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我生有涯意无尽:梁漱溟人生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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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生活道德艺术(2)

今天有三个意思要和大家说。第一个意思是:师生之间切不要使之落于应付,应常常以坦白的心相示,而求其相通。如果落于应付,则此种生活殊无意趣。大概在先生一面。心里要能够平平静静的,不存在一个要责望同学以非如何不可的意思,也不因少数同学懒惰而有不平之气。在同学一面,更要坦白实在--不搪塞,不欺骗,不懒惰。所谓坦白,就是指自己力量尽到而言;虽然自己有短处,有为难处,也要照样子摆出来。如果力量没尽到而搪塞饰掩,这是虚伪;如果力量没尽到而把懒惰摆出来给人看,这便是无耻。这两者是毁灭生命的凿子。人生只有尽力,尽力才有坦白之可言。坦白绝不是没有羞恶,没有判断,它是要使每个人从坦白真实里面来认识自己,来发挥各自的生命力。每人都能如此,其情必顺,其心必通,才不致落于形式的表面的应付上,才能够大家齐心向前发展,创造!

第二个意思是:人都是要求过一个痛快的生活。但此痛快生活,果自何而来?就是在各自的精力能够常常集中,发挥,运用。此意即说,敷衍、懒惰、不做事,空自一天天企待着去挨磨日子,便没法得到一个痛快的生活--也很不合算。于此我可以述说我的两个经验。

头一个经验,仿佛自己越是在给别人有所牺牲的时候,心里特别觉得痛快、酣畅、开展。反过来,自己力气不为人家用,似乎应该舒服,其实并不如此,反是心里感觉特别紧缩、闷苦。所以为社会牺牲,是合乎人类生命的自然要求,这个地方可以让我们生活更能有力!

再一个经验,就是劳动。我们都是身体很少劳动的人,可是我常是这样:颇费力气的事情开头懒于去做,等到劳动以后,遍身出汗,心里反倒觉得异常痛快。

以上两个经验,一个比较深细,一个比较粗浅。但都是告诉我们力量要用出来才能痛快。人类生命的自然要求就是如此。于此苟无所悟,实在等于斫丧自己的生命。第三个意思是:有的人每每看轻自己的工作,觉得粗浅而不足为,这是一个错误。须知虽然是粗浅的事情,如果能集中整个精力来做,也都能做到精微高深的境界。古人云:"洒扫、应对、进退,即是形而上学。"又云:"下学而上达。"都是指此而言。在事情本身说,表面上只有大小之殊,没有精粗--这件事比那件事粗浅--分野。俗话说"天下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只在各人自求而已。大概任何一件事业或一种学术,只怕不肯用心,肯用心一定可以得到许多的启示与教训,一定可以有所得,有所悟。在这个地方的所得,同在那个地方所得的是一样高深;在这里有所通,在别处也没有什么不通,所谓一通百通。所以凡对人情事理有所悟者,就是很大的学问。此其要点,即在集中精力,多用心思,去掉懒惰。能如此,才算握住生命真谛,才算得到痛快的合理的生活。

日常生活的态度

我们日常的生活(或者说是心理状态),大概总有一些不合适的地方。其形著于外者,约有三种方式:

(一)譬如大家有时很兴奋,对于自己的功课,也很注意,仿佛急于有所求的样子。这时应当反省这是干什么?仔细一想,心理还是有私有贪。须知世界上没有什么可贪的东西,要把他放得空洞开豁一些就好了。

(二)再就是懒惰散漫,苟且偷安。这时应当把自己心里头所有问题都提出来。问题是心里的真切痛痒处,最大的问题,是足以警惕自己的懒惰与散漫的。例如关心国家社会问题,就应当以国难和种种社会罪恶来提醒自己。家庭经济困难的,就以家贫来提醒自己,也未尝不可(但有流弊)。问题无大小无远近,只要是真切地感受到的就行。这些消极的办法还不够,自己还应当抓住自己的长处来尽量发挥。

(三)还有感觉到烦闷的。这个需要找朋友谈一谈;如仍不能解决时,再求于师。除去此三种不合适的心理状态以后,平平实实地去读书、工作,那真是顶理想的生活态度了。我们不要心理上老是存一个东西,最好是坦荡平实。

吾人的自觉力

一个人缺乏了自觉的时候,便只像一件东西而不像人,或说只像一个动物而不像人。自觉真真是人类最可宝贵的东西!只有在我的心里清楚明白的时候,才是我超越对象、涵盖对象的时候;只有在超越涵盖对象的时候,一个人才能够对自己有办法。人类优越的力量是完全从此处来的。所以怎么样让我们心里常常清明,真是一件顶要紧的事情。

古代的贤哲,他对于人类当真有一种悲悯的意思。他不是悲悯旁的,而是悲悯人类本身常常有一个很大的机械性。所谓机械性,是指很愚蠢而不能清明自主,像完全缺乏了自觉的在那里转动而言。人类最大的可怜就在此。这点不是几句话可以说得明白;只有常常冷眼去看的时候,才能见到人类的可悲悯。

人在什么时候才可以超脱这个不自主的机械性呢?那就要在他能够清明自觉的时候。不过,这是很不容易。人在婴儿时代是很蠢的,这时他无法自觉。到了幼年、青年时代,又受血气的支配很大。成年以后的人,似乎受血气的支配较小;但他似乎有更不如青年人处,因这时他在后天的习染已成,如计较、机变、巧诈等都已上了熟路,这个更足以妨碍、蒙蔽他的清明自觉。所以想使人人能够清明自觉,实在是一大难事。人类之可贵在其清明自觉,人类之可怜在其不能清明自觉,但自今以前的人类社会,能够清明自觉者,实在太少了。

中国古人与近代西洋人在学术上都有很大的创造与成就。但他们却像是向不同的方向致力的。近代西洋人系向外致力,其对象为物,对自然界求了解而驾驭之。中国古人不然,他是在求了解自己,驾驭自己--要使自己对自己有一种办法。亦即是求自己生命中之机械性能够减少,培养自己内里常常清明自觉的力量。中国人之所谓学养,实在就是指的这个。

人若只在本能支配下过生活,只在习惯里面来动弹,那就太可怜了。我们要开发我们的清明,让我们正源的力量培养出来;我们要建立我们的人格。失掉清明就是失掉了人格!

吾侪当何为

广西留京学会同人以其学报出版,向予索稿,仓卒无以应,且即一时感想所及,敬写为吾学会同人赠。吾侪皆所谓学界中人也,所谓知识阶级也,在昔则所谓士者是也。予之生也晚,又忽于考古,不能习知往昔社会中所谓士者,其品概行修果视今之知识阶级为何如?其所业务在彼时社会中之关系位置,又视今日之知识阶级为何如?且士风也时有变改,士所业务亦因文化变迁,而稍稍易其在社会中之关系位置,殆皆未可举一概余。予更不欲以一二端之见征,辄谓往昔社会之组织状况有胜于今,或往昔社会之风俗人情必善于此。抑予并不能知在社会中果理宜有此一种所谓士或知识阶级者,自成一范围,自为一阶级,而有其特殊之关系位置暨其品格,或否?予亦但就所知往昔社会之一些情形与所见今日社会之一些病痛,而示以今日吾侪行趋之所当指。

以予所闻,往昔社会有所谓"四民"之说,而士居首;四民者,士、农、工、商也。此四者似即由其所业务不同而分别,而社会上于此四业乃颇形著一种尊重或轻贱之态度于其间,其轻重适如其名第之顺序:即士最崇高,农稍次,工又次之,商最贱。士而出仕,则为治人之官吏;其农工商则皆为治于人者也。故士殆将以官为业;虽读书不仕者尽多,求仕不得与夫仕而退居者尽多,而官吏额数至为有限,然有此趋势--士殆以官为业--固明白也。士既以官为业,似可以说为一种贵族,然有两点宜辨。世所称贵族恒指一族姓子孙世代享有特殊权利名位者,而士之为官则偶然耳;罢官则归农,盖极通常之情形也。世所称贵族恒广有资产,豪富异于平民,而士之一阶级例以清贫淡泊见称;比为官则又以得财为戒。故以农工商业致富,而遗资产于子孙者,为名正言顺之事,人无有非之者;而士因官致富则士林之所贱矣。更言其要,则所谓士者在往昔社会中,似即以做官治人为其行业;然其位置,于享名为常,于享权为暂,去于享利则颇远。次当言士之品行。士之一流既为社会所尊崇,故其自处不能不高;社会所以律之者严于常人--农工商人--甚远,每有"读书明理人不应如此云云"之意,故士之自律亦不得不严。语所谓"为齐民矜式"实有此形势也。虽"刁生劣监"尽不少其人,"士大夫"之品格德行,核其内容,尽未必果高于乡夫俗子,然士之一阶级应当讲求品行,固尔时社会所共认,而彼亦自认者;而在今日新社会中,则无复有此观念矣。

凡右方所言,初不寓褒贬赞否之意,但在指出所谓士者,其在往昔社会中之大概情势如此;意欲就此情势推见士之在其社会上为害为益,为祸为福?抑更非意在推究其为益为福之一面;吾意只在取以与今之知识阶级比较对观,其为祸害是否稍愈?于是当进而言,今之知识阶级在社会上,其为如何一种局势。

从今日社会变化之新形势观之,则殆将不能更以士农工商四民之分类而为之区界;或更确言之,士类渐失其故日之区界,而别演成一种新区界。盖在今日农工商莫不有其甚深之高文典册,非徒手艺技能如往昔之比:故学为农工商者亦即是士,而士之为农工商之学者亦即是农工商。士之行业不徒在政治教育,乃并及于农工商;而业农工商者复不妨从事于政治教育。由是往日士之别于农工商者渐失其沟界。然故日之沟界虽其失哉,而士农工商之新演成的沟界则又厘然也。今日之士农工商不难辨也。孰为农?田间力耕者是也。孰为工?厂中操械运锤者是也。孰为商?店前临柜而布算者是也。是其操业甚专,生活各殊,固不容浑也。孰则为士?所谓士或知识阶级者,其操业盖难言也。或为官吏,或为议员,或办纱厂,或办银行,或为律师,或为会计师,或为教师,或为工程师,或开矿山,或伐森林,或席大地而植棉,或沿江海而为渔,乃至千百其途,莫能以枚数焉;抑其人方且为官吏,倏尔而办纱厂;方且为议员,同时可以办银行;昨为教师,今则开矿或植棉;乃至日易其途,莫能以一格概定焉。然知识阶级非无定实也,知识阶级者,盖有机缘凭藉,得受高等教育,能挟高文典册,以享高等生活者是已;此则最当记取者也。其操业虽千百其途而不同,然其为玩弄智慧弋取大利则无不同也。是故方其办纱厂非所谓工也,方其办银行非所谓商也,方其植棉非所谓农也。农也,工也,商也,皆劳力者也;知识阶级云者则劳心者也。往昔社会所谓士者其界画今多不适用,独至于劳心之一义,殆为古今之通义定诂焉。

此玩弄智慧或劳心之云者,殆唯得受高等教育挟有高文典册者能之,而人之欲以玩弄智慧弋取大利为业者,故必求受高等教育求挟高文典册焉。然谁则得受高等教育得挟高文典册者?其必出于有资产之家或有势力之家,或与有资产有势力之家为缘者也。此即必有机缘凭藉之说也。盖今之教育,非徒读书之谓也;读书又非徒读中国书已也;故昔之但须备几本旧书者,今则科学实验之所需也,手工图画音乐体操种种之所需也,其为需费不知大于昔日若干倍焉:此岂无资产者之所能为也。今之教育,至于中等教育已非寻常人家所能为力,至于大学高等教育则尤为一特殊又特殊阶级所独享受者已。非如此不能造成一个士或一个知识阶级,亦唯此知识阶级能弋取大利享高等生活,更使其子弟得受高等教育,继其知识阶级之业。如是而演之,劳心者恒世其劳心之业,劳力者恒世其劳力之业,而二者之沟界行且日鸿而日深焉,岂独厘然可辨而已哉!士之子恒为士,农之子恒为农,在昔不必然也,在今日殆将趋于必然矣。是故士在往昔非所谓贵族,如前所辨者:而知识阶级在今日乃有类于贵族矣,以其几于子孙世代享有特殊权利名位也。岂独为贵族,抑且为富人。士在往昔不能言利,于享名为常,享权为暂,于享利最违远,如前所辨者;而知识阶级在今日则竞言利,其有能创业致富者,不独名正言顺,且群所称美,以为是真能用其所学,知识阶级之好者也。在昔士品最高,农亦复有高趣,而商最贱;故士恒以农为缘,而于商最违远。在今日知识阶级独于商为近,几于不能以区别焉。若新闻记者也,律师也,会计师也,士欤,商欤?是不能分也,即士即商耳。且何必举此为言。就根本言之,商盖以智取利者也,本于劳心之义为近,于劳力之义则远(其曰店前临柜布算,自是狭义);知识阶级所谓玩弄智慧弋取大利者与此为同工焉,特又能大而化之耳。故若纱厂工也,营纱业者是商非工也;矿厂工也,营矿业者是商非工也;植棉农也,营棉业者是商非农也;渔牧农也,营渔业者是商非农也。然是皆受高等教育能挟高文典册所谓知识阶级者之所取业焉;则商欤,士欤?夫谁得而分别之,即商即士耳。此新形势昔所未有也。

吾非谓今之知识阶级果皆富且贵也,吾更非谓今之富且贵者皆曾受高等教育,能挟高文典册也。吾独谓由今日之形势而不变,则知识也,资产也,权位也,行将相联属而不分,以为一阶级所享有焉:劳力也,愚闇也,贫且贱也,行将相联属而不分,以为一阶级所困处焉。是欧、美近代文化之移植中国者,盖甚失吾往昔社会较能调剂均衡之故步矣。往昔社会之组织结构未必合理也;然其间若士也,农也,工也,商也,各有位置,颇见匀称;关系巧属,无大偏倚,则视今日较为合理之一点也。

故日之美点虽失,故日之劣点则转在今日而益彰。欧、美之知识阶级,不必皆求仕也,而我则以往昔士之在求仕也,于是大学专门毕业者,东、西洋留学回国者罔不求仕焉。西洋之受高等教育挟高文典册者不必不运锤操械也.(匪云与小工同一作工,但多有手自操作,比于工匠生活者);而我则以往昔士之耻于为是也,于是学为农工之学者亦鲜肯作此老实生活,而偷袭其为士之旧习焉。凡今受高等教育得具学识者,其有能用其所学,创业致富,成其所谓玩弄智慧弋取大利,盖真其中之好者也,盖百分居一也,千分居一也;其大多数悉趋于谋差混事之一途,以苟且偷生焉而已。此则又为欧美近代文明之所未见也。盖欧化移植于中国也,其结果不独在以其不均衡之弊予我已也,乃更在因我之旧局夙弊,而媾生一新弊于我焉。此即上不能为富且贵之士商,下不能为贫且贱之农工,进不能如欧西之所谓知识阶级,退不能如昔日中国之所谓士,历年由中等以上教育,暨东西留学所产生之人物之大多数,为社会病者是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