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多费点事来讨论中国社会问题,认真来谋政治问题、经济问题的解决,则自然得到乡村建设的方向。得到这个方向。跟着再过细去想,则不难发现中国民族精神。这个道理,就是由浅入深,从用显体(体是本身,用是方法)。从找办法自然可以发见其本体--民族精神:一超直入地去找寻本体,怕不容易发见其价值。
我常常自己喜欢我自己笨,庆幸我自己笨。如果当初我太聪明了,也许我有先见之明,可以很早的看见屡次政治改革的不对;那末这个我就与社会变迁的历程相远了。中国社会经过若干变化才到这一步,我如一下子就看到,则我与社会相离者远;离得远就没有办法。社会无先见,是一个笨的;我也笨,所以我与社会很近。凡社会变迁的经过,我都有其经过;我经过几次变迁之后,稍微能比社会早一步,看得出我们的前途,所以转回头来对大家说话,就是因为我统统尝到了。把我尝到的对大家说,大家才会懂;否则你尽管有先见之明,你说的大家不懂,岂不是无用!唯因我笨,所以能启发大家。比如现在中国事实的推演,使大家注意到乡村建设,我们从乡村建设指明民族精神则可,因为大家已寻求到这里了;如果丢开乡村建设一超直入地讲民族精神,则一定没人理会。上边的话都是说早了不行。底下再说不早又不行。老不早岂不是至死不悟!当然要早点才好。因为想法子早,所以为大家讲精神陶炼。不然的话,就要等到大家碰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再讲精神陶炼;那样又未免太晚,我们还是曲突徙薪的好。这两面意思都要明白:前边是说早了不行,早了不切实;后边又说我们不能不早明白一点。在我是想叫大家早觉悟,所以早向大家说;可是大家要笨一点,在大家不明白的时候就作为不明白,不要很快的就承认中国民族精神。很快的承认,就等于不承认;唯能不求早明白,而后可以得到真明白。
我们讲精神陶炼,包括合理人生态度的指点,中国历史文化的分析,人生实际问题的讨论。这三部分在乡村建设理论中也都要讲到;在那时候去讲,大概会更切实一点。我现在要求大家虚心听各位班主任讲精神陶炼,就是要帮助大家早一点明白,早一点认识中国民族精神,早一点锻炼自己的精神,好为中国社会服务。我想我是可以向大家作这个要求的,因为我不是一个早明白的人而现在要让大家早明白,这个可以。随便早明白的人就不配作这个要求。笨的过程没有经过,就拿中国古人的精神对大家讲,即令大家接受,那是传统的。先生没经过这个转变,就随便的传给学生;这个很近于传统的往下传,这个顶不中用。所以我不愿意落到传统的往下传,而要求大家多费点事,再由我来帮助启发,庶可不至于耽误大家。
所谓合理人生态度的指点,人生实际问题的讨论,乃至历史文化的分析,三者皆以"中国民族精神"为核心。指出中国文化的特别处(长处短处),从而领会其民族精神,这是历史文化分析的意义。合理人生态度的指点,是正面的讲明民族精神。人生实际问题的解决,是指点如何应用民族精神。中国民族精神,照我的认识,就在"人类的理性"。我常说:除非中国人几千年都白活了,除非中国人没有贡献,否则就是他首先认识了人类之所以为人类。我的意思:中国民族精神彻头彻尾都是理性的发挥。中国古人很早就认识了人类,而现代学术界对于人类仍无认识!间或有认识的,亦未能在现代学术界占一地位,加以发挥。现代学术界中的心理学家,对人类都无认识。心理学是什么学问呢?就是讲人的学问,不是单讲感觉、意识、本能、情绪的。虽然心理学是回答人是什么的问题,可是现代心理学界对人类无有认识。世界的心理学,我知其大概,对人类心理都无认识。我觉得有两个人尚有认识,但他没有从科学的心理学上表达出来,在心理学上占一地位。据我所知道的,罗素对人类有点认识。他虽然也讲心理学,可是他在心理学界没有地位。泰戈尔对人类有认识,可是他又不能说,因为他是文学家,不能用科学表达其意见。本来心理学界应当先认识人类,惜乎心理学界至今尚无认识。中国古人对人类已有认识,惜乎尚无人去用科学方法为之表达。此即讲精神陶炼之大困难!人类心理在今犹属疑问,人类活动的法则是如何,心理学家都没有找清楚;而我们的根据又在人类心理--理性--所以比较难讲。虽然如此,可是我在人类心理学上用过工夫,可以给大家讲。讲乡村建设理论时有一部分是讲人类心理;因为我是从人类心理来讲明人类社会的。可惜没有时间。如果让我单讲人类心理,大概讲一年半年也不算多。我告诉大家:我对于这个问题研究过,即不能把我所知道的完全告诉大家,也总要指给大家一条路,让大家承认中国古人对人类有认识;这是在我的研究上可以保证的。关于中国古人所发见的人类理性,我能指给大家看,并不是拿一个纷纭无定的哲学议论来领导大家。现在举一个例子来说明我不是这样:
前几个月,我看见一篇叫做《性教育的先决问题》的文章(载4月30日《大公报》副刊"明日之教育"栏)。作者是敦礼先生。先生是国内知名的体育家。他这篇文章写得很好,很清楚,很透亮,很明白,简直无疵可指。其大意是说:"性教育,今已至困难时代。你不能把性教育视为性卫生;单从生理卫生上来讲性教育,是不够的。从前还有许多事实可以从卫生方面去讲明性教育;现在医学方法较前进步了,它无所怕,所以你讲性教育已不能从生理卫生的观点说话,必须找到性教育的社会根据。有社会的标准与理想,方可指点青年,让他谨慎。所以讲性教育的时候,没有理想的标准的婚姻制度、家庭制度,即无从讲起;故必于自然科学之外找社会科学的根据。"
其所谓先决条件者指此。可是说到婚姻制度、家庭制度的标准,简直没有人敢说。本来不同的社会之婚姻制度、家庭制度就没有一致过,从来没有标准。越是观察民族社会,越会虚心,越没法讲性教育。"先生的意思是要求先解决社会标准、社会理想(即确定婚姻制度与家庭制度),再来谈性教育。我想告诉他:
你的话都对,别的谈性教育的人也许尚未见到;可是你错了!你错在想从社会科学来解决社会标准、社会理想,从社会科学来确定婚姻制度、家庭制度。这个问题诚然是社会科学中之一部,然非从自然科学的生物学与心理学中找出根据,便无从确定。他曾露出一句话:"家庭婚姻制度,自一面说是反乎自然的办法,而另一面亦即人之异于禽兽而有今日的文化的原因。"
先生的这种话,是现代一般心理学家的见解。他们看婚姻制度和家庭制度是文化的、人为的、后天的、反自然的。社会上所有的道德标准、制度礼俗,都是反乎自然而强为的。因为人类想要社会有秩序,所以他自己想法子抑制其自然的冲动来牵就社会;及至抑制成习惯,就形成了礼俗制度、道德标准。普通的见解都是如此。先生有这么一个见解,对社会制度是这么一个看法,故不想从心理学找根据,从自然科学求解决;而要在社会科学中去寻求。我想告诉他一句话:你要在这里找是找不着的,你还须从自然科学上、生物学上找;社会在"人",除"人"之外无社会,你不从生物学、心理学上发见人类心理的真相,不能够解决社会问题,不能够确立社会理想与社会标难。我常常说:我们想认识人类,还得从人类在生物界的地位上去认识,不能抛开生物学的见地来认识人类。虽然人类在生物中是超群出众的,然而究竟还是生物,所以非从生物界中认识了人类,便无从确立社会制度。此问题之核心,在人类心理;而人类心理的表现则在中国民族精神,所以民族精神是我们讲精神陶炼的核心。
没有勇气不行
没有智慧不行,没有勇气也不行。我不敢说有智慧的人一定有勇气;但短于智慧的人,大约也没有勇气,或者其勇气亦是不足取的。怎样是有勇气?不为外面威力所慑,视任何强大势力若无物,担荷若何艰巨工作而无所怯。譬如:军阀问题,有的人激于义愤要打倒他;但同时更有许多人看成是无可奈何的局面,只有牵就他,只有随顺而利用他,自觉我们无拳无勇的人,对他有什么办法呢?此即没勇气。没勇气的人,容易看重既成的局面,往往把既成的局面看成是一不可改的。说到这里,我们不得不佩服孙中山先生,他真是一个有大勇的人。他以一个匹夫,竟然想推翻二百多年大清帝国的统治。没有疯狂似的野心巨胆,是不能作此想的。然而没有智慧,则此想亦不能发生。他何以不为强大无比的清朝所慑服呢?他并非不知其强大;但同时他知此原非定局,而是可以变的。他何以不自看渺小?他晓得是可以增长起来的。这便是他的智慧。有此观察理解,则其勇气更大。而正唯其有勇气,心思乃益活泼敏妙。智也,勇也,都不外其生命之伟大高强处,原是一回事而非二。反之,一般人气慑,则思呆也。所以说没有勇气不行。无论什么事,你总要看他是可能的,不是不可能的。无论若何艰难巨大的工程,你总要"气吞事",而不要被事慑着你。
真理与错误
对旁人人格总不怀疑,对自己知识见解总觉得不够,人类彼此才可以打通一切。这态度是根本的。顶要紧的是彻始彻终不怀疑人家心术,彻底的觉得自己的知识见解不够。彻始彻终追求下去,才能了解各派;了解各派到什么程度,才可以超越各派到什么程度,最后的真理获得是可能的。只怕你自满,只怕你不去追求。
真理同错误,似乎极远,却又极近。任何错误都有对,任何不对都含有真理;他是错,已经与对有关系,他只是错过了对。怎样的错,总还有一点对;没有一丝一毫的对,根本没有这回事。任何错误意见都含有对;较大的真理是错误很少,最后的真理是错误的综合。错就是偏,种种的偏都集合起来,容纳起来,就是真理。容纳各种派,也就超越了各种偏,他才得有各种偏。最后的真理就是存在这里。
我说每种学说都有他的偏处,并不是说没有最后的结论。凡学问家都是搜集各种偏,而人类心理都是要求统一。不断地要求统一。最后必可做到统一。最有学问的人,就是最能了解错误来源的人;有最高见解的人,是能包括种种见解的人。人类心理有各种的情,常常表现在各种的偏上,好恶可以大相反。可是聪明一点的人,生命力强感情丰富的人,他能了解各种偏的来源,而能把种种的偏都包含进去,所以他就能超。圣人能把各种心理都容进来,他都有,所以他是最能了解一切的人而通天下之情。所以说真理是通天下之见,是一切对或一切错误的总汇。孟子说:"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孟子所谓同然有所指,姑为借用。)圣人对人都有同然;性情很好的人,圣人与他有同然;即性情极怪的人,圣人也与他有同然。圣人完全了解他,所以同然。圣人与天下人无所不同然。最有高明见识的人,才是最能得真理的人;他对于各种意见都同意,各种错误都能了解。
成功与失败
没有志气的人,没有成败可说;有志气的人,没有经过二三十年奋斗不懈的阅历,也不会懂得成功与失败是怎么一回事。成功是什么呢?成功是巧,是天,不是我。失败是什么呢?失败是我,是我的错误,我有缺漏。
一事之成,都须要若干方面若干条件的凑合。百分之九十九都凑合了,一分凑不齐,便不成。在这百分中,有若干是须要自己努力的;有若干是自己努力不来,而有待于外的。而细审之,没有哪一点不须要自己精神贯注,亦没有哪一点不有待于外面机会(非自己力所能及)。然而一个人(或一伙人,或一个团体),怎能没有错误呢?没有缺漏呢?聪明而晓事的人,早晓得自己大小错误多得很,缺漏到处皆是。凡自以为我无过者,都是昏庸蠢劣之极。天下固无无过之事也。说"我无过"者,正已是从头错到底,更不消同他论什么过不过。错误了,而居然不从这里出岔子,而混得过去,岂非天乎!一次混过去,二次又混过去;这里没出岔子,那里又没出岔子;岂非天之又天乎!成功是什么?成功是巧而已,是侥倖而已。古往今来,于事业有成功者,而其人又聪明晓事,吾知其于成功之时必有此叹也。而失败了呢?则不得怨人。一切失败,自然都是各面不凑合,什么事本非自己所能包办的。然而失败之由,总在自己差失处,精神不照处,或是更大的错误,根本错误。像是楚霸王的"天亡我也",虽在某时亦确有此叹;不过,若因此将自己许多错误缺漏都不算,那还是蠢劣,自己不要强。所以说失败是我,我值其咎。古往今来,一切失败者,而其人又自己真要强,吾知其于努力失败时必如此负责也。
成功的事和失败的事相比较,其当事者内里所有疏漏孰多孰少,亦许差不多;不过一则因其成功而见不出,一则因其失败而不可掩耳。古人云:"不可以成败论人",旨哉言乎!其理盖如此。
对异己者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