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我生有涯意无尽:梁漱溟人生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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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理性、文化与宗教(7)

但是人民在集团生活中感到团体的干涉力过强,抹杀个人太甚,很觉不合适,于是发生反动,有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的提倡。个人主义自由主义行到近代,又发生很多流弊,于是思潮上又有一个反动,集团主义的空气复高唱入云,如共产主义,法西斯主义都是严格的集团主义,都是团体高于个人的。这样看来,西洋人自中世纪到现代,都是在集团主义个人主义里头兜圈子。中国人过去过的是伦理生活,在历史上并没有集团主义个人主义的思潮,也没有个人为重,抑团体为重的问题。中国人生活的单位就是家庭,是介于集团生活与个人生活两极端的中间。因之中国人的身家观念很强,他心目中最关切的,莫过于他的家庭或有伦理关系的人,对国家对社会就不感到亲切,所以就缺乏公德。处处看起来,都似乎觉得中国人自私。他的根源是从中国社会的散漫来的。其实中国人并不自私。中国人只是身家观念重,一身一家的念头重,而非自私。怎么他的身家观念这样的重呢?因为他的生活,靠家庭靠自己,并不靠什么团体,从何引起他的团体观念呢?他的生活又不靠国家,又何从养成他的国家观念呢?没有这样的事实,又从哪里生出观念来?中国人的生活就是靠家庭及其伦理关系的人。过去的中国人可以关门过日子,读书中状元,用不着团体。某人发了财,是他自己的努力,不是团体给他发的财,读书中状元也都是个人的事情。他的生活与团体不发生关系,怎能勉强造成他的团体观念呢?民国几十年以来的社会组织,都是消极散漫惯了,国家不管人民,人民也不问国家的事情。而且这个国家太大,看不见边际,对于国家的观念因之也就模糊。而在欧洲则小国林立,国际竞争剧烈,国家对外竞争要靠人民,人民也靠国家保护,是以国家与人民的关系就亲切。中国地域太大,文化又高于周围的民族,几千年来没有国际竞争,国家与人民不生密切关系,他的生活上最亲切的只是一身一家,其余有关系的则是亲戚朋友,乡党邻里。不像外国人有宗教,职业,阶级,民族种种集团。西洋人离开了团体和国家就不能生活;团体国家与自己的生活有密切的关系,所以团体国家观念就强,热心于团体国家的事情,从此锻炼出许多公德。因为在他们的生活上公就是私,私就是公,公私打成一片,为自己就是为公,为公就是为自己,这样公私打成一片,才能锻炼培养成公德。

公德是一切团体所需要的好习惯,要个人对团体的生活有良好的习惯,一定要团体生活联合成为一回事。如果公是公,私是私,要他舍私为公,这是难办到的,不能责之众人的。舍私为公,是一种豪情侠义,这种豪情侠义在中国社会里倒是常有的。我们中国人虽然缺乏公德,但是急公好义的人却是常有的,不过急公好义与公德是两回事,急公好义就是刚才说的为公而牺牲他自己,这是一种超凡的举动。这种超凡的举动,在散漫的社会才有的,因为大家只知道有身家而不知道有公众,对于公益事情就由豪情侠义、急公好义的人来做。大家知道京剧里面有一出剧叫《状元谱》,是说陈伯玛没有儿子要为善修铺路,他说:"我也曾为儿女朝山拜庙,我也曾为儿女补路修桥。"这个修桥补路的事情,就是急公好义,就是一种善举。本来修桥补路这一类事情在今天是建设厅的事情,不过那时候,这些事情没人管理而成为急公好义人的善举了。这就是中国社会的散漫,显出中国社会没有团体,不能运用团体的力量来解决问题。说到这里有一个普通人容易犯的错误观念,常说中国人自私,中国重个人主义,这些话是不对的。个人主义是在集团生活发达后才有的,是集团主义的反动,他主张尊重个人,发展个人,是一种很有价值的主张,并不像随便乱说的个人主义自私,一般中国人对个人主义误解误用了。在中国个人主义是不会产生的,因为中国人没有集团生活。中国人亦不见得就自私,不但不自私,而且大公无私莫过于中国人。上面说过中国人他是身家观念重,可是也是有很广大的观念,那就是中国人常谈的天下。

中国念书的人开口天下闭口天下,常以天下为公,四海一家为他的理想。中国人是富于世界观念的,狭隘的国家主义和民族主义在中国没有,中国人对于世界向来是一视同仁的。不过天下这个话太大了,这个观念太空了,天下是无边的太宽了,于他的生活不能亲切,于他生活最亲切的只有身家。中国人一大就大到天下,一小就小到身家,而介乎中间的团体是没有的,对于国家观念是不清楚的。而外国人与我们恰恰相反,外国人对于家庭观念不强,有的只是集团观念,对于团体意识个人意识非常清楚,却没有天下这个观念,这个观念对他是很淡漠的。外国人有的是不大不小的团体观念,过的是不大不小的国家和集团生活。他们处处为国家和集团利益打算,其所谓公就是大范围的自私。西洋人最不好的,就是他可以为他的国家和团体不讲理,违背公理的来抹杀是非。团体的情感很狭隘,有的是团体的自私心。中国人则不然,中国人真是天下为公。

集团生活很容易发生斗争,而斗争又加强集团的力量,团体与斗争,斗争与团体一定是相连的。凡是一个斗争发生,就不容易消灭。要能应付这个斗争,这就要加强团体的力量。团体的组织力加强,团体的干涉力加强,完全是由于斗争来的;没有斗争团体非散不可。斗争造成团体,团体造成斗争,西洋人就是如此。不独是西洋人,凡是外国人过的都是团体生活。而中国人过的生活是散漫而和平的。中国有一句老话太好了,而是外国人听不懂的。一句什么话?是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有理可以走遍天下,不讲理便遭大家的鄙视,这个话太好了。从这个话可以看出中国人是大公无私,看出中国人离心力发达。这个话真是要散漫的中国人才能够讲得出来;有宗教集团,职业集团,以及其他很多的阶级集团的国家的人,不能够说出这个话。因为一到团体,便不能讲这一个"理"字;个人的感情原来能够讲理,而团体的情绪,总是冲动,总是没有理性的。个人有理性,团体缺乏理性。"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这两句话在外国是说不通的。大家不相信这个话,因为现在世界明明白白是有理倒寸步难行,"九一八"事件中国有理,日本没有理,而中国到了国际联盟却寸步难行。日本不讲理他的武力可以走遍天下。今日真是有强权无公理的世界!我们中国人相信有理走遍天下,愿意这样干,大家的心里都承认,如果没有理,就该输就该吃亏,中国人所要的是"理"。

说到这里就知道中国人反对自私,没有自私,中国人是最公平的。在道理上中国人是最公平的,而事实表现的却似乎自私,这是哪里来的?这是身家观念重来的。中国的社会构造:一面养成身家观念重,一面养成天下为公四海一家的精神。西洋人那个社会,则是一面构成团体生活,一面养成个人主义。身家观念重,是中国人的短处,可是天下为公四海一家这个观念,却是中国人的长处;这类观念是西洋人所没有的,所不发达的。

现在讲的时间已经是很长了,想来结束几句。我的结论,就是说中国原来的社会构造很特殊,大家平常所说的中国人自私,就是从其社会构造的特殊而来的。中国社会构造特殊的特征,就是我们平常爱说的散漫。中国人的散漫,的的确确是中国社会构造特殊的特征。所谓散漫是怎样讲呢?他是无所分亦无所合;就是不十分"分",亦不十分"合",分得清楚合得清楚不叫散漫。中国社会所以散漫,就是分也不分清楚,合也不合清楚,因为这个缘故,就缺乏团体观念和国家观念,而富有天下观念,富有大公无私的心理。这是老的中国社会如此,从今天往前去,不能不变,不能不走上团体的道路。但是中国人往前走团体生活的路,却不能用机械力硬造,要硬造必有那机械力才行。中国人的团体生活是要由散漫走上去的,是要由自私走上去的。西洋人虽然有团体生活,虽然很早就有团体,但他是从不知不觉演成的。中国人是要由自觉的到团体生活,这个由自觉造成的团体生活,是不妨碍他的天下观念,是不妨碍他四海一家的精神的。中国人的团体生活往前去,要发挥他天下为公四海一家的观念,并且要发扬他"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的精神;可是同时要增强他的团体生活,运用组织来提高他的团体生活,这是我们看到中国一定要走上这一路线。

不错!往前去的中国就从散漫到组织。可是从何处入手呢?据我们研究的结果,是要从乡村入手。因为中国人缺乏个人生活,同时缺乏团体生活,他所有的就是家。中国国家可说是集家而成一乡,集乡而成县,集县而成省,集省而成国。中国这个散漫的国家,一定要求组织,但我们求组织,如果从家入手,那就太小,从国入手又太大,事实上不能一步登天,所以要从乡村入手。先求乡村有组织,人民有乡村的组织生活,一步一步的做到国家的组织生活。这个组织一定要自觉的去求才可以成功。这是个自觉的组织,是世界上所没有的。世界上所有的国家,他的组织不是自觉的。中国今日从乡村完成这个组织,完成中国的大社会组织。等到中国完成了这种自觉的理性的国家组织,他就可以领导全世界,领导全人类。只有中国人就没有狭隘的国家观念,才没有狭隘的民族意识,以中国人大公无私四海为家的精神,就能够稳定世界的和平,就能够为人类谋福利,否则像西洋人日本人那样的横暴强霸,是永远没有和平日子的希望。他们的团体自私心很重,他们的爱国心,就是他们团体的自私心。他们的团体自私心太重太强,就必定引起斗争。斗争是人类前途和平的大障碍,要求人类前途和平,就非打破这种团体自私心不可。打破这个自私心,只有中国人才有资格。时间很久,我们就止于此罢。

中国民族的力量

旧历元旦在上海访蒋百里(方震)先生,谈谈关于大局的情形。蒋先生曾在日本德国学陆军,其军事学在国内最知名。他大致说国际情势转变很快,不必轻易悲观;--自然也不必轻易乐观。他对东四省之失掉及华北问题,不视为什么大不了,说不定几年之后可以拿回来。不过虽因国际情势变化上,可从外面给我们以机会收复失地,但自己没有力量还是不行。所以就在我们自己力量的准备了。

他研究中国历史,看到这么几点:

(一)中国民族在武力上夙不优长,谈不上有武功;但每每从自卫上发出力量来,能够战胜强敌。

(二)中国以整个国家为一个力量,而如何如何,似是很少的;亦就是国家常常没有力量。而一个新的有生命的力量,常是从地方起来。

(三)中国人在种族上无狭隘之见,只在文化上有信念,不肯放松。中国人为种族而斗争者少,为文化而抗争者多。中国被外族征服,非从种族而有亡国之感,乃是从文化上而有亡天下之感,不甘心文化之灭亡。

他判断中国复兴,或是从地方自卫的力量起来,为文化而斗争。他又说全国形势以山东为最重要。在日本提出二十一条件的时候,他曾向袁世凯说过,别的可以相当让步,唯对山东必须设法保全。美国乌德将军也特别讲山东之重要及好处。所以他对山东特别抱希望,希望从山东发出刚才所说的力量,一从这自卫的文化的战争力量,而得到一个中国的恢复的根基。我听了他的话以后,有很多感动启发。他说决定战争之胜败的条件原很多,但可以归类为人的条件与物的条件。这人和物两面的关系都很大,都很要紧;但总以人为主为先。因为物总要靠人运用的。人的条件亦包含很多,例如:主帅的才略,将领的和不和等都是。但战争大了,长久了,那还是多数士卒的关系重大。士卒优劣长短如何,自又有许多点可论,例如体力技术等,但究不如其心理精神关系重要。大概以士卒对于他们的作战之意义,有亲切认识,而从内里发出力量者,为制胜基本条件。论到这里,那各不同社会的人,其作战心理就不同了。譬如游牧民族,或者工业社会,对于侵略性的作战,便有兴味;农业社会就不然,而只在自卫性的作战,才发得出力量。中国人便是如此。前说三点,亦均系指出中国人在那些作战上才亲切有力。那就是对自卫亲切,对侵略不亲切;对地方亲切,对国家不亲切;对文化亲切,对种族不亲切。这很合乎我所观察的。我常说:中国不像国家,而只是一个社会,是一个文化体。同时因为理性发达的结果,所以种族之见少,而天下一家之意多,从不与人作对,彼此间的疆画界限不严。对固有文化所含之理性很宝贵,如宋明之末,许多殉难的烈士,与乎未能殉难而作遗民的,他们对国亡固有很大的感慨,而他们心中还有更强烈的问题,就是文化问题。战争不止一次,人家的优长点,在一次表现,在二次三次表现,但不能永远表现;我们的优长点,第一次不表现,第二次可以表现,第二次不表现,第三次可以表现,它不能水远不表现。最后一次表现,即可制最后的胜利。所以要紧的是现在要作训练民众的功夫,预先奠定文化自卫的心理基础,用不着预先存一种狭隘感情的仇恨心理。要培养其理性,使其头脑开发,问题来了,一指点就明白。

中国士人的心理

中国人对在上的威权每无好感,而厌恶、唾弃、反抗,这不是现在才如此的;在历史上的中国人--尤其是读书人--都是如此。其来源是因中国人早受理性的启发,才对强权势力不给以位置。这心理原是好的,但不免偏激。学生闹风潮,有时由此心理而来。在我觉得,对中国的念书人是很容易办的,其要点就在你能够宁静地抓住他此刻的心理。当他气冲上来,心气不平的时候,你这方面最好不要刺激他,阻挡他,而让他的气可以尽量发泄。这是消极的一面;积极的一面,就是他越急躁,你越开诚平坦,坦露胸臆,几分钟后,他就躁不起来了。这时你有几句话便可折服他,可以马上没有问题。不过,这须有一个先决条件,就是:在你心中当真没有对不住他的地方,没有说不出来的话。你便可尽量让他气生,生气以后就无事了。对个人可以绝对如此。

对于群众则较难,因其机械性较大,不如个人之易得旋省平思。但亦除去以你自己的和平,去制他的不和平外,更无好法。

中西学术之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