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的唯一的价值,因为它是痛苦的结果,为了痛苦,经验在肉体上留下了痕迹,由此,把思想也转变了。这是实际政治家的失眠的长夜,和现实的苦斗;那么试问他怎么能把此种经验传授给一个以为毫不费力便可改造世界的青年理想家呢?一个成年人又怎么能使青年容受“爱情是虚幻的”这种说法呢?波罗尼斯(Polonius)的忠告是老生常谈,但我们劝告别人时,我们都是波罗尼斯啊。这些老生常谈,于我们是充满着意义、回想和形象的。对于我们的儿女,却是空洞的、可厌的。我们想把一个20岁的女儿变成淑女,这在生理学上是不可能的。伏佛那葛曾言:“老年人的忠告有如冬天的太阳,虽是光亮,可不足令人温暖。”由此可见,在青年人是反抗,在老年人是失望。于是两代之间便发生了愤怒与埋怨的空气。最贤明的父母会把必不可少的稚气来转圜这种愤懑之情。你们知道格罗台(PaulClaudel)译的英国巴脱摩(CoventryPatmore,1823—1896)的《玩具》一诗么?一个父亲把孩子痛责了一顿,晚上,他走进孩子的卧室,看见他睡熟了,但睫毛上的泪水还没有干。在近床的桌子上,孩子放着一块有红筋的石子、七八只蚌壳,一个瓶里插着几朵蓝铃花,还有两枚法国铜币,这一切是他最爱的,排列得很有艺术,是他在痛苦之中以之自慰的玩具。在这种稚气前面看到这动人的弱小的表现,父亲懂得了儿童的灵魂,忏悔了。
尤其在儿童的青年时代,我们应当回想起我们自己,不要去伤害那个年龄上的思想、情操、性情。做父母的要有此种清明的头脑是不容易的。在20岁上,我们中每个人都想:“如果有一天我有了孩子,我将和他们亲近;我对于他们,将成为我的父亲对于我不曾做到的父亲。”50岁时,我们差不多到了我们的父母的地位,做了父亲或母亲。于是轮到我们的孩子来希望我们当年所曾热切希望的了,变成了当年的我们以后,当他们到了我们今日的地位时,又轮到另一代来作同样虚幻的希望。
你们可以看到,在青年时期,伤害与冲突怎样形成了所谓“无情义年龄”。在初期的童年,每人要经过一个可以称为“神话似的”年龄:那时节,饮食、温暖、快乐都是由善意的神仙们赐予的。外界的发见,必须劳作的条件,对于多数儿童是一种打击。一进学校,生活中又加添了朋友,因了朋友,儿童们开始批判家庭。他们懂得,他们心目中原看作和空气水分同样重要的人物,在别的儿童的目光中,只是些可怪的或平庸的人。“这是整个热情的交际的新天地。子女与父母的联系,即不中断,也将松懈下来。这是外界人战胜的时间,外人闯入了儿童的灵魂。”这亦是儿童们反抗的时间,做父母的应当爱他们的反抗。
我们曾指出一切家庭生活所必有的实际色彩与平板,即是宗教与艺术亦无法使它升华。青年人往往是理想主义者,他觉得被父母的老生常谈的劝告所中伤了。他诅咒家庭和家庭的律令。他所希望的是更纯粹的东西。他幻想着至高至大至美的爱。他需要温情,需要友谊。这是满是誓言、秘密、心腹的告白的时间。
且这也往往是失望的时间,因为誓言没有实践,心腹的告白被人欺弄,爱人不忠实。青年人处处好胜,而他所试的事情件件都弄糟了。于是他嫉恨社会。但他的嫉恨,是由他的理想的失望、他的幻梦与现实之不平衡造成的。在一切人的生活中,尤其在最优秀的人的生活中,这是一个悲惨的时期。青年是最难度过的年龄,真正的幸福,倒是在成年时期机会较多。幸而,恋爱啊,继而婚姻啊,接着孩子的诞生啊,不久使这危险的空洞的青年时期得到了一个家庭的实际的支撑。“靠着家庭、都市、职业等等的缓冲,傲慢的思想和现实生活重新发生了关系。”这样,循环不已的周圈在下一代身上重复开始。
为了这些理由,“无情义年龄”最好大半在家庭以外度过。在学校里所接触的是新发见的外界,而家庭,在对照之下,显得是一个借以托庇的隐遁所了。如果不能这样,那么得由父母回想他们青年时代的情况,而听任孩子们自己去学习人生。也有父母不能这样而由祖父母来代替的,因为年龄的衰老,心情较为镇静,也不怎么苛求,思想也更自由,他们想着自己当年的情况,更能了解新的一代。
在这篇研究中,我们得到何种实用的教训昵?第一是家庭教育对于儿童的重要,坏孩子的性格无疑地可加以改造,有时甚至在他们的偏枉过度之中,可以培养出他们的天才;但若我们能给予他一个幸福的童年,便是替他预备了较为容易的人生。怎样是幸福的童年呢?是父母之间毫无间隙,在温柔地爱他们的孩子时,同时维持着坚固的纪律,且在儿童之间保持着绝对一视同仁的平等态度。更须记住,在每个年龄上,性格都得转变,父母的劝告不宜多,且须谨慎从事;以身作则才是唯一有效的劝告。还当记得家庭必须经受大干世界的长风吹拂。
说完了这些,我们对于“家庭是否是一持久的制度”的问题应得予以结论了。我相信家庭是无可代替的,理由与婚姻一样:因为它能使个人的本能发生社会的情操。我们说过青年时离开家庭是有益的,但在无论何种人生中,必在有一个时间,一个男人在经过了学习时期和必不可少的流浪生活之后,怀着欣喜与温柔的情绪,回到这最自然的集团中去,在晚餐席的周围,无论是大学生、哲学家、部长、兵士或艺术家,在淡漠的或冷酷的人群中过了一天之后,都回复成子女、父母、祖父母,或更简单地说,都回复了人。
品读感悟
莫洛亚的家庭与婚姻
莫洛亚是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登上法国文坛的著名作家,也是公认的才情卓著、著述宏丰的作家。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创作生涯中(从1917年第一部长篇小说定稿,到1967年《回忆录》完成),莫洛亚写了大约二百部著作和数千篇文章,其中包括人物传记、侧重心理描写的长篇小说、短篇小说、论文、随笔、历史著作、文学人物画像集、艺术著作、回忆录、诗歌、剧本、箴言警句等。在这些浩如烟海的著作中,人物传记无疑占有最重要的地位。
然而,当人们惊奇地问这位著作等身的作家是如何完成这座宏伟的文学大厦时,他竟说自己写作时就好像是在休假!他这样说只是表明他最喜欢的工作是写作,而并不是表明这个职业轻松。他曾语重心长地说过这样一段话:“那些初出茅庐的作家总是把我的一生描写得风调雨顺、一切尽如人意,假如他能亲身体验一下我的生活,就会懂得,那不过是表面上的顺利,而实际上却是非常坎坷的。只是靠了顽强的意志力量,我才得以越过生活中的深沟高垒。”
是啊!这可是长达80多年的艰难旅行啊!旅途漫漫,长夜无垠,谁能真正体会到莫洛亚在这期间精神上追索的痛苦和生活上经历的波折呢?
莫洛亚一生中真正顺利的时期是在童年。他自己也说自己的童年是在天堂里度过的。他本名叫爱弥尔·黑尔佐,1885年生于一个犹太家庭。他的父亲原籍阿尔萨斯,16岁时就进了舅父家开的工厂工作。普法战争之后,法国割地赔款,阿尔萨斯被划归德国,当地居民必须在德法两国国籍之间进行抉择。莫洛亚的父亲义无反顾选择了法国,随后于1871年与全厂400余名职工迁往诺曼底的工业小城艾尔勃夫。这次迁徙,给他父亲留下了深切的痛苦,而对祖国那份无法割舍的感情,也因这次失国之痛而更加强烈。所以小莫洛亚很早就从父亲那里接受了炽热的爱国情绪,盼望有朝一日能够收复失地。
莫洛亚最初的文学启蒙来自母亲,母亲曾求学巴黎,很有教养,而且酷爱文学,经常念诗给孩子听。小爱弥尔倚在母亲的膝边,常常听得入迷,他的心往往随着母亲的讲述飞了起来,他憧憬着:多美啊,我长大了也要写这样的东西!
正是基于这样温暖可人的家庭氛围以及母亲对莫洛亚的文学熏陶,使年少的莫洛亚对文学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这也为其日后的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这是家庭的重要性在莫洛亚身上的真实投射,然而好景不长,家庭对莫洛亚的态度不总是那样的温和,一战开始后,满腹诗书的莫洛亚被应征到苏格兰第九师,担任英军与法军炮队之间的翻译联络官,战争结束,复员归来,莫洛亚重新回到老地方——纺织厂。几年的戎马生涯并没有改变莫洛亚的人生道路,但是,战争毕竟已在这个年仅33岁就已早白头发的年轻人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迹。莫洛亚后来回忆说:“1914年,当我离开家乡时,我那小小的城市、小小的天地、小小的家庭,在我眼前简直就是整个宇宙的中心,而我和我的亲友正是这个充满清规戒律、封闭式的庞大机构的组成部分。看到这一点使我对各种事物都有了一个清楚的认识,并能据此理智地安排自己的行动。战争表明,这个机体是不能持久的,必须进行彻底的改革。”此时,在他眼前似乎展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而重新回到故里过日常的和平生活,对莫洛亚来说变得那么难以忍受。
虽然有书做伴,莫洛亚有时还可以逃到精神世界以暂时忘却尘世的烦恼,但家庭生活的变化却是他无法回避的。几年的战时分别之后,他那美貌的妻子变得十分神经质,而且不耐孤独,开始寻求热闹,趋于浮华,性嗜社交,与他伏案写作的习惯常常产生冲突,虽然之后他们相继又增添了两个儿子,但夫妻感情并未因此而得到修复。
1924年,莫洛亚的妻子得白血病死了,这对莫洛亚无疑是一次重大的打击。第二年,他父亲又死了,这就彻底割断了他与工人的最后联系。他决定离开毛纺厂,专以写作为生。
但靠写作为生谈何容易?这是一段惨淡的日子,莫洛亚以瓦雷里“应该设法活下去”这句话勉励自己。幸运的是在这期间他认识了西蒙娜·特·加耶凡女士。西蒙娜出身书香门第,受过良好教育,也写过作品,尤其热衷于瓦格纳的音乐。两人志同道合,遂于1926年9月结婚。莫洛亚是位多产作家,但从无助手,现在他终于有了一位得力的助手了,那就是西蒙娜。西蒙娜是在作家的圈子里长大的,曾出版过诗集,深得法朗士好评。与莫洛亚结婚后,两人夫唱妇随,莫洛亚的生活与传记创作同步前进了。
这是莫洛亚创作最丰富的一个时期,在短短的几年间,他出版了大量各种形式的文学作品、评论,如《贝尔纳·盖斯奈》(1926)、《氛围》、《传记面面观》(1928)、《家庭圈子》(1932)、《梦想如斯》(1933)、《幸福的本能》、《人生五大问题》(1934),《奇才异能之徒与头脑严密之士》(1935)、《英国史》(1935)等,这还只是举其大者。他基本上平均每年出书两本。为搜集传记资料,寻访传主游踪,莫洛亚足迹遍及欧洲大陆,还经常应邀去美国讲学。这时,他是印数上万的作家,作品又被译成了多国语言,讲演常博得热烈掌声,荣誉接踵而至:昨天牛津大学授予他博士学位,今天又飞往普林斯顿接受荣衔。
这一时期的传记写作也大获丰收
莫洛亚在文学创作前期,全盘接受了福楼拜那个著名的公式:作者本人与书中主人公是同一的。在《雪莱传》里,雪莱的婚姻和莫洛亚本人就奇妙的相似,雪莱年轻时富有理想,婚后与其夫人的轻浮习性不相和谐。或许正是坎坷的婚姻和曲折的爱情经历才使得莫洛亚创造出堪称真理的、关于婚姻的爱情名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