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即与我方向不同的人,与我主张不同的人,我们都要原谅他。并要承认对方之心理也是好的,不应作刻薄的推测。同时,在自己的知识见解上要存疑,怕也不必都对。我觉得每个人对自己之知识见解,常感觉自己不够,见闻有限。自觉知识见解低过一般人,旁人都像比我强。这种态度,最能够补救各种不同方向(派别)的彼此冲突之弊而互相取益。冲突之所由起,即在彼此都自以为是。如此,则我不容你,你又妨碍我,彼此牵掣牴牾,互相折毁,无非是各人对自己之知识见解自信得太过,对对方人之心理有过于刻薄的看法,而有根本否认对方人的意思。此种态度,为最不能商量的态度。看不起对方人,根本自是,就不能商量,落于彼此相毁,于是大局就不能不受影响了。故彼此都应在心术上有所承认,在人格上有所承认,只是彼此所见尚须商量,然后才可取得对方之益,达于多分对的地步。我每叹息三十年来各党派、各不同运动的人才,都不可菲薄。但他们都有一个最大的缺点。此缺点就是在没有如上面所述的那种态度。对对方不能相信相谅;而且自己又太自信。所以虽是一个人才,结果,毁了别人,也毁了自己。毁在哪里?就毁在态度上。人生本来始终脱不开与人互相交涉的。越往后,人生关系越复杂,越密切;
彼此应当互相提挈合作,才是对的。可是和人打交涉,相关系,有一个根本点,就是:必须把根本不相信人的态度去掉。把我们说的意思放在前头,才是彼此相往来的根据;否则就没有往来交涉的余地了。如从不信任的地方对人,就越来越不信任人;转过来从信任人的方面走,就越来越信任人。不信任人的路,是越走越窄,是死路;只有从信任人的路上去走,才可开出真正的关系和事业的前途来。
我们应有的心胸态度
社会上一般人,有的以共产党为洪水猛兽,有的以军阀为贪鄙糊涂,其实这都是因为隔膜的缘故。人与人彼此之间,都相差不多,距离是很近的;如果有距离,只是到末流时才大,开头是很小的。社会间的人,需要彼此了解;否则彼此隔阂,将会增加社会的不安,是社会扰乱冲突的主要因素。
再则此人作军阀,彼人作共产党,其责任均不在他自己。过分责备与过分看重这一个人,同样是很错误的事。我们应当看重社会关系与其历史的演变。个人在社会中的分量真是太小了,社会环境之力真是太大啊!昔时有人批评曹孟德为"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为能臣,为奸雄,其权不在于他自己,而在于治世乱世的社会环境,在此种社会中则如此,在彼种社会中则又将如彼,这真是最确实的话。因此,我们所要做的工夫,要紧的就在转移社会之大势,把每一个人放在一个合适的场合中,使他们得以尽量发展其天才,各得其所用。我的用心与认识就是如此。乡村建设运动,必能如此转移社会大势,才有其意义。
至如何转移社会大势的话,我在《乡村建设理论》中都曾述及,现在不再细说,但都必须先认清中国社会的形势才好讲。中国社会的形势与其他社会的形势是颇相反的。尤其是在想藉着这形势来解决社会问题的时候,更将走入不同的路径。照一般的例说,每一个国度内,都有几种样、几部分、几方面不同的势力,在他们彼此间,一面是相互依存,一面又是互相矛盾,如果互相依存的一面多有发挥的可能时,那么,这社会就平顺地向上进步;如果进步到满了那可能的限度时,则其矛盾的一面就严重化、尖锐化,而免不了要爆发革命。所有其政治构造都是依于此形势而建立;所有其社会内各样的政治运动,亦无非本着其为某种样、某部分、某方面势力的背景和立场而向前竞争或斗争。在竞争斗争中,也有走调和联合路的,但没有单纯走调和联合路的;因为其间常有不可避免的矛盾冲突,而无法言调和联合。中国今日恰是落到一个散而且乱的情形,其社会内部没有清楚的分野,一切人的背景立场可以说都不同,又都差不多,其间的矛盾都不重大、不坚强;因此几乎无法形成一种政治构造。但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尽着力量抛开各自特殊的背景、立场,而单纯地求调和、联合,以谋其社会内部的调整统一,以应付国际环境。
我深刻相信:人当初的动机都是好的,没有谁安心去害人。不单共产党当初动意原无不善,就是军阀也未尝不想要好。我们在这时切不可把人家看得都不好,把自己看得都太好;应当深切认识人都是差不多的。--人情大抵不相远。把自己的心先空洞起来,打破一切成见,去掉一切隔膜,彼此才可以求了解,才可以沟通一切而联合一切,才可以转移社会关系,才可以挽救这垂危的民族!唯有这条道路可以走。现在所要的是要合不要分,要通不要隔。谁能联合一切,打通一切,谁就是能转移社会关系而让民族复活的。民族的生命就维系在这一点上。所以,我们都应当有这样的心胸态度,并以此相信、相谅、相勉!
开诚布公以立信
现在社会上,实在找不出一个让多数人信得及的人或团体,他们--人或团体--在谈话时,都说得非常之好,非常动听;但是人却总不敢相信他,都以为他的背后还别有用意;这是现在中国社会上的一种普通现象。即以我们的乡村运动来说,别人在未了解以前,也同样地以为我们别有企图,而非真来做此工作。中国社会之不安,半由于斯。此种不相信之态度,实非好现象。不相信,一切事都难做通,事情唯有相信才可以做得通。如《大公报》几次抗日募捐,数目达到七十万元之巨,社会人士踊跃输将,而不稍有疑心;此其故,即以其信用已生根于社会,人人皆信得及,相信其不致有何差误,故敢坦然相托。中国今日民穷财困,达于极点,六七十万元在西洋社会原自不成问题,而在中国则着实不易;由此可以看出社会人士之重义,及要求公道之心理是如何迫切。但现在情形,到处乌烟瘴气,黑幕重重,使社会找不出一个信得及的人或团体,以致满怀热诚,无由发泄,虽欲援助亦无从援助起。故目前社会要求有信用的人或团体,真是如饥如渴!古人云:"民无信不立",旨哉言乎!此意思实甚重要。不相信的态度,实为一大乱源。因不相信,故各怀鬼胎,互为猜忌;事情原无恶意,但如此一来,便亦"好意当作恶冤家"了。
人与人之间是如此,社会与社会间亦恰无二致。如此下去,其危机不言可喻。现在的问题,是在如何才能使社会信得及。以我所见,这只有彻底的开诚布公,将一切暧暧昧昧遮遮掩掩的行为,根本铲除。好事情固可昭然于社会;即不好的事,也必须直言不讳,一切都公开。这样自然一面可以解除误会;一面也渐渐地可以使人对你信得及。的确,人心都是要求光明磊落的,凡是光明磊落说出做出的事情,即便不好,人也甘心。人最不乐意于藏头露尾,半吞半吐的把戏。此道理无论在家庭之间、政府与人民之间、一切人与人之间,皆是如此。如能看透此点,本此去公开做事,自然可以行得通。自身先不使人怀疑,人家才肯相信;人家信得及,才肯舍死相助,终至万众一心。
品读感悟
真知灼见
人的神明意志不随血气之衰而衰,原是有可能的--那就在增进自觉,增进对自己的了解上求之。
在《求学与不老》中,梁先生说"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其实生活也是这样。当你往车窗外张望,总能看到一排排树木快速地往两边退去。身边的一切都在急速地顺着时间前行,你若驻足,眨眼之间便已落在后面。学习是一种激浊扬清,通过前进来防止堕落,这就是增进自觉最好的方式。
认识、分析、批判,无一不可以从学习中受益。人不论是看天,还是看地,都只是为了确定自己的位置;走过山,走过水,也只是在走过自己的生命。人的学习,也就是为了不断迎新辞旧,从而保持自己的生命力,可惜的是很多人并不清楚这一点。梁漱溟先生感慨道:很多青年就是因为不知道在这种学问上去体会,去下工夫,"以致卒不能保持其可爱的精神,而不免落壬可衰也"。
学习是人生的一大美事,也是一个有志者毕生的事业与追求。学,然后知困;学,然后明志;学,而后有所为。宋代朱熹主张:"无一事不学,无一时不学,无一处不学。"如此一来,活到老,学到老,才知书中味,才能让自己不老不衰,不断地给自己的思想注入活水,以让其得以长青。否则,"人老珠黄",思想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衰老,不动,不进,不新,便会变成冥顽不化的"老古董",为时代所摒弃。
俗话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所以我们要惜时如金,认真学习。古人云,读书之乐何处寻,数点梅花天地心。由此可见,读书,能通,能达,便能找到书中的黄金屋与颜如玉。而不学,便不知,甚至无知。
青年时要懂"不学便老而衰"的道理,认真学习,不断追求学问,而老年也不能"倚老卖老",再不学习。相反,只有坚持不懈地学习下去,才能如梁先生一样,保持青年时的豪侠之气,精神上不衰不老。
人生于世,不论是青年时期,还是耋耄老年,都应当坚持"活到老,学到老"的原则。求助于学问,不仅要让自己成为一个有学问的人,用学识改变自己的命运;更要用源源不断的学习来更新自己的思想与生命。否则,"老大徒伤悲"的憾恨将是挥不去,抹不平的。
在《精神陶炼要旨》中,梁漱溟先生说,有小问题者为小人;那些时有时无,忽起忽落的便是是假问题。名利之物,今日在我手,明日入他家,如果一颗心始终为之所牵绊,又怎能安心去过自己的生活,去干大事业?而世间也并不乏在这些小问题上苦苦追寻的小人。马致远曾嘲弄名利场中人道:"争名利,何年是彻?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攘攘蝇争血。"在追逐名利富贵的时候,人像蚂蚁一样忙碌奔波,如蜜蜂酿蜜一样辛劳勤苦,甚至在竞争之中带有一丝血腥味。
真问题、大问题,都是与假问题、小问题相对的,指的是一种深心大愿。梁先生说,深心即悲悯,因为悲悯,所以会从中衍生出一种强大的力量,一种囊括天地的情怀,一种"无所不包的大愿"。无论佛家普度众生的慈悲,还是儒家"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境界,都是秉承这一精神的。因此,张载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就是勉励世人要着眼于大问题。这种悲悯是很根本的。
梁漱溟先生在为乡村建设运动者做演讲时说:"我们的乡村建设是一个很大很远的工程。我们要有深心大愿,方可负荷此任。""如果我们不发愿、不立志,我们的乡村建设亦即无从讲起。"这是一种超越个体生命的愿力,让人能够感知到个体生命以上的问题,让人拥有一个更大的生命。这就是"人"。
谈到勇气,梁漱溟先生认为,没有智慧的力量,会变成莽撞,这样的勇气是不足取的。即便热血沸腾地前仆后继,勇气可嘉,但是牺牲的只能是自己这方。他说:"无论如何艰难巨大的工程,你总要"气吞事",而不要被事慑着你。"无论眼前的困难看着多么大,它一定无法遮住你的整片天空。在正视它的时候,还要有越过它去看到未来的勇气,这才有成功的可能性;而这份勇气必须要有智慧协同作战,如此,才不至于毫无收获地被这块巨石撞得头破血流。世人对待真理的态度各不相同,聪明一点的人,生命力强情感丰富的人,他能了解各种偏的来源,而能把重重的偏都包含进去,所以他能超。所谓的超,就是吸取错误中有价值的地方,带着它去找寻真理其他的碎片。
梁漱溟先生说:"错就是偏,种种的偏都集合起来,容纳起来,就是真理。"就好像把一块镜子打碎了,碎片放在不同的犯错的人手里,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拥有的是全部的镜片,所以才会产生抵牾。
尽善尽美的,也不是任何一件事都能分出绝对的对错来的。因而,对于别人的意见,我们可以不采纳,但不能不听。在这一点上,梁先生指出,"与我主张不同的人,我们都要原谅他,并要承认对方之心理也是好的,不应作刻薄的推测"。每个人出生的时候或许差别不大,但是二三十年的光阴会把他们雕刻得迥然不同。这里有他自己的意愿,但是有很多都是不期然的遭遇造就了无法预见的人生。也许你是一棵仙人掌,但是在温暖湿润的土地上成长,怎么可能经历长在沙漠里那些兄弟所受的考验呢?但是没有经历,不代表无法理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特定的位置啊,那些兄弟正是在那种在你看来匪夷所思的环境下挥舞着坚硬而锐利的刺。也许,如果你生在那片土地上的话,你也会的。这样去想,就会容易接受很多了。
有个弟子问师父:"怎么样才能在已经装满的瓶子里再装入更多的水?"师父回答说:"倒掉。"月亏后才能盈,水溢后才能满。如果想要纳风入怀,就当先凿空自己。如果时时觉得唯有自己才是对的,即使这瓶水实际上没有满,也被你盖上了盖子,无法再充实自己。而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也是一个流动的过程,不断有新的水注入,也不断有陈水流出,如果盖上了盖子,那还怎么流通呢?
梁先生认为,成功者和失败者之间相差多少有时很难看出来,只是因为成功,所以看不出其疏漏;而一旦失败,就难以掩饰而已。"胜败兵家事不期",即便在成功的时候,谁能说自己做的事情无可挑剔呢?因此,梁漱溟先生认为"不以成败论人"是有道理的。成功虽难,但是其实成功者只是比失败者少犯了一些错误。
既然责己不必太严,对于他人的过错,即使是名闻天下的贤达,也可以带几分幽默感的去看待。用容己之心去容他人,用量己之心去量他人,我们一定会让人生更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