、响马洞探险、九里山前葬母等等。史载韩世忠十八岁从军,时当崇宁四年。未几,隶编鄜延路副将刘延庆部下,筑天降山寨,于蒿平岭、佛口寨、藏底河等战役中,先后以军功进义副尉、武副尉,其间大约十四五年时间,征战在延绥故土所属地界。“宣和二年,方腊反,江浙震动,调兵四方,世忠以偏将从王渊讨之”;连韩世忠自己也不曾料及,这一去,竟然是他与故乡热土的永别!

那么,在这十四五年间,韩世忠曾给故乡父老乡亲们留下的记忆又是些什么呢?经我辈多年采访,而今绥德父老辈中之年迈长者,尚可说及的,除了“枪挑金国大将驸马郎君”一事而外,其余皆“能杀能战”、“一上阵可厉害得怕死人”、“金兵方面根本就没韩世忠的一个对手”如此等等并非纪实性的说词,欲问其言,追其行,诚喑然渺矣!

但是,令我辈久久不得其解的是:在古绥德州城父老口耳相传中,却又保留着不少韩世忠的传说故事,如《天地作合》《侍俸君王不到头》《魂归故里》《韩相爷忍辱》《蕲王减租》诸篇什讲述的内容,不但与少年韩世忠毫无干系,而与初从军十五年间的韩世忠亦了无牵连。

十八岁便与故乡热土诀别了的韩世忠,溘然长辞人世之后,不但以活生生的个性走进了本土平民阶层的记忆,而且,历经口耳相传,竟物化为民间口头文学作品,成了故乡热土老百姓津津乐道、世代相传的一笔精神遗产。

这一现象,实在令人不可思议。试问:其义理安在?曰:战功赫赫、位极人臣之韩世忠,生来死去,始终恪守其平民本份而不可改易,故使他能永远活在平民阶层的父老乡亲心中!

诚如前文追念篇之一所述,绥德汉人群不乏“血性”男儿,其品行多富有轻钱财、重许诺、尚义气、志存高远等人格魅力,少年韩世忠显属绥德汉人群中之出类拔萃者;那么,说他一生始终恪守其平民本份而不可改易,而今只能去追寻其生平足迹、言行所及,引以为据,使读者信服,令诤者认可。

慨叹关于韩世忠之生平,而今唯有《宋史·韩世忠传》、苏州灵岩山蕲王祠之神道碑和其《墓志铭》可援以为据。然而其传、其碑、其铭所记韩世忠之言行,却事事关系着南宋王朝之生死存亡,皆所谓“大议谠言”者也。平民本份乃至衣食男女之韩世忠,又何所见也?

众所周知:韩世忠乃举世公认的民族英雄,其殊誉之得来,只在于他心怀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经年累月,无不在无畏生死而战。其间,最本真的,首先他应是一个真正的战士,尔后方可为一个真正的战将,如此而已。他的言行品性,亦只能因战而见,因战而传。

关于韩世忠一生所经之战事,其传记、碑记、墓志铭通篇可见,恕不一一列举,而其之平民本分,间或也有所涉及,尚可摘出以飨读者。譬如,碑记追述王于少年弱冠时便多豪气,“喜与交游,资用通有无,或不持一钱,相从诣酒肆贳酒,”其贳欠,总是由他逢边衅用战获来偿还。从军之后的韩世忠依然如此,“王出必多获,由是同列皆饶给。”赵雄不仅如是说,更于碑记之末再番总述曰:“握兵三十年,未尝为乾没贸迁之私。上所锡赍,悉分将士,将士故乐为之用。”“厚抚将士,千金有所不爱,至一官一级,则靳惜如股肉!”韩世忠为什么在赏爵赐级这方面要如此苛克他的部下呢?赵雄追述说,韩世忠经常劝慰其将佐曰:“为国立功,人臣常份,吾所以使汝辈功浮于赏者,乃所以遗尔子孙也,天日昭昭,爵禄虚受,终毕为祸也,他日为国爪牙,尤当戒此!”其言、其情、其理之坦诚,完全出自一片大善至爱的平民本分心肠!“将士故乐为之用”的原因,更在于其部下对他亦心怀钟情厚爱,也一样以平民本分的心态来看待、回报他,一样不斤斤计较于功名利禄。而这,正是韩世忠与其将佐抗御大敌、诛灭叛逆每战必胜的根本原因。

绥德汉韩世忠懂得:能以“平民本份”与将佐相处,不以功名利禄为念,是军伍之魂,国防之魂。从入籍戎伍之始,韩世忠事事率先身体力行之。如:从军之初,于蒿平岭战役,韩世忠独部敢死士,阵斩金兵之十军监军驸马爷兀口移,“经有司图上其事,且乞优赏。会童贯专制边事,疑敢勇皆势家子,有所增饰,止许补一资。众哗不平,而王恬不芥蒂。”又如:宣和二年方腊反,其时,天下忘战日久,盗起仓卒,江浙震惊,“天子宵旰南顾,诏能得渠魁者授两镇节钺,王单骑穷追至睦州清溪洞”,终将方腊摛获。而“辛企宗掠王俘以为已功,故王不受上赏,别帅杨惟忠还阙,少伸其事,但超转承节郎”。两镇节钺与承节郎,用俗话说,相差的实在太大太大了!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连皇上老子都自食其言,可我绥德汉韩世忠却依然无所顾念!再如:绍兴六年,置司楚州期间,面对累经兵火劫掠之后“邑屋皆兀墟榛棘”之楚州城,绥德汉韩世忠不但要忙于招集流亡、通商惠工、创新营垒、安固民心,还亲自“被草莱,立军府,与士同力役;夫人梁国亲织薄为屋”,“于是曩时煨烬瓦砾之场,化为雄都会府,隐然为国长城矣!”再如:秦桧收三大将兵权,和议事成,韩世忠奉命还朝,高宗始得知韩世忠尽将每次大战告捷后朝廷所赐优赏全部分赐予部下将佐,依然一身清廉如故,“特赐江东永丰圩田以给其子孙。王复上书,租赋愿与编户同,以为势家倡”。绥德汉韩世忠,总是自觉地将自已和家人儿女辈置于普通老百姓之位置,不以权势凌世。中华五千年,将相辈出,数千道万,如韩世忠者,又几许?赵雄于神道碑记之末,也似乎慨感蕲王恪守平民本份之可贵,特以“绝口不言功名”、“若未尝有权者”为叹惋,真情所出,诚然无愧为“知”者。仅此叹惋,吾蕲王在天之灵,足可安矣!

正因此,绥德汉韩世忠于有生之年,不但同时活在第二故乡江南城郭原野的父老心中,还因民心崇敬而被奉为“神灵”,走进千家万户、走进民间口头文学,为江南的父老乡亲至今传诵、敬仰。如:传记、碑记乃至墓志铭文中莫不载有建安、楚州百姓“家立生祠,共勒功于石,至今奉香火唯勤”事;间或遇其朝谒,苏州市民传呼道途,老幼莫不夹路倚舂释担聚观,其情胜似殷望亲人之盛况;而赵雄还特于碑记末补缀曰:“至于外夷远人,幽闺妇女,皆知有所谓韩郡王者,岁时辄相从,诇王年几安否,以为天下轻重云”。凡蕲王战迹所及之山河、墩台、驿亭、古渡等,伴随时光流逝,而今莫不成了名山胜迹,异化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依然在向来者诉说蕲王当年事!

民族英雄韩世忠,只活在古今学者、专家、文人之笔底。而恪守平民本份之韩世忠,却活在世世代代的江南、塞上父老心中!

“万岁”,有谁堪配称呼?唯皇帝一人而已!试问:又有几个皇帝真的“万岁”了?窃以为,诚然可以“万岁”为喻者,我绥德汉韩世忠而外,浩瀚青史间,又几许人在?由此诘问,我辈进而又悟得如此一条人生哲理:或为官,或为民,最难得的是走进平民,甘为平民而生,甘为平民而死,你也许无悔无怨而无愧为人!

历史证明,唯“无愧为人”的人,始可流芳千古,永垂青史,古今中外,无不例外!

英武盖世亦多情——追念篇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