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次败兵挫折,终于使齐桓公醒悟过来,深深懊悔自己没能听从管仲的直谏而草率用兵,以致折损了许多财货兵马,更灭了齐国的威风。好在桓公一旦悔悟,决不遮掩自己的过失,他恳切地对管仲说:“寡人后悔没有听从爱卿的劝告,才有今日之败。这都是寡人的过失啊。”
不过,管仲进入齐国宫廷后,却没有马上举行拜相仪式,齐桓公自有主见。原来,接管仲入宫,欲拜为宰相的消息长了翅膀似的风传开来后,一些世袭的上卿、位高的重臣,及内臣、国戚等人,纷纷进见桓公,或表示忧虑,或公然反对。桓公除以鲍叔牙的话应答外,竟是无言以对,只好哼哼哈哈,含糊其词。用管仲的事他不会再行反复,但他也明白兼听则明、偏听则暗的道理。他想亲自考察一番管仲的才学,看是否真如鲍叔牙所说,值得自己信赖,以国家大政相托。但他又不能明着来,只能把考察寓于谈话之中。
在交谈之初,桓公尚能主动有意识地提出一些问题,暗中体味管仲的问答有何高妙之处。但很快他的神思只能跟着管仲的谈吐走,而唯恐不及。
桓公问起当今天下大势和齐国在诸侯割据中将居什么角色。管仲口若悬河,侃侃而谈。但他并不是满足于回答桓公的问话,以博得桓公的欢心。他的谈话始终围绕着一个中心:霸主中原。这是他早年立下的雄心大志,由于时运不济,没有遇到明主,一直没能实现。现在,他认定桓公小白既有霸主的气魄和胸襟,又有鲍叔牙、隰朋、宾须无、王子成父等一干贤臣良将辅助,再施展出自己的满腹韬略,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俱全,此时不称霸,更待何时!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说服齐桓公。桓公的明考暗察,正好给他以显示雄辩才能的机会。
管仲说:“周王朝自成王大封诸侯以后,势力日渐衰微,至今已衰落到一个二流诸侯国的地位,再难控制天下局势,徒有‘天下共主’的虚名罢了。”
“纵观天下诸侯,南有强楚,北有强燕,西有秦、晋,都是疆土宽广、武力雄厚。但秦有西戎、北狄,燕有山戎,晋则忙于内乱。内忧外患,困扰、钳制着这几个大国,使他们虽有图霸中原之心,却无侵占中原之力。”
“再看中原。大国诸侯有齐、鲁、郑、宋、卫;小国诸侯有陈、蔡、邢、谭、遂、纪、莒、杞。这些诸侯国,势力均在仲伯之间。曾有郑国一枝独秀小霸天下,后来受内乱骚扰,国势中衰。现在,中原呈群龙无首之势,诸侯间互不宾服,兼并、侵掠、争战不休。而且北方的狄族,东、西方的诸戎,南方的‘荆蛮’,对沃野中原一直垂涎三尺,常有袭扰、劫掠的举动,中原百姓深受其苦,所以,现在中原亟须出现一个强大的诸侯,以替代周天子号令天下,罢息战火,抵御外侵,扶危救困。”
管仲边说边随手画出一幅天下形势略图,说到中原霸主之时,在齐国的名字下面重重抹了一笔。他将草图递于桓公,加重语气说:“当初周成王封先君太公建立齐国时,曾赐予太公执掌征伐大权,以辅佐周王室。征伐范围,东至大海,西至大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齐国居于中心。主公今日执掌齐国宗庙,正是时机,当重整旗鼓,立宏志霸主中原。”
齐桓公仔细端详着管仲画的略图,频频点头。他不露声色地问:“依卿之见,寡人果有称霸中原的希望吗?”
管仲说:“何止是希望,主公气度恢宏,才智超群,又善于任贤用能。现在刚刚立国,宫中便有诸多贤能之人,文能治国,武能征战。主公如能从现在开始,勤奋修内政,外抚诸侯,尊崇王室,不出3年,齐国必国富兵强,在众诸侯中脱颖而出。到那时,天下无人敢与争锋,中原霸主之位唾手可得。”
管仲说完,殷切地目光凝视着桓公,似是等待着桓公会拍案而起。
但桓公却只轻轻地摇头,似是对管仲的霸主之说还在犹豫不决,或是根本就不感兴趣。他一时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是在管仲目光的鼓励之下,才坦诚说道:“齐国是有甲士数万、战车千乘的大国,先君僖公时,国势大振,也曾威服诸侯,号称‘小霸’。可到了襄公诸儿,开始耽于玩乐,政令朝立暮改,轻贤卑士,贪恋女色,变得荒淫无道,于是酿成大祸,使国家混乱不息,生灵涂炭。寡人在混乱中继承君位,朝思暮想能使齐国安定下来,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就深感满足了,实在不敢奢望成就什么霸主之业。”
管仲说:“主公差矣。苟于齐国之安,乃是鸟雀之安,可主公需要的是鲲鹏大志。这里面有一个关节,只有成为霸主,威服诸侯,齐国社稷才能长治久安;反之,诸侯仍争战不息,齐国居于中,今日来袭,明日来扰,如何安定得下来?还有更可畏之事,如果另有大国诸侯先齐一步强大起来,以武力逼迫齐国臣服,那时主公恐后悔莫及。种种利害,还望主公三思。”
管仲说得再清晰不过,但桓公毫无心理准备,乍然听到管仲所展示的宏图大略,一时难以接受,还是摇头不迭。他认为齐国现在还是自顾不暇,什么称霸大业,还是可望而不及的事情。
管仲见久说不下,终于最后摊牌。他正色说道:“主公免臣不死,是臣的大幸。但臣所以不能如召忽那样以身殉纠,正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为治理齐国聊尽绵薄之力。主公不图霸业,社稷难以久安;社稷不能安定,臣就是空食齐国的俸禄。既不能以身殉纠,而又空食俸禄,臣无地自容,不敢面对齐国的宗庙和百姓。好在管仲的名分未定,请主公另请高明吧。”说罢,毫不犹豫,转身向外走去。
管仲边走,边感到两道惶惑、惊讶的目光紧紧地追随着他的身影。他虽然态度果断,走得也似乎很坚决,其实他边走边凝神细听,心里涌动着一个强烈的愿望,巴望着桓公突然喊住他。背后一片寂静,眼看就要迈出大门,他的心渐渐灰冷,心道:“我管仲迈出门口,就再也不能回头。他既然不能成为霸业之君,我走了也罢!”他想着,就在前脚向门口迈出的一刹那,只听背后桓公大声喊道:“爱卿留步!”
管仲倏然停住脚步,回过身来。只见桓公站了起来,说道:“寡人愿意了,你我君臣倾力成就霸业吧。”管仲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庄严肃穆地向桓公再行稽首大礼,说:“今日主公既答允臣的请求,臣也就勉为其难,接受相位。从今往后,臣将倾尽全力治理齐国,辅佐主公完成霸主大业!”
自从宣布管仲为相国,齐桓公觉得浑身轻松许多,心里仿佛有了依靠似的。管仲所言所行,是最理想的相国人选,他的那些话讲得太精辟了,把这些付诸实施,用不了几年,齐国就会大变模样。每想到管仲,他就想到鲍叔牙。他为有这么一位老师而感到自豪,他那忠君爱国之心可昭日月,他一心为公,不计私利的高风亮节与江山共存,如果没有鲍叔牙,他是绝不会得到管仲的。他要把这次拜相仪式搞得既隆重又热烈。他命鲍叔牙亲自督造拜相台,与隰朋亲自商定了拜相的吉日良辰,再有三天就到了,他宣布,这三天不上朝,不出门,不接见任何人,在寝宫用香料薰身。
拜相的时刻到了。
桓公带领满朝文武以及装饰一新的仪仗队来到管仲门前,大门关闭着。
隰朋是拜相司仪,高声喊道:“放炮开门!”
三声炮响,大门洞开。
鲍叔牙引道,桓公随后,来到正堂。
隰朋喊道:“相国叩见君上。”
管仲衣着朝服,从后面急步来到桓公面前跪下:“臣管仲叩见主公。”
桓公扶起管仲:“爱卿平身。”
隰朋喊道:“国君亲请相国登辇!”
管仲叩首:“谢主公。”继而起身道:“主公,臣有一事相求。”
桓公:“相国请讲。”
“臣一贫如洗。俗话说,贫不能使富,相国之职,恐难负重任。”
鲍叔牙一怔,忙扯管仲后衣角,管仲不理。
桓公笑了:“寡人赐相国大齐一年市租,使相国成为齐国首富。”
管仲复又叩了一个头:“谢主公。”然后同桓公分左右并行到大门口,门外已停着一辆辇车。
桓公欠身打躬:“相国登辇。”
鲍叔牙和隰朋一左一右扶管仲登上辇车,然后请桓公亲手扶着辇尾,推着辇车前进三步。
隰朋一招手,鼓乐齐鸣……
桓公、管仲一行来到拜相台前。这拜相台高9尺,共有3层。第一层台中站着25人,各穿黄衣,手持黄旗;东边立25人,各穿青衣,手持青旗;西边立25人,各穿白衣,手持白旗;南边立25人,各穿红衣,手持红旗;北边立25人,各穿皂衣,手持皂旗。
第二层上站着一圈武士,身穿红衣,每人手持红旗。第三层上站立着36员武将,各执剑、戟、戈、抓、锤等兵器。台两边的仪仗队,雁翅排列,台子四周,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鲍叔牙到桓公舆前:“请主公出舆。”
桓公从车上下来。
鲍叔牙引导桓公来到辇前:“主公请相国下辇。”
桓公欠身道:“相国请下辇。”
管仲急忙下辇,在鲍叔牙引导下来到台边。
隰朋喊道:“请相国面南背北。”
管仲面南背北,肃然而立,听隰朋读赞礼祝文:“维大齐桓公二年,孟春丁卯,上朔丙子,齐桓公小白遣上大夫隰朋敢昭告五岳、四渎、名山、大川诸神曰:为‘大齐民富国强,称霸中原,谨择今日,持拜管仲为相国。伏惟尚飨!’”
隰朋读罢祝文,鲍叔牙引导管仲上了第二层台,然后道:“请相国面东背西而立。”
管仲依言而立。鲍叔牙读祝文:“维大齐桓公二年,孟春丁卯,上朔丙子,齐桓公小白遣上大夫鲍叔牙敢昭告日、月、星辰、风伯、雨师以及历代圣帝明王之神,为大齐民富国强,称霸中原,今特拜管仲为相国。伏惟尚飨!”
鲍叔牙读罢祝文,上卿高傒引导管仲登上第三层台:“请相国面北背南,拜受龙章凤篆。”
管仲朝北面跪下,双手高举,从高傒手中接过桓公亲笔写的八个大字:“民富国强,称霸中原。”
高傒开读祝文道:“维大齐桓公二年,孟春丁卯,上朔丙子,齐侯小白昭告昊天上帝、后土神,小白意使大齐民富国强,称霸中原,特拜管仲为相国,以助小白。伏惟尚飨!”
高傒读罢祝文,传令:“取相国印、剑!”二侍从双手捧剑、印上台,管仲接过来,高捧过顶。
鲍叔牙在台下喊道:“请主公拜相!”桓公在台下朝台上的管仲大拜三拜。管仲令侍从:“请国君登台。”
桓公登上台来,面南端坐,开口道:“爱卿今为相国,肩负治国安邦,强国富民之重任,但愿大齐早日富强。”
管仲跪拜,道:“臣既受君命,定尽心戮力,虽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以报主公知遇之恩。”
拜相金台下,民众在富有节奏的鼓乐通鸣中,展开了各种形式的民俗舞蹈,齐国民众以富有独特地方魅力和文化魅力的舞蹈形式,欢庆管仲被拜为齐国的相国,欢庆齐国百废待兴的大业有了一个崭新的良好的起点。这欢乐的气氛,仿佛在愈合历史的创伤,迎接美好的未来。
当天晚上,桓公在他的寝宫设宴与管仲在一起饮酒交谈。齐桓公兴冲冲地举起酒爵:“挟周天子以令诸侯,好!相国此议,让寡人顿开茅塞,来,咱们同干一爵高阳美酒。”二人举爵,一饮而尽。
远处传来鸡叫声。
桓公吩咐蔡姬:“天快亮了,夫人安歇去吧!”
蔡姬关切地说:“主公与相国谈了一整夜,也早歇息才是。”说着,退入内室。
管仲道:“臣闻泰山之高,不是一块石头垒成;大海之阔,不是一条江河汇成。主公欲成大志,必须重用五个人。”
桓公身子向前一凑:“哪几位?”
管仲道:“精通礼仪,善于外交,能言善辩不失国体,臣不及隰朋,请立大行之官。”
桓公点头同意。
管仲又说:“开垦荒地,种植庄稼,按时收种,地肥粮丰,臣不如宁越,请立大司田。”
桓公点头道:“寡人早有此意。”
管仲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有勇有谋,大将风度,臣不如王子成父,请立为大司马。”
桓公合掌道:“正合寡人之意。”
管仲道:“审案断案,明察秋毫,不杀无辜,不诬无罪,臣不如宾须无,请立为大司理。”
桓公点头表示赞同。
管仲道:“对主公忠心耿耿,敢向主公提逆耳之言,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臣不如东郭牙,请立为大谏之官。”
桓公连连表示赞同:“此五者,均德才兼备,有口皆碑,正合寡人之意。”两人又痛饮一爵。
管仲拱手问道:“鲍叔牙乃主公太傅,管仲兄长,天下无人不晓鲍叔牙与主公恩缘,也无人不识管鲍之交,鲍叔兄之位,主公有何考虑?”
齐桓公道:“寡人将终生尊鲍叔牙为太傅。如今,你为相国,寡人拜鲍叔牙为亚相,有管鲍共同辅佐寡人,何愁霸业不成?”
管仲笑了:“论仁和宽厚,管仲不及鲍叔牙十之一二,亚相对鲍叔牙焉能匹配?只是,鲍叔牙之志在于高远,不在官位。”
桓公问道:“鲍太傅有何想法?”
管仲道:“鲍叔牙一生,哪有半分私念?齐宫内外,都该记住鲍叔牙才是,他是功臣,是楷模,是齐国之兄长呀!”
桓公直起身子,叹道:“管鲍之交,寡人今日再次领略了。”
外面鸡鸣两遍了。内侍进来换蜡烛。
管仲起身道:“鸡叫两遍,主公,保重身体,臣请告退。”
桓公连连摆手,示意管仲坐下问道:“寡人还有一事想问爱卿。”他似乎难于启口,想了想,又笑了,嘴动了动没说出口。
管仲连忙拱手道:“主公,但说无妨。”
桓公探身问道:“寡人好打猎,不知是否妨碍霸业?”
管仲微笑道:“主公爱打猎,既可习武,又可强身,于霸业何妨?”
桓公眼睛一亮,略略轻松,又问:“寡人好美色,有害霸业吗?”
管仲又笑道:“亦无妨。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是主公要注意身体。”
桓公似乎松了口气,有些得意地直起身子。问道:“那,何事有害霸业?”
管仲正色道:“主公,不识贤能之人,有害霸业;认识贤能之人而不用,有害霸业;对贤能之人用而不重用,不能使其充分发挥才能,对建立霸业有害;对贤能之人重用而不信任,爱听小人摇唇鼓舌,拨弄是非,有害霸业。”
桓公问:“如果寡人完全按相国之言去做,霸业可成吗?”
管仲自信地点点头:“中原霸主地位非主公莫属!”
第二天桓公上朝,文武大臣肃立两侧,管仲位于班首,整个大殿的气氛庄重而肃穆。
桓公稳步来到御案前,巡视了一遍群臣,这才开口道:“寡人新立,意在理顺朝纲,重振我大齐雄风。寡人深思熟虑,特颁任命之旨。”
大殿内鸦雀无声,只有桓公的声音洪亮而高亢:“任命上大夫隰朋为大行之官!”
隰朋出班,跪拜:“谢主公圣恩。”
桓公道:“平身。”然后继续宣布:“任命上大夫宁越为大司田!”
宁越出班,跪谢道:“老臣谢主公圣恩。”
桓公道:“平身。”宁越归班。
“任命上大夫王子成父为大司马!”
王子成父出班跪谢,回班。
桓公宣布:“寡人任命,大夫宾须无为大司理!”
宾须无惊了一下,急忙出班,跪拜道:“谢主公圣恩!”
桓公继续宣布:“寡人任命大夫东郭牙为大谏之官!”
东郭牙愣住了,出班跪倒,激动得热泪顺脸颊滚滚而下:“微臣东郭牙曾对主公多有冒犯,主公却摒弃前嫌,委臣如此重任,主公知遇之恩,东郭牙三生难报!”
桓公抬手道:“爱卿平身。”
东郭牙再拜:“谢主公圣恩。”起身退下。
桓公把目光转向鲍叔牙:“寡人任命太傅鲍叔牙为齐国亚相。国内一应事体,太博有权处置,望众臣归顺,携力振兴大齐!”
众臣齐声道:“拜见亚相!”
鲍叔牙拱手致谢:“齐国有一代贤君,开明相国,还有德才兼备的诸位大臣,定能振兴齐国,称霸中原。鲍叔牙在此恭贺主公,拜托诸位同心同德。”说着,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
众大臣无不以崇敬的目光注视着这位高风亮节、大公无私的亚相鲍叔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