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人最大错误,是只看见中国不及西洋的一面,而不知中国尚有高过西洋的一面,以致充满了"落后""不进步"的感想。须知若是单纯的不及不进步便是幼稚。然而中国文化实在是成熟的,不是幼稚的。--这凡是有学问的人都见得到的,请你切记。因为中国不是幼稚,不是单纯的不进步,所以不必害怕变成人家一样,失去一切固有。假如中国方幼稚,西洋已成熟,从幼稚段必到成熟段,即是中国必然进于西洋,那末却危险了。然而不是。
中国人有些特长亦有些特短,这许多特短不在他不进步的范围内,而是随着其特长来的。中国必须在好多地方求进步,而建设其新经济新政治以及一切。然而当其进步建设之时,处处离不开他的特长特短问题,他一定要通过了这些特长特短乃能完成其新建设。新建设既然具有如此背景和个性在内,当然是中国本位的,不成问题。
从前罗素曾为宝爱中国文化上之精神,主张中国人解决中国政治问题经济问题时,切不可损害其固有文化(语见罗素著《中国之问题》一书)。我在《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书内时为辩明云:
罗素以为政治经济文化三问题中,必先文化问题;其言虽是,其计则左。中国问题原来是浑整之一个问题,其曰三问题者分别自三面看之耳。此问题中苟其一面得通,其他皆通;不然则一切皆不通。中国之政治问题经济问题,天然的不能外于其固有文化所演成之社会事实,所陶养之民族精神,而得解决;此不必虑,亦不待言者。吾人但于此政治经济之实际问题上求其如何作得通,则文化问题殆有不必别作研究者,倘先悬一不损及文化之限定,而文化为物最虚渺,则一切讨论皆将窒碍,陷于落空,问题或转不得解决矣。
我从来研究中国问题,初未尝注意有所谓文化问题者。我注意到文化问题,是在研究实验(在河南山东乡村社会中作实验)新政治新经济的建设,才发现的。以前亦未尝不想到,但至此才亲切的发现;发现之后,亦不于政治经济以外别作一问题去研究它。我相信这态度是对的。
中国文化的两大特征
(一)
昨天所谈"中国文化中的民主问题",其中一层一层多有待于解说。今天即进行此工作,题目虽换,其实仍是赓续前文。
有人看了我说"中国文化自古富于民主精神,但政治上则不足"的话,一定发生许多疑问。例如:
一、民主这一名词在中国文化中的发见沿用,好像是近几十年受西洋潮流影响而来。如何可以说中国自古便富于民主精神呢?
二、民主即在西洋亦是所谓近代潮流,其制度之出现,在推翻封建制度之话。如何可以说中国有之自古?
三、政治是生活中之一方面,亦就是文化中一方面。生活是整个的,文化亦有其整个性。假如政治上不民主,而说文化中富于民主精神,不是有些说不通吗?
如此之类,一定很多,一定笑我是专门作"中外古今"八股的。莫忙,莫忙,且容我道来。
如果承认前天我解释民主的话不错,我就根据着再来说。先说政治。虽然中国在政治上民主不足,其实自古以来亦就了不起;例如古语中: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君视其民如草芥,则民视其君如寇仇。""抚我则后,虐我则仇。"
试问这于民主精神的前四点(承认旁人,平等,讲理,尊重多数)为何等之发挥高扬?简直可以吓倒人!然而却是中国古典中论政治的话,并且这类话尽多。到明末黄黎洲先生著《明夷待访录》,更畅发其义,明彻非常,为清末民主革命运动者所爱诵。然而黎洲先生却是纯粹儒家,一秉孔孟之传(著《明儒学案》),没受其他外来影响。谁能否认中国自古便富于民主精神呢?
我并且告诉你:中国早讲民主,没曾受外来影响;倒是西洋近代的民主潮流确曾受了中国影响!我的西文不行,更未出洋留学,不能直接考证西籍,多所阐论。广西大学史学教授阎宗临先生,留欧十余年,曾为我证说甚多。他有一篇论文发表,可惜不在我手边。其中特就法国福禄特尔(Voltaire)孟德斯鸠两人,堪称近世启蒙运动民主潮流之原动力者的思想来源,指出完全是受自中国。又闻广东中山大学史学教授朱谦之先生,有一本著作,专证述西洋近代思想学术如何如何受中国影响。朱君亦我熟人,惜多年未见,不闻其详。我虽知识甚陋,然而正不乏有博学之人可以指出此史实来。
既称政治上民主不足的中国人,而其政治上民主思想乃竟如此前进彻底;岂不可怪?中国人的政治生活,一直到今天还不得民主,而其民主主义乃早在数千年前;岂不可怪?怪哉!怪哉!好些见闻不广思路不深的朋友,要呼出了。
我请你不要忘记我的话。我不曾说过了吗--民主精神中国有之自古。--这是一点。中国人意境高,理解高。民主精神有在他的意识上,与西洋人建筑在行动习惯上者不同。--这又是一点。中国文化原是一古代义化,其精华都在古,而不在今,与西洋文化总是花样翻新,后来居上者不同。你一定要信历史车轮愈进愈前,不许他古胜于今,是不行的。又中国人是心理的民族,而西洋人则是身体的民族。--这是我杜撰的名言,你不要笑。习惯是身体与环境之间的产物,而心理有时能超越环境。你决定要信唯物史观,政治伦理是上层建筑,意识是被决定的,种种。那亦行不通。你须要打破成见,彻底考察中外事实。
我前说,中国文化自古富于民主精神,而政治上则不足。其不足之故,除了上面所谈中国人能说不能行(此亦有故,后详)一点外,主要还是为了缺乏政治。这一点是中国历史上政治不够民主,乃至今天民主政治不得成功实现的有力原因。--这就快讨论到本题。
何谓缺乏政治?就是缺乏国家生活(前天说过);何谓国家生活?国家生活,是人类生活中最强大的团体生活。中国人的社会生活,最缺乏团体组织,尤其是强大的团体;特别在国家生活上是消极的(昨天说过)。这一缺欠,这一消极,是中国文化的一大特征。
要证明中国之缺乏政治,可用历史上两三个有名故事来说。一个是西汉时曹参为相,饮酒不治事。惠帝着急,使他的儿子从旁问他。他打他儿子一顿,说你懂甚么!惠帝自己对他说,是我要他问的。参顿首谢,说你(惠帝)不如高祖,我不如萧何;我们都照旧规,何必多事呢?一个是汲黯为东海太守,好清静,又多病,卧阁内不出,而东海大治。后拜淮阳太守,皇帝就说,请你卧而治之。一个是宋时李沆为相,凡上书陈利害者,投之瓮中,未尝启视,满则焚之。天下大治,时称圣相。我想这种"睡觉政治",怕是西洋人没法了解的吧!
明儒吕新吾先生(坤)是有名的地方政治家,在山西有很好的治绩,又有著作。其《治道篇》中说:为政之道以不扰为安,以不取为与,以不害为利,以行所无事为兴废起敝。几千年中国政治上的消极无为主义,发挥的透彻无比,真是中国政治上的名言宝训。然而今天的人,又如何能懂呢?
户籍地籍是国家行政上万事不可少的基本条件。独在中国国家到今天还是一塌糊涂(虽然我们发明甚早),谁亦说不清中国究竟有多少人民,多少土地。这亦是缺乏政治的一个好证。
好了,不必多说了。我尝说一句话:在中国文化中,吾人所见者,是不要政治的政治,不像国家的国家(见鄙著《乡村建设理论》)。你要想明白他为何不要政治,你必须先明白他的不像国家(不能放他在一般国家的范畴中)。
国家是人类社会生活中,最强大的团体组织。我们要说明中国人缺乏国家生活,必先从中国人缺乏团体生活说起。--明天就将着重这点来谈。
今天所谈,暂止于此,而中国文化的两大特征都是什么东西,尚未说出,似不甚好。特地说了出来,就是:
人类理性开发甚早;--这是一大特征。缺乏团体组织的生活;--这又是一大特征。我从来论中国文化,只讲一大特征,并无两大特征之说。今日有意双举,是为了解答"中国文化中的民主问题"之方便。试看后文自明。在今天所谈的话里面,我恐读者或多猜想,特地声明两点:
一点是绝没有赞成政治上消极无为主义之意;一点是中国之缺乏政治,不可认为就是黄老哲学思想的结果。
(二)
我现在为要指出中国人的社会生活中,缺乏团体组织(简称中国人缺乏团体生活)这一事实:我愿请问读者大家一个问题。就是:大家平常听到人谈论中国民族性的缺点,以哪一缺点为最多?又进一层问:被人谈论最多的这一缺点,究竟由何而来?--请读者想一想看。
读者如转以问我,则据我所听到的,以指说中国人"自私"的最多(即不是自私二字,亦其类似者)。不知读者是否有同感?我列举一些例证如下:
一、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以"私"字列为中国四大病(贫、愚、弱、私)之一,从而有其四大教育(生计、文艺、卫生、公民),将以公民教育治私。如果不是综合很多人的意见,断不会被采用到教育家的一个大团体,为其教育政策。
二、四十年前梁任公先生著《新民说》曾严重地透辟地指出中国人有私德而无公德。
三、"中国人是一盘散沙"--这是人之恒言。四、"中国人没有三人以上的团体,没有五分钟以上的热气"--这亦是人之恒言。
五、美国明恩溥,著有《中国民族性》一书,为西人最早对于此问题作详尽讨论者。其中即指有私无公,为特点之一。
六、又有美国朋友说一句幽默的话:一个中国人是顶聪明的,而两个中国人就是愚笨的(意指不能合作)。
如此比类,列举起来没有完,不必列了。究竟中国人为什么有此缺点?还望有心人研究一研究。
我更愿指出一个事实请大家注意。就是在中国人的社会生活中,"家"的地位大重特重,为任何地方社会所没有,尤与西洋人相反(西洋人的"家"是关系很轻的)。凡人有夫妇有父子,就有家;谁能没有家?家既是古今中外都要有的,何以中国人仿佛独有其"家"?自然,工商业社会打破家庭,农业社会维繁了家庭,亦事理所有。但并不能完全解答这一疑问。还望有心人研究一研究。
老实说,我是反对骂中国人自私的。我们应当想一想:中国人的自私是从哪里来的呢?难道说,从中国人血里带来的么?我不相信有先天的自私性!这亦完全不科学。我们还要考量一下,自私性就是缺乏社会性,而人类则是社会的动物,他生活的发展,生命的维持,都要靠社会。如果中国民族当真缺乏社会性,他能生存到今天吗?他的历史能如此光荣而悠久吗?他能疆土日广,成为世界所少有的广土众民的国家吗?这明明是说不通的事。
随便就骂中国人自私,全是未假思索之言,我深深痛恨。中国若自私,中国人早就完了,安得尚有今日?中国民族以其独创的文化,维持其相当独立的民族生命,维持到今天,试问世界上还有第二份吗?岂可这样糟蹋中国人!
那么,所有前面引证的话难道都是错误?这亦不然。照我所见,可分四层说:一、中国人确有近于"自私"的那种习惯;这是后天的,是从中国社会结构的影响,让他如此。如心理学上所说刺激反应的那个道理。而非中国人生来这样。二、中国社会自来有其特殊结构,不与他方社会同。从正面说,我常用"伦理本位"一词以示与西洋之颠倒于个人本位社会本位者不同;又用"职业分途"一词以示与西洋阶级对立者不同。从负面来说,便是缺乏团体生活。
三、这近于"自私"的习惯,并不纯是一种不良的习惯。他在彼时彼地很合用,而在此时此地却不行。今正当整个社会翻天覆地大改造之际,其合用之处不得发挥,而不行之处则暴露无遗,于是遂为人所指摘。这指摘从矫正锢习来说,亦不可少。
四、论到公私二字,只是中西人表见的各有不同。从一处看,中国人不如西洋人之公;但从另一处看,西洋人又不如中国人之公。俟后再指出来。
让我说一句直截了当的话,中国人的生活重心靠"家";而外国人的生活重心靠"团体"。这是分异之由。
大家都知道西洋近代个人主义的抬头,自由主义盛行。他们何为而如此?这全从其集体生活中过强若干的反动而来。西洋人始终过的是集团生活;不过从前的集团是宗教教会,后来的集团是民族国家。在从前每一个人都是某一教会里的一个人,如同现在都是属某一国的一个人一样。所谓个人实从团体反映而见;所谓个人主义实对团体主义(或社会主义)而言。他们虽始终是集体生活,在从前则团体过强,个人分量太轻;到近代则个人在团体中的地位增高,分量加重,仿佛成了个人本位的社会。最近二十年来,他们又感觉到个人的抬头妨碍社会,自由主义流弊太多,复翻转来讲团体最高主义,企图造成一社会本位的社会。自中古到近代,自近代到最近,始终在团体与个人,个人与团体,一高一低,一轻一重之间,翻覆不已。但所有这些问题或主义,在中国旧社会里的人,都是不能了解的。因为他根本缺乏集团生活,亦就无从映现出个人问题。这两端俱非他所有,他所有的恰好是中间一回事;那就是伦理关系。伦理关系始于家庭。家庭在中国人生活里关系特重,人人皆知。按理说,是人类都有夫妇,父子,即都有家庭;何为而中国人的家庭特重?家庭诚非中国人所独有;而以缺乏集团生活,团体与个人的关系轻松若无物,家庭关系就特别显露出来,像西洋人从前的宗教,后来的国家,在我们都是没有的。中国的宗教不像宗教,或原不是宗教;中国的国家不像国家,或原不是国家。此其分析殊非片言能尽,然他们那一种放任精神,可不待言而共晓。松于此者紧于彼,此处显则彼处隐,一轻一重,为主为宾,两方社会对照,虽其分别都不是绝对的,然趋向根本不同。
(三)
大前天我作了两个比较图,希望大家细想一想,对不对。我今天再将中西人的社会生活作几点的比较对照:
一:甲、西洋社会中人和人的关系是硬性的,机械的;乙、中国社会中人和人的关系是软性的,活动的。二:甲、西洋社会中人和人之间常见出彼此相对之势;乙、中国社会中人和人之间常见出彼此相与之情。三:甲、西洋社会生活中讲法(或纪律)不讲情;乙、中国社会生活中喜欢斟酌情理情面,而纪律不足。四:甲、维持西洋人群秩序的是国家法律;大事小事都要诉之法律;
乙、维持中国人群秩序的是社会礼俗;许多事都在社会中自己照礼俗解决。五:甲、争是西洋人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