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人生的五个问题:莫洛亚生活的艺术
2489400000014

第14章 友情与幸福(3)

斯宾诺莎的快乐理论在某些方面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理论相类似,但他的理论远比后二者深入。斯宾诺莎也认为,快乐是正当或道德之生活的结果,而不是如反快乐主义学派所坚持的那样,是罪恶的象征。通过给快乐以一个更经验性的、具体的定义,斯宾诺莎推进了快乐理论,这一定义是以他的全部人类学概念为基础的。斯宾诺莎的快乐概念,是与潜能(能力)的概念相联系的。“快乐是一个人从较小的圆满到较大的圆满的过渡。痛苦是一个人从较大的圆满到较小圆满的过渡。”较大或较小的圆满与人所具有的实现其潜能的较大或较小的能力是相同的,因而也更接近“人性的模型”。快乐不是生活的目的,而是人的生产性行为的必然产物。“至福(或幸福)不是美德的报赏,而是美德本身。”斯宾诺莎幸福观的意义在于能力的动力概念。歌德、尼采等这些重要人物,也把他们的伦理理论建立在同样的思想基础上,即快乐不是行为的主要动机,而是生产性行为的伴随物。

——弗洛姆《快乐和幸福》

幸福源自心里

快乐或幸福只存在于人的头脑中,而不是他的人格的一种状况,我把此称为虚假的快乐或虚假的幸福。例如,一个人作了一次旅行,且感到很幸福,然而,他那种幸福感是由体验了一次快乐的旅行所产生的,而实际上,他也许对失望和不幸福无所觉察。一个梦可以向他展现事情的真相,或者,他会在以后认识到这并不是真正的幸福。虚假的痛苦也可能在多种情况下得以观察,在这种情况下,痛苦和不幸福是习惯上的推断,因此它们被感受到了。虚假的快乐和虚假的痛苦实际上都只是一种伪装的感受,它们是关于情感的思想,而不是真正的情感体验。

——弗洛姆《快乐和幸福》

幸福是什么?

幸福是一种成就,它是人的内在生产性的产物,而不是上帝的恩赐。幸福和欢乐并不是满足由生理或心理的缺乏而引起的需要,它们也不是紧张的解除,而是在思想、情感及行为上全部生产性活动的产物。欢乐和幸福并没有质的区别,它们的区别只是在于欢乐所涉及的是单个的行为,幸福则可称做是欢乐的连续或完整的体验。我可以说“多种欢乐”(复数),但只能说“幸福”(单数)。幸福象征着人找到了人类存在问题的答案:生产性地实现他的潜能,因此,他既与世界同为一体,但同时却又保持着他自身的人格完整性。在生产性地运用他的精力时,他提高了自己的能力,他“燃烧自己,却不化为灰烬”。

就生活的艺术而言,幸福是完美的标准;就人道主义伦理学而言,幸福是美德的标准。幸福常常被当做解除痛苦的逻辑对立面。肉体与精神的痛苦是人类存在的一部分,对这些痛苦的体验是必不可免的。人如果不惜一切代价要逃避痛苦,就只能靠完全超脱而加以实现,包括不体验幸福。因此,幸福的对立面并不是悲伤或痛苦,而是意志消沉,这种意志消沉是内在贫乏和非生产性的结果。

—弗洛姆《快乐和幸福》

幸福是一种精神状态

在组成幸福境界的许多元素中,应当分辨出有些元素尽可变化而毫不妨害幸福,反之,有些元素则为保障幸福的存续所必不可少。在托尔斯泰的一部小说(《安娜·卡列尼娜》)中才订了婚的莱维纳,走在路上觉得一切都美妙无比,天更美,鸟唱得更好;老门房瞩视他时,目光中特别含有温情。但这一天的莱维纳,在别一个城市里亦会感到同样的幸福,所见的人与物尽管不同,他却一样会觉得“美妙无比”。他随身带有一种灵光,使一切都变得美妙,而这灵光亦即是他的幸福的本体。

构成幸福的,既非事故与娱乐,亦非赏心悦目的奇观,而是把心中自由的美点传达给外界事物的一种精神状态,我们祈求永续不变的也是此种精神状态而非纷繁的世事。这精神状态真是“内在”的吗?除了外界一切事物能因有它而奇迹般的改观以外,还有别的标识,足使我们辨别出此种精神状态吗?我们的思想中若除了感觉与回忆,便只剩下一片静寂的不可言状的空虚。神秘的入定的幻影,即使它只是一片热烘烘的境界,亦只是幻影而已。哪里有纯粹的入定,纯粹的幸福呢?犹如若干发光的鱼,看到深沉的水,海里的萍藻与怪物,在它们迫近时都发射光亮,却看不到发光的本体,因为本体即在发光鱼自身之内,同样,幸福的人在平凡事物中观察到他的幸福的光芒,却极难窥到幸福本身。

——莫洛亚《论幸福》

冲突的动因

看看包裹的权利,我们都有的。你为了野心或金钱而选择这一件婚姻,但你如我们一样明知那女子是庸俗的,两年三年之后,你怨她愚蠢,但你不是一向知道她是愚蠢的吗?一切都在包裹里。一味的追求财富或荣誉,差不多老是要使人变得不幸,这是毋需深长的经验便可发觉的。为什么?因为这一类生活,使人依赖身外之物。过分重视财富的人最易受到伤害。野心家亦如此,因为他自己也不明白的事故,因为一句传讹的话,使他遭遇强有力者的厌恶以致失败了,或被民众仇视甚至凌虐。他要说没有运气,命运和他作对。然而凡是追逐不靠自身而依赖外界方能获得幸福的人,命运总是和他作对的啊!这也是在包裹之内的。神明终是无辜的呀。

野心与贪心使我们和别人冲突,但还有更坏的灾祸的成因:即是和我们自己冲突。“我也许做错了,也许自误了,但我已竭尽所能,我依着我自己的思想而行动的。我说过的话,或者我此刻还可重说一遍,或者假若我的见解改变了,我可毫无惭愧地承认是为了极正当的理由,因为我以前所依据的材料不正确,或因为我推理有误。”当我们回顾昨日以至一生的行为而能说这么坦白的话时,我们是幸福的。只要有此内在的调和,多少苦恼的幻想,多少和自己的斗争都可以消灭。

——莫洛亚《论幸福》

幻想与不幸

幻想除了和过去发生关系外,还有与未来的关系。“不幸”的另一原因是,在危险未曾临到时先独自害怕,先自想象危险的景况。有些恐怖固然是应当的甚至是必需的。一个不怕给汽车撞倒的人,便会因缺少想象而丧生。一个民族,若不怕敌对的武装的邻人,很快会变成奴隶。但若对于那些太难预料的危险也要害怕,那是白费的了。我们认识有些人,因为害怕疾病,因为恐惧丧生而不愿活下去了。凡是害怕丧失财产的人,想象着可能使他破产的种种灾祸,放弃他眼前所能享受的幸福,而去酝酿自己的不幸,这些不幸若真的发生了,亦即是把他折磨到祸由自招的不幸地步。嫉妒的人,设想他的爱人的德性会有丧失的危险,他无法摆脱这种思念,终于把情人对他的爱消灭了,只因为监视过严;他害怕的失恋,终于临到了,只因为他太谨慎周密。

对一件灾祸未发生的想象,比灾祸本身更加骇人,故恐怖的痛苦格外强烈,而且非常无聊。疾病是残酷的;但看见别人患病而引起我们的害怕更残酷,因为真正病倒时,发热与生病的状态,恰似造成了一个新的躯体使其反应的方式与平时异样。多数的人怕死。但我们所能想象到的一切死的境界是不真实的,首先,我们不知道自己的死是否突如其来,且在寻常状态中,对于“死”这天然印象,自有一种相当的肉体状态去适应。我曾有一次遇险几乎丧生,我还留着极确切的形象。我失去了知觉,但我记得所有在出事前数秒钟的情形,并不痛苦。阿隆认识一个人,如阿尔美尼人哀尔一样,曾经游过地狱,他是溺死了被救醒过来的。这死而复生的人,叙述他死的情况,一点也不痛苦。

我们对于未来的判断老是错误的,因为我们想象痛苦的事故时,我们自己的精神状态,是尚未经受那种事故的人的精神状态。人生本身已够艰苦了。为何还要加之虚妄的惨痛的预感呢?在一部最近的影片中有一幕表现一对新婚夫妇搭着邮船度蜜月去,他们望着大海,正是幽静的良夜,远处奏着音乐。两个年轻人远去的时候,我们看到刚才被他们身子掩蔽着的护胸浮标,上面写着“泰坦尼克”,于是,为我们观众,这一幕变成悲怆了,因为我们知道这条船不久便要沉没;为剧中的演员,这良夜始终是良夜,如其他的良夜一样。他们如果恐惧,这恐惧亦将是准确的预感,但因为恐惧,未免白白糟蹋甜蜜的时光。许多人就因想象着威胁他们的危险而把整个一生糟蹋了。

此外,还有富人阶级有闲阶级的不幸,其最普通的原因是烦闷。谋生艰难的男女,可能是很苦的,但不会烦闷。有钱的男女,不去创造“自己的”生活而等待着声色犬马时,便烦闷了。声色犬马对于具有“自己的”生活之人确是幸福的因素之一,因为他在声色犬马中自己也变成了创造者。正在恋爱的人爱看喜剧,因为他生活于其中。如果墨索里尼观《恺撒》一剧时,一定会幻想到自己的书桌。但若观众永远只是观众,“若观众在自己的生活中不也是一个演员”的话,烦闷便侵袭他了,由烦闷,更要发生大宗的幻想病:例如对于自己作种种的幻想,对于无可挽救之过去的追悔,对于渺茫不测的前途之恐惧。

——莫洛亚《论幸福》

幸福的练习

谁不识得家庭中那些擅长哭泣的女子,努力用外表的标识去保持易被时间磨灭的哀伤?那些一味抓住无法回复的“过去”的人,如果他们的痛苦只是对于他们个人的话,我为他们叹惜;但若他们变成绝望的宣传员,指责希望生活得更年轻更勇敢的人时,我要责备他们了。

哭泣之中,总有多少夸耀的成分……这种夸耀,我们须得留神。真正的痛苦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即在一个努力掩藏痛苦绝不扰及旁人的人亦如此。我曾在一群快乐的青年人中,看到一个女子,刚经历过惨痛而幽密的悲剧,她的沉默,勉强的笑容,不由自主的出神,随时都揭破她的秘密,但她勇敢地支持着她幻虚的镇静,不妨害旁人的欢乐。假使你必须远离了人群,必须天天愁叹方能引起你的回忆时,那是你的记忆已不忠实了。我们对于亡故的友人所能表示的最美的敬意,只有在生存的友人身上创造出和对于亡友一般美满的友谊。

可是怎么避去固执的思念呢?怎么驱除那些萦绕于我们的梦寐之间的思想呢?最广阔最仁慈的避难所是大自然。森林、崇山、大海之苍茫伟大,和我们个人的狭隘渺小对照之下,把我们抚慰平复了。十分悲苦时,躺在地下,在野草丛树之间,整天在孤独中度过,我们会觉得振作起来。在最真实的痛苦中,也有一部分是为了社会法统的拘束。几天或几小时内,把我们和社会之间所有的联系割断一下,确能减少我们的障碍,使我们少受些激情的磨难。

故旅行是救治精神痛苦的良药。如果长留在发生不幸的地方,种种琐屑的事故会提醒那固执的念头,因为那些琐屑的事故附带着种种回忆,旅行把这锚索斩断了。但不是人人都能旅行的啊!要有时间,要有闲暇,要有钱。不错。然而不必离去城市与工作,也可以换换地方。你毋需跑得很远。枫丹白露的森林,离开巴黎只有1小时的火车,那里你可以找到如阿尔卑斯山中一样荒漠的静寂;离开桑里不远,即有一片沙漠;凡尔赛园中也老是清静岑寂,宜于幽思默想,抚平你的创伤。

痛苦的人所能栖息的另一处所,是音乐世界。音乐占领着整个的灵魂,再没有别的情操的地位。有时它如万马奔腾的急流一般,把我们所有的思想冲洗净尽,而后我们觉得胸襟荡涤,莹洁无伦。有时它如一声呼喊,激起我们旧日的痛苦,以之纳入神妙的境地之中。随着乐章的前呼后应,我们起伏的心潮渐归平息。音乐没有思想的对白,引领我们趋向最后的决断,这即是对我们最大的安慰。音乐用强烈的节奏彰显时间的流逝,不必有何说辞,即证明精神痛苦是并不永续的。这一切约翰·克里斯朵夫都曾说过,而且说得更好。

“我没有一次悲愁不是经过一小时的读书平息了的”,这是一句名言,但我不十分了解。我不能把读书来医治我真正的悲愁,因为那时我无法集中我的注意于书本上。读书必得有自由的、随心所欲的精神状态。在精神创伤平复后的痊愈期间,读书可以发生有益的作用。但我不相信它能促成精神苦楚的平复。为驱除固执的意念起见,必得要不必集中注意的更直接的行动,例如写字,驾驶复杂的机器,爬行危险的山径等。肉体的疲劳是卫生的,因为这是睡眠的准备。

睡眠而若无痛苦的梦,则是一种环境的变换;但在一桩灾祸发生后的最初几夜,固定的思念即在梦寐之中紧随着我们。睡眠的人在梦寐中重新遇到他的苦恼,会心惊肉跳地惊醒。如何能重复入睡呢?除了药物之外,有没有精神上的安神方法呢?下面一个方式有时还灵验:即强使自己回忆童年的景象,或青年的经过。试令自己在精神上生活在你从前未有痛苦的时间内。于是,心灵会神游于眼前的痛苦尚未存在,甚至还不解痛苦的世界内,把你的梦一直引向那无愁无虑的天国中去。

习惯于在悲哀中讨生活的人会呻吟着说:“这一切都是徒然的,你的挽救方策很平庸,毫无效力。什么也不能使我依恋人生,什么也不能使我忘掉痛苦。”

——莫洛亚《论幸福》

爱的不幸与磨难

凡是一个青年能借一个女子的爱而获得的幸福,做母亲的可以借母爱而获得,做首领的可以借同伴的爱戴而获得,艺术家可以借作品之爱好而获得,圣者可以借神明之敬爱而获得。只要一个人整个的忘掉自己,只要他由于一种神秘的动作而迷失在别种生命中,他立刻沐浴在爱的气氛中了,而一切与此中心点无关的世变,与他显得完全不相干。“一个不满足的女人才爱奢华,一个爱男人的女人会睡在地板上。”为那些在别一个人身上寻求幸福的人,所难的是选择一个能回报他们的爱的对手。不幸的爱情也曾有过幸福的时光,只要自我的遗忘是可贵的话。如葛利安之于玛侬,一个男人为女人牺牲一切,即使这女人骗了他,他也感到一种痛苦的快感。但相互的爱,毫无保留而至死方休的爱所能产生的幸福,确是人类能得到的最大的幸福之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