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言乎士之品概行修,则今人鲜或存此观念也。知识阶级之云,明其所尚者知识而已。青年学子之好学也,则称奖之曰"知识欲甚强";如前所辨,在昔士之当讲求品行为众所共认彼所自认者,于今完全乌有也;乃所讲求知识也,是彼所自认众所共认也。士风士习之好坏,时有不同,本难定也,然其根本观念不之易也,今则根本观念为之易向矣。夫必谓社会中某一阶级或某一部分当特别讲求立品,而余人则若不然者,此本甚无道理之观念,易之诚是也。然所以易之者,当在去品高(谓士)品低(如工商)之谬见,而一例尊重,同样讲求;非徒去士之讲求立品,而同不讲求之谓也。即眼前之事而言之,若年来纠缠不休之京师国立各校风潮,其校长教职员之行事,其间各派学生之所为,道途所传,且不置信;而其宣言也,启事也,纷陈杂列于报章之上者,抑何俨然为人师长者之不自爱不自重一至于此也,抑何受高等教育为大学学生者之不自爱不自重一至于此也!国会议员也,省会议员也,在此昔皆所谓士大夫也;其在议场则市井无赖不啻焉,其在私室则市侩贱人不啻焉。历来士风士习之坏,恐无论如何未若兹之忘形也;盖久矣夫其无形之可忘已;此今之所以异于古也。在昔政教不分,法律与道德相联,而一以属诸士:士固以治人教人为其职业,而俨然一社会之头脑,众人之师长也。则其立身行事固有不容苟者;今则根本观念已易,形势都非,不期而陵夷就下矣。
多不复能营农工商业之劳作,至于中学毕业者则更不能为此矣。不独普通学校如此也,即甲乙种之农工商业学校之毕业者亦多不适于农工商业--于中尤以农业为最不适于实际。若专门学校,若大学,则其毕业者更舍求差谋事外,一无可为焉。故自乡间人家言之,家里多一学生即多一废人--于中尤以中学毕业者为然。似乎中学毕业者可以为小学教师,然乡间小学教师之薪资或不逮一长工(受雇于人家为营长期农作者是);此以见社会于此受过具足教育者之不需要矣。一社会之教育乃专为此社会添许多"无所用之"之人,此得谓为教育耶?社会安得不感受苦痛耶?此无他,仍是所谓全不求切合社会实际情况,瞽目而行也。救治之道亦别无巧妙,要在易其瞽目而行之态度,而着眼各地方社会之生活实际。于前一病痛,当力戒享用消费之乖离于平素状况,于后一病痛,当务使学生于受教育之后,更适于社会需求,而得有其确当可靠之职业。此则一视全国教育家能否予以十分之注意而精心以图之耳。
二事既陈,更当一言吾侪身为知识阶级者,自身所应持之态度。此态度亦可别为两面--消极一面与积极一面--以言之。
吾侪当为何?吾敢为吾学会同人告,吾敢为一切受高等教育之青年告,吾侪其慎毋堕落为大蠹小虱者流,重为社会病累!吾侪其奋力求进于百业,以自效于社会,以改造今日之局面!
夫其既为大蠹小虱者此可无责焉;独至于举一切可以向上有为之青年,而胥视其日日走入此途,此则不能已于言也。吾见今之学子少年,方毕业于学校也,或且未毕业也,其举动挥霍如官僚阔人焉;吾心窃伤之。夫大蠹小虱亦仍常之有,独在其盗食窃利,所取于社会者非所宜有耳,故即此所为便是堕落了!衣履服御,饮啄娱乐,虽日细末哉,然其间既有贵族的与平民的之不同。诸君甘为贵族而不辞,我则不能为贵族!梅兰芳之剧我弗能观也,真光电影之场我未尝入也,一座之费至于数金,是贵族的生活也!吾见其门汽车马车之喧阗也,意我而亦出入其间,心实耻之!吾更愿吾同人之耻之也!有为贵族生活者即是堕落!同人其识之!一切有志向上之青年其识之!此吾侪当持之态度之消极的一面也(未完)此文先成一半,即寄广西留京学会同人付印。其后半则拟于次期续布。不谓后半写得数纸邮寄去后,不知为邮递遗失,抑为学会同人失去,竟无下落。故此中间缺一大段。且由此,不独于中间所缺无心补作,即结尾处亦无兴趣再完结也。遂有此断简残篇的文章留于此。中间一段,大意是说,玩弄智慧弋取大利者为大蠹,谋差混事苟且偷生者为小虱。总之,今所谓知识阶级,其为社会病害远过于昔所谓士。继则推论此问题与教育制度最有关系;今后当力谋教育机会之均等,及教育之必合乎社会条件,切于社会需要。末后则言,吾侪身为知识阶级者,当一面消极的不要享受过丰,一面积极的替社会效力,力求自免于大蠹小虱才好。此文之作,距今已五年;现在复看,觉得当时思想未免太笨。这个问题岂是在教育制度上,个人道德上,所可解决?而况教育制度之根本改造,犹必有所待邪?这自是经济问题上,政治问题上,要有整个办法才行,我最近的主张具见于近著《中国民族之前途》一书;请参看,此不多及。十八年八月漱溟记。
在吾人一生中的青年期
一个人一生都有他的一个英雄时代,此即指吾人的青年期。盖青年比较有勇气,喜欢理想,天真未失,冲动颇强,煞是可爱也。然此不过以血气方盛,故暂得如此。及其血气渐衰,世故渐深,慵于作为,习于奸巧,则无复足取,而大可哀已!吾人能如何常发挥其可爱者,而不落于可哀乎?
这是我十几年前手册中自记的一段话,亦就是我的青年观。在北平亦曾为学生讲说过,其后录为《朝话》之一则。现在仍取来,于"青年顾问"中为青年朋友解说一番。
人一生中的青年期,通常是指十二岁至十八岁之一段,其实不妨放长来说,二十岁左右,都可算青年。这一段正是一个人心理方面生理方面发育成长,快到成人的时候,一般科学书中都讲到。我为何独指其为吾人一生中的英雄时代呢?我说"英雄",盖意谓在一个人生命上有下列象征者:
蕴蓄着许多精力,聪明正寻地方去发挥表现。仿佛他要拿出来给世界的,比较他要向这世界享受讨取的多。他少顾忌,而多兴趣。兴趣所在,冷亦不怕,饿亦不怕,什么危险亦不怕,什么辛苦亦不怕。或者愈惊险,愈艰辛,他愈有味。他恒居于主动,不为外面世界所支配所左右。他富于感情,同情心很强,亦易于激动和冲动。他不一定有理想;但他有理想就要奔赴理想,扭他不转。
这便是英雄,非必要有大功业大表见才是英雄。世界上不论何等大英雄,皆不外由此放大来的。然而吾人一生中之青年期,却正是如此。或者照此缩小一些,而留心看去,凡此象征无不备具。所以我说青年期是每一个人一生中的英雄时代。
我所说的这象征,亦可简称曰"朝气"。其实这正是生命的本来面目。--生命之所以为生命者在此。英雄非他,即生命力特强的人而已。而青年期则吾人一生中生命力正强时也。人生是很可怜的,他离不开他的身体。他身体叫他怎样,他就怎样。青年期是血气方新到血气正盛的一段落。于是他便能具此象征。年老而血气衰便不行。尤其是经过人世环境的薰染锻炼,以致世故日深,他便懒于作为,只图享受,真情日薄,趋避愈巧。这时真对他感得无味,甚至面目可憎了。--然而你不要憎他;这正是人生的大可哀啊!
自然,有不少二三十岁的人已经贪图享受而懒于作为,同时亦有不少老年人意志依然刚强勤奋。我所说者亦不过大略有此情势而已。有意地指出这种危险的情势,令人早警觉而已。当然,不能一概地说老年人都不行。老前辈们无须误会,而青年朋友却要当心。
于是,我就提出了一个问题:一个人怎样便可以常常发挥那可爱的精神,而不落于可哀的地步呢?
这个问题,我今天不作解答,慢慢再谈吧。
欲望与志气
在这个时代的青年,能够把自己安排对了的很少。在这个时代,有一个大的欺骗他,或耽误他,容易让他误会,或让他不留心的一件事,就是把欲望当志气。这样的用功,自然不得其方。也许他很卖力气,因为背后存个贪的心,不能不如此。可是他这样卖力气,却很不自然,很苦,且难以长进。虽有时也会起一个大的反动,觉得我这样是干什么?甚或会完全不干,也许勉强干。但当自己勉强自己时,读书做事均难入,无法全副精神放在事情上。甚且会自己搪塞自己。越聪明的人,越容易有欲望,越不知应在哪个地方搁下那个心。心实在应该搁在当下的。可是聪明的人,老是搁不在当下,老往远处跑,烦躁而不宁。所以没有志气的固不用说,就是自以为有志气的,往往不是志气而是欲望。仿佛他期望自己能有成就,要成功怎么个样子,这样不很好吗?无奈在这里常藏着不合适的地方,自己不知道。自己越不宽松,越不能耐,病就越大。所以前人讲学,志气欲望之辩很严,必须不是从自己躯壳动念,而念头真切,才是真志气。张横渠先生颇反对欲望,谓民胞物与之心,时刻不能离的。自西洋风气进来,反对欲望的话没人讲,不似从前的严格,殊不知正在这些地方,是自己骗自己害自己。
发心与立志
许多人都觉得近来生活不安,我亦时常有此感觉。因此我知道一般人思想之杂乱、心里之不纯净,真是很难办的事!人多半都有种种私欲私意。要这个,要那个;本来我们的心量已经十分渺小,这么一来就更危险,怕更没有力量来干我们的事业了。古人有言:"知病即药!"现在让我指点出来,使大家知道自己心杂无力即病。然后才可望常自觉醒警惕!
我听所有几位同学读佛书。我对于佛学前曾稍作探究。佛家的彻始彻终便是发心--发菩提心。发心是什么?这味道非常深醇,颇难言说。盖所谓发心,不但是悲,且是智慧的;他是超过一切,是对众生机械的生命,能有深厚的了解原谅与悲悯,而要求一个不机械的生命。儒家也是要求一个不机械的生命,但与佛家不同。儒家亦有彻始彻终的一点,在立志。然儒家的立志与佛家的发心其精神意味则不同:佛家是原谅与悲悯,而儒家则是刚正的态度。这二者内里自有彼此相通的地方。所以终极都是一个自有的活泼泼的有大力量的生命。
我们都是力量不够的人,要去可怜旁人,先须可怜自己。如何可怜自己?就是须培养开发自己的愿力(发心与立志都是愿力)。怎样开发?要在当初动念干这个乡村运动的地方去找,去反问自己为何有此意思?而此意思为何又在彼时真切?这样能将原来的事情真愿因反求而开大。当痛痒恻隐之情发露时而更深厚之,扩充之,则正念有力,杂念自可减少。惟有愿力才有大勇气,才有真精神,才有真事业。不论佛家儒家皆可,但须任取其能开发我们培养增长我们力量的那一点。我们只有努力自勉,才能完成我们伟大的使命!
言志
今日早晨想到《论语》上"盍各言尔志"一句话,现在就言我之志。"你的志愿何在?"如果有人这样问我,那我可以回答:我愿终身为民族社会尽力:并愿使自己成为社会所永久信赖的一个人。在这混乱的中国社会,无论在思想上,在事业上,都正是彷徨无主的时候。
这时候做人最难有把握,有脚跟。常见有许多人,在开头的时候都很有信望,但到后来每每失去了社会的信任,促使社会益发入于混乱。我觉得现在的中国,必须有一面在言论上为大家指出一个方向,更且在心地上、行为上大家都有所信赖于他。然后散漫纷乱的社会才仿佛有所依归,有所宗信。一个复兴民族的力量,要在这个条件下才能形成。我之所以自勉者唯此,因我深切感到社会多年来所需要者唯此。八十年来,中国这老社会为新环境所刺激压迫,而落于不幸的命运,民族自救运动一起再起,都一次一次地先后失败了。每一次都曾引起大家的热心渴望,都曾涨到一时的高潮,但而今这高潮都没落了,更看不见一个有力量的潮流可以系属多数的人心,而却是到处充满了灰心、丧气、失望、绝望。除此少数人盲目地干而外,多数人无非消极鬼混,挨磨日子,而其实呢,中国问题并不是这样一个可悲观的事。悲观只为蔽于眼前。若从前后左右通盘观测,定能于中国前途有很深的自信;只可惜多数人蔽于眼前,没有这眼光罢了!我是对中国前途充满了希望,绝对乐观的一个人。我胸中所有的是勇气,是自信,是兴趣,是热情。这种自信,并不是盲目的、随便而有的,这里面有我的眼光,有我的分析与判断(我讲的《乡村建设理论》便是这个,不复赘)。我是看到了前途应有的转变与结局,我相信旁人亦能慢慢地看到:因为从事实上一天一天在暗示我们所应走的唯一可能的方针路线(乡村建设)。我的自信不难成为大家的共信;我的勇气可以转移大家的灰颓之气。大概中国社会不转到大家有自信、有勇气之时,则中国将永远没有希望。然而民族自救的最后觉悟、最后潮流毕竟是到了!我们就是要发动这潮流,酿成这潮流!这方向指针我是能以贡献给社会的--我充分有这自信。单有方向指针还不够,还须有为社会大众所信托的人格,为大家希望之所寄。因此,我要自勉做一个有信用的人,不令大家失望。
谈习气
我常说"一切罪恶过错皆由懈怠中来。"实是如此,精神不振,真是最不了的事。最让人精神不振者,就是习气。凡自己心里不通畅,都是自找,而非由于外铄。心小气狭都是习气,也就是在里边有私意。人人都有要好的心,但终难有好的趋向者,就是因为习气的不易改。要想祛除习气,必须各人的生命力,能超拔于习气之上才行。
各人的习气不同,应时常反省,去求了解自己的习气。大概人类任何学问,都可以帮助人--让人的生命强大。苟能常于自身深加体验;更能于多方面留心,求其了解,则个人身心自然顺畅,力量自然强大,习气自然祛除。自己老是缠住自己,挡住自己,这懈怠,最容易弱损自己的生命力。
忏悔--自新
在人生的时间线上须臾不可放松的,就是如何对付自己。如果对于自己没有办法,对于一切事情也就没有办法。我们都是活人,不做乡村工作也得生活,但是如何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顺顺当当,就不容易。假如此人是资质很平庸的,他自己内心的矛盾冲突或许少:这个意思就是说他还好办。若是资质很聪颖的人,他自己有点才气,其问题就越复杂、越难办!虽然他才气有,聪明有,但怕他私欲也比旁人盛,比旁人多。大概有聪明的人,好出风头,爱面子,对声色货利等等,格外比旁人贪,格外比旁人求,这是他斩不断的病。本来他要强的心也比旁人明白,可是他为坏的心也比旁人高;如果内心不澄清,认不清楚自己,这是他心里一定有很多问题。教他去做乡村工作,也一定有很多问题,因为他不能对付自己,则终日倘恍,精神上得不到安慰,自己先不安,还有何法去做乡村工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