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个人,在我们面前说我们的话和在我们背后说的会相同。人与人间的相爱只建筑在相互的欺骗上面,假使每个人知道了朋友在他背后所说的话,便不会有多少友谊能够保持不破裂的了。”这是柏斯格(Pascal)的名言。普罗斯德也说,我们之中,如有人能够看到自己在别人脑中的形象时定会惊异。我可补充一句说:即看到自己在爱他的人的脑中的形象时也要惶惑。因此,狡猾之辈不必撒谎,只要把真实的但是失检的言语重述一下,便足使美满的情操解体。
对于这种危险的补救方法,可列举如下:一、有些心腹之言,其机密与危险的程度,只能对在职业上负有保守秘密之责的人倾吐,即是教士、医生,我愿再加上小说家,因为小说家能以化装的形式用艺术来发泄,故在现实生活中往往能谨守秘密。
二、对于报告某个朋友如何说他,某个朋友又如何说他的人,不论那些话足以使他难堪或使他与朋友失和,应该一律以极严厉的态度对付他。在这等情形中,最好的办法不是和说他如何如何的人(这些话往往是无从证实的)决裂,却与报告是非的人翻脸。
三、应当在无论何种的情形之下卫护你的朋友,这并非否认确切的事实,因为你的朋友不是圣者,他们有时能够犯极重大的过失,但你只需勇敢地说明你根本是敬重他的,这才是唯一的要招。我认识一个女子,有人在她面前攻击一个她引为知己的人时,简单地答道“这是我的朋友”,便拒绝再谈下去。我认为这才是明智。
由此,我们归结到下列的重要观念,即友谊如爱情一样需要一种誓约。鲍那所下的定义即是如此:“友谊是我们对于一个人物的绝对的选择,他们的天性是我们选择的根据,我们一次爱了他,便永远爱他。”阿仑的定义亦极相似:“友谊是对于自己的一种自由的幸福的许愿,把天然的同情衍为永远不变的和洽,超出情欲、利害、竞争和偶然之上。”
他又言:“且还需有始终不渝的决心,否则将太轻易了。”一个人翻阅他的友人名录将如看时钟一般,爱与不爱仿如感动冷热一般随便。实利主义的人说,我们的情操是一种事实。他们的友谊契约是这样订的:“当我是你的朋友时,我是你的朋友;这是趁着意气的事情,我不负任何责任。一天,也许是明朝,我会觉得你于我无异路人,那时我将告诉你。”无论何处,这种措辞总表示人们并不相爱。不,不,绝对没有条件,一朝结为朋友,便永远是朋友了。伦理家会说:“怎么。如果你的朋友做了恶事,下了狱,上了断头台,你还是爱他么?”是啊……看那史当达所描写的于利安的朋友,伏格(Fouque),不是一直送他上断头台么?还有吉伯林(Kipling)的那首《千人中的一人》的诗。
千人中之一人,苏罗门说,会支撑我们胜于兄弟。这样的人,我们去寻访罢,即是二十年也算不得苦,如果能够寻到,二十年的苦还是极微。
九百九十九人是没决断的,所见于我们的仍与世俗无异。但千人中之一人却爱他的朋友,即在大众在朋友门前怒吼的时候。礼物与欢乐,效劳与许愿……我们绝非交给他这些。九百九十九人批判我们,依着我们的财富或光荣。是啊……噢,我的儿子!如你能找到他,你可远涉重洋不用胆怯,因为千人中之一人会跳下水来救你,会和你一同淹溺,如他救你不起。
如果你用了他的钱,他难得想起,如果他用尽了你的,亦非为恨你,明天他仍会到你家里谈天,没有一些怨艾的语气,九百九十九个伪友,金啊银啊,一天到晚挂在口边,但千人中之一人,绝不把他所选的人给恶神作牺牲。
他的权利由你承受,你的过失由他担负,你的声音是他的声音,他的屋檐是你的住家。
不论他在别处有理无理,我愿你,噢,我的儿子,将他维护。九百九十九个俗人,见你倒运见你可笑即刻逃避,但千人中之一人,和你一同退到绞台旁边,也许还要往前。这是一千个男人中的一个……亦是一千个女子中的一个,有没有呢?我们且来辨别两种情形:女人和女人的友谊,男人和女人的友谊。女人之能互相成为朋友,是稍加观察便可证明的。但可注意一点:青年女子的友谊往往是真正的激情,比着青年男子的友谊更多波折,而且对抗敌人的共谋性质与秘密协定的成分,也较男子友谊为多。所谓敌人是没有一定的,往往是家庭,有时是另一组少女,有时是男子,她们常把所有的男子当作敌对的异族,认为全体女子应当联合一致去对付。这种共谋为协助行为,我想是因为她们较弱之故,也因为长久以来被社会约束过严之故。19世纪时,一个少女的最亲切的思想,在家庭里几乎一些也不能说。她需要一个知己。巴尔扎克的《两个少妇的回忆录》即是一例。
如果结婚的结果很好,婚姻便把少女间的友谊斩断了,至少在一时间内是如此。两种同等强烈的情操是不能同时并存的。如果婚姻失败,心腹者便重新担任她的角色。共谋的事情又出现了,不复是对抗家庭而是对抗丈夫了。不少女子终生忠于反抗男子群的女子连锁关系。这连锁关系是坚固的,除非到了她们争夺同一男子的关头。眼见一个女友和自己也极愿爱恋的男子过着幸福的生活时,若要能够忍受而毫无妄念,真需要伟大的精神和对于自己的幸福确有自信才行。有些女子,当然因为情意终较为低弱之故,往往在这等情景中禁不住有立刻破坏他们,取而代之的念头。这时候,她们的追逐男子,已非为男子本身,而是为反抗另一个女人。这种情操的变幻,使女子在一个爱情作用并不占据如何重要位置的社会里较易缔结友谊。美国的情形便是如此。在美国,男子对于女子远不如欧洲人那么关切。爱的角逐在美国人生活中占着次要的位置,故女子们缔结友谊的可能性较大。如果是知识和心灵都有极高价值的女子,当然能够缔结美满的友谊。拉斐德夫人和赛维尼夫人便是好例,她们从青年到老死,友谊从未发生过破裂,情爱亦未稍减。她们中偶有争论,亦不过为辩论两者之间谁更爱谁的问题而已。赛维尼夫人的女儿,格里南夫人,因此非常嫉妒。在一般情形中,家庭对于过分热烈的友情总是妒忌的。这也很易了解。朋友是一个与家庭敌对的心腹,不问这朋友是男性或女性。在结婚时女人使丈夫与朋友失和是屡见不鲜的事。只是,如我们在论及婚姻问题时所说的那样,有一种纯粹男性典型的谈话,只吸引男人而几乎使所有的女子感到厌倦,且这无异是对于友谊的奇特的拨弄。自有戏剧作家以来,凡是做丈夫的能和妻子的情人发生友谊这一回事,总是讽刺的好题目。这是滑稽的么?无疑的,在这两个男人之间,比着情人与情妇之间,可谈的东西较多。他们诚心相交,且情人与情妇的关系往往亦是因为有丈夫在面前方才维系着的。一朝丈夫不愿继续担任居间者的角色时,或出外远行或竟离婚了时,一对情人的关系也立刻破灭了。
唯一的友谊
我所说的十全十美的友谊是不可分割的。一个人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朋友,以致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分给其他人的了。相反,他很遗憾自己没有两倍、三倍、四倍之身,没有几个灵魂、几个意愿,如果有,便会将它们全部献给一个朋友。一般的友谊则是可分的,你可以爱一个人的美貌,另一个的随和,第三个的慷慨,第四个的父爱,第五个的手足之情,不一而足。但是,占有灵魂的友谊,以绝对权利统治灵魂的友谊只能有一个。如果有两个人同时呼救,你去救谁?如果他们的请求与你提供的救助相矛盾,你怎么办?如果一个人相信你,让你为一件事情保密,而如果另一位知道此事偏偏会有好处,你怎么摆脱困境?……能够一变两已属伟大的奇迹,侈谈一变三的人们简直不知道事情的崇高之处,这是无与伦比的。认为我可以同等地爱两个人的人,认为他们彼此之爱、他们对我之爱与我对他们之爱相同的人,把最单一的事物寓于博爱之中,又把许多事物合为一体,其实,哪怕得到其中一个事物在世上也实属难能可贵。
——蒙台涅《散文集》
真诚的朋友远胜过黄金
凡人皆有自己的幻想,有的想要马,有的想要狗,有的喜欢黄金,有的喜欢功名。现在,我对这些均无渴望,却热忱地希望结交朋友。我宁可在世界上交个好朋友而不要最好的斗鸡或鹌鹑,最好的跑马或走狗。可以说,我像埃及狗一样,对真诚的朋友的热爱远远胜过对大流士的黄金,乃至大流士本人的感情,我就是这样一个爱友者。当我看见风华正茂的你和吕锡如此轻而易举地获得了这财宝,很快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时,我吃惊,我欢愉。我已进入耄耄之年,已很难获得这种理解,甚至不知道用何方法才能得到这样一位朋友。
——柏拉图《吕锡》
男女友谊的最佳时段
老年是最适合缔结男女友谊的时期。为什么?因为他们那时已不复为男人或女人了。卖弄风情啊,嫉妒啊,对他们来说只存留着若干回忆与抽象的观念而已。但这正足以使纯粹精神的友谊具有多少惆怅难禁的韵味。
有时,两个朋友中只有一个是老年人;于是情形便困难了。但我们也可懂得,在已退隐的曾经放浪过的青年们中间(如拜伦与曼蒲纳夫人),在彻悟的老年人和少妇之间(如曼蒲纳勋爵与维多利亚王后),很可能有美满的友谊。不过,两人中年纪较长的一个,总不免感到对方太冷淡的苦痛,实在这种关系也不配称为友谊,因为一方面是可怜的恋爱,另一方面是虽有感情却很落寞。
在第三种交往圈内,另有一种甜蜜而单纯的情绪,即是那些过去的恋人,并未失和而从爱情转变到友谊中去的。在一切男女友谊中,这一种是最自然的了。性的高潮已经平息,但回忆永远保留着整个的结合,两个人并非陌生。过去的情操,使他们避免嫉妒与卖弄风情的可怕的后果;他们此刻可在另一方式中自由合作,以往的相互认识更令他们超越寻常的友谊水准。但即在这等场合,我们认为,就是男女之间的友谊是可能的话,也含有与纯粹友谊全然不同的骚动的情操。
——莫洛亚《论友谊》
友谊的禁忌
即使在婚姻以外,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互相成为可贵的至交也绝非不可能。但在他们之中,友谊永不会就此代替了爱情。英国小说家洛朗斯有一封写给一个女子的奇怪的残酷的信。这女子向他要求缔结一种精神上的友谊,洛朗斯答道:“男女间的友谊,若要把它当做基本情操,则是不可能的……不,我不要你的友谊,在你尚未感到一种完全的情操,尚未感到你的两种倾向(灵与肉的)融和一致的时候,我不要如你所有的友谊般那样局部的情操。”
洛朗斯说得有理,他的论题可以加以引申。我和他一样相信,一种纯粹的友谊,灵智的或情感的,决不是女人生命中的基本情操。女人受到肉体的影响,远大于她们自己所想象的程度。凡她们在生理上爱好的人,在她们一生永远占着首位,且在此爱人要求的时候,她一定能把精神友谊最完满的男友而牺牲。
一个女人最大的危险,莫过于令精神的友谊扮演性感的角色,莫过于以卖弄风情的手段对待一个男友,用她的思想来隐蔽她的欲念。一个男子若听任女子如此摆布,那很危险。凡幸福的爱情中所有对于自己的确信,在此绝对找不到。樊莱梨有言:“爱情的真正价值,在于增强一个人全部的生命力。”纯粹属于精神的友谊,若实际上只是爱的幻影时,反能减弱生命力。男子已迫近“爱的征服”,但猜透其不可能,故不禁怀疑自己,觉得自己无用。洛朗斯还说:“我拒绝此种微妙的友谊,因为它能损害我人格的完整。”
——莫洛亚《论友谊》
什么是真正的快乐
“虽然所有快乐本身都是好的,但并非一切快乐都可选择。”因为,某些快乐随后会引起比快乐本身要大得多的烦恼。根据伊壁鸠鲁的观点,只有正当的快乐才有助于明智、完善、正义的生活。“真正的”快乐在于精神安宁、无所畏惧,而这样的境界只有那些深谋远虑者才能达到,因为他能为了获得永久安宁的满足而放弃一时的喜悦。伊壁鸠鲁力图说明,他那作为人生之目的的快乐概念与节制、勇敢、正义及友谊的美德是一致的。但他把“感受作为我们判断善的标准”,这并没有克服基本的理论困难,即把快乐的主观体验与快乐之“正确”和“错误”的客观标准相混淆。他为调和快乐的主观性和客观标准的努力,不外乎提出了这样一个主张,即和谐已存在于两者之间。
反快乐主义的人道主义哲学家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他们力图维护标准的真实性和普遍性,然而我们却不能忽略个人幸福是人生的最终目的。
柏拉图是把真实与否的标准应用于欲望和快乐的第一人。快乐就像思想一样,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柏拉图并不否认,快乐具有主观感觉的成分,但他指出,快乐的感觉可能会产生“谬误”,而且快乐像思想一样,具有认识的功能。柏拉图是以这样的理论来支持这一观点的,即快乐不仅产生于人体的某一器官,而且来自于整个人格。因此,他的结论是,善者享有真正的快乐;恶者具有虚假的快乐。
和柏拉图一样,亚里士多德认为,快乐的主观体验并不能成为行为善良与否的标准,因此,它也不能成为判定其价值的标准。他说:“如果有些事情使道德败坏者感到快乐,那么,我们不可假定,这些事情也会使其主人快乐。就像我们没有理由把病人视为健康、甜美或苦涩的东西当做论断,或把患眼病者似乎视为白色的东西也认定为白色的东西一样。”不名誉的快乐不是真正的快乐,“而只是一种堕落的感受”;客观上名副其实的快乐,“对人来说,才是正当的快乐”。对亚里士多德来说,有两种快乐是合理的:一种是在满足需要与实现人之能力的过程中所产生的快乐,另一种则是在获得人之能力的体验中所产生的快乐。这后一种是更高尚的快乐。快乐是人之存在状态中的一种活动。最令人满意且完美的快乐具有这样一种性质,即它是伴随着对获得的或实现了的人之能力的积极运用而产生的。它意味着欢乐、自发性或无阻碍的活动,而“无阻碍的”意味着“不受拦阻”或“不受挫折”。因此,快乐使行为完善,并使生活完美。快乐是和生活联接在一起的,它不允许自己和生活分离。最伟大、最持久的幸福来源于最高尚的、具有神圣性的人类行为,即人类的理性行为,人只有具有这种神圣因子,他才会去追求这样的神圣行为。由此,亚里士多德得出了这样一个真正的快乐的概念,即它是与健康成熟者的主观的快乐体验相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