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令人们对于自己一生的事故,用更自由的精神去观察时,往往会识得他们所没有得到的,正是他们所不希冀的。因为“我愿结婚……我希望当州长……我极想作一幅美丽的肖像画”之类的口头的愿望,和一切人类实在的愿望有很大的区别。后者是和行为暗合的。除了若干事实的不可能外,一个人自会获得他一意追求的东西。要荣誉的人获得荣誉,要朋友的人获得朋友,要征服男子的女人终于征服男子。年轻的拿破仑要权力,他和权力之间的鸿沟似乎是不可能超越的,而他竟超越了。
固然,有许多情形,因恶意的事故使事情不能成功。要轰动社会不是容易的事,人自身之中便有阻碍存在,这是屡见不鲜的情景。他自以为希冀一种结果,他自身却有某些更强烈的成分使他南辕北辙。再把于勒·洛曼的小说来作比罢。上文提及的儿童的父亲,巴斯蒂特(Bastide),自以为要谋事,实际上却拒绝人家给予他的位置,故仔细观察之下,他原不希望有事情做。我屡屡听到作家们说:“我要写某一部书,但我所过的生活不允许我。”这是真情,但若他热烈地要写那部书,他定会过另一种生活。巴尔扎克的坚强意志,对于作品的忠诚,即有他的生活——更准确地说,他的作品,为之证明。
在柏拉图《共和国》第十卷中,有一段关于“幸福”的美妙的神话,即阿尔美尼人哀尔(Erl’Arrmenien)下入地狱,看见灵魂在死后所受的待遇那个故事。一个传达使把他们齐集在一起,对着这些幽灵作如下的演说:
——过路的众魂,你们将开始一个新的途程,进入一个会得死火的肉体中。你们的命运,并不由神明来代为选择而将由你们自己选择。用抽签来决定选择的次序,第一个轮到的便第一个选择,但一经选择,命运即为决定,不可更改的了……美德并无什么一定的主宰:谁尊敬它,它便依附谁;谁轻蔑它,它便逃避谁。各人的选择由各人自己负责,神明是无辜的。
这时候,使者在众魂前面掷下许多包裹,每包之中藏有一个命运,每个灵魂可在其中捡取他所希冀的一个。散在地下的,有人的条件,有兽的条件,杂然并存,摆在一起。有专制的暴力,有些是终生的,有些突然中途消失,终于穷困,或逃亡,或行乞。也有名人的条件,或以美,或以力,或以祖先的美德。也有女人的命运:荡妇的命运,淑媛的命运……在这些命运中,贫富贵贱,健康疾病,都混合在一起。轮着第一个有选择权的人,热衷地上前,端详着一堆可观的暴力;他贪心地、冒失地拿起,带走了。随后,当他把那只袋搜罗到底时,发见他的命运注定要杀死自己的孩子,并要犯其他的大罪。于是他连哭带怨,指责神明,指责一切,除了他自己之外,什么都被诅咒了;但他已选择了,他当初原可以看看他的包裹的啊。
看看包裹的权利,我们都有的。你为了野心或金钱而选中这一件婚姻,但你如我们一样明知那女子是庸俗的,两年三年之后,你怨她愚蠢,但你不是一向知道她是愚蠢的么?一切都在包裹里。一味地追求财富或荣誉,差不多老是要使人变得不幸,这是无须深长的经验便可发觉的。为什么?因为这一类的生活,使人依赖身外之物。过分重视财富的人最易受着伤害。野心家亦如此;因了他自己也不明白的事故,因了一句传讹的话,使他遭强有力者的厌恶以致失败了,或被民众仇视甚至凌虐。他将谓没有运气,命运和他作对。然而凡是追逐不靠自身而依赖外界方能获得的幸福的人,命运总是和他作对的啊!这亦是在包裹之内的。神明终是无辜的呢。
野心与贪心使我们和别人冲突,但还有更坏的灾祸的成因,即是和我们自己冲突。“我也许做错了,也许自误了,但我已竭尽所能,我依着我自己的思想而行动的。我说过的话,或者我此刻还可重说一遍,或者假令我的见解改变了,我可毫无惭愧地承认是为了极正当的理由,因为我以前所依据的材料不正确,或因为我推理有误。”当我们反顾昨日以至一生的行为而能说这种坦白的话时,我们是幸福的。只要有此内在的调和,多少苦恼的幻想,多少和自己的斗争都可消灭。
按诸实际,这自己和自己的协调是稀有的,我们内心都是冲突。我们中每个人内部都有一个“社会人”与情欲炽盛的“个人”,有灵与肉,神与兽。我们受着肉欲的支配,但在沉沦之后我们又很快回复为明哲之士,想到此层真是可憎。赫克斯莱(AldousHuxley)曾言:“一个人不能听从自己的‘断续支离性’(discontinuite)来行事。他不能使自己在饭前是一个人,饭后又是一个人。他不能听任时间、心情或他的银行往来账去支配他的人生哲学。他需要替自己创造出一个精神范型以保障他的人格之赓续性。”但这内在的秩序与和谐是难以维持的,因为我们的思想,其实在的根源多数和我们所想象的有异。我们自以为是理智的推敲,其实是我们用了错误的判断与并不坚实的论辩,以满足我们的怨恨或情欲。我们怀恨某个民族某个社会,因为这民族这社会中的一个人,在我们一生的重要场合损害了我们之故。我们不肯承认这些弱点,但在我们内心,却明知有这些弱点存在。于是我们对自己不满,变得悲苦、暴烈、愚妄、侮辱朋友,因为我们知道自己不能成为愿望成为的人物。在此,苏格拉底的“认识你自己”的教训,便变得重要了。一个智慧之士,若欲达到宁静的境界,首先应将使他思想变形的激情与回忆,回复成客观的、可以与人交换向人倾吐的思想。
幻想除与过去发生关系外,还有与未来的关系。“不幸”的另一原因是,在危险未曾临到时先自害怕,先自想象危险的景况。有些恐怖固然是应当的甚至是必需的。一个不怕给汽车撞倒的人,便可因缺少想象而丧生。一个民族,若不怕敌对的武装的邻人,很快会变成奴隶。但若对于那些太难预料的危险也要害怕,那是白费的了。我们认识有些人,因为害怕疾病,因为恐惧丧生而不愿活下去了。凡是害怕丧失财产的人,想象着可能使他破产的种种灾祸,放弃他眼前所能享受的幸福,而去酝酿自己的不幸,这些不幸若竟发生了,亦即是把他磨折到祸由自招的不幸的地步。嫉妒的人,设想他的爱人的德性会有丧失的危险。他无法摆脱这种思念,终于把情人对他的爱消灭了,只因为监视过严;他害怕的失恋,终于临到了,只因为他太谨慎周密。
一件灾祸未曾临到的形象,比着灾祸本身更加骇人,故恐怖的痛苦格外强烈,且亦更其无聊。疾病是残酷的,但看见别人患病而引起我们的害怕更残酷,因为真正病倒了时,发热与病时状态,好似造成了一个新的躯体使其反应的方式与平时异样。多数的人怕死。但我们所能想象到的一切死的境界是不真确的,因为我们不知道自己的死是否突如其来的,且在寻常状态中,对于“死”这天然现象,自有一种相当的肉体状态去适应的。我曾有一次遇险几乎丧生,我还留着极确切的形象。我失去了知觉,但我所有在出事前数秒钟的情形的回忆,并不痛苦。阿仑认识一个人,如阿尔美尼人哀尔一样,曾经游过地狱,他是溺死了被救醒转来的。这死而复苏的人,叙述他的死况,一些也不痛苦。我们对于未来的判断老是错误的,因为我们想象痛苦的事故时,我们的精神状态,是尚未经受那种事故的人的精神状态。人生本身已够艰苦了。为何还要加之虚妄的惨痛的预感呢?在一部最近的影片中有一幕表现一对新婚夫妇搭着邮船度蜜月去,他们瞭望着大海,正是幽静的良夜,远处奏着音乐。两个年轻人走远去的时候,我们看到刚才被他们身子掩蔽着的护胸浮标,上面写着“泰坦尼克”(Titanic)。于是,为我们观众,这一幕变成悲怆的了,因为我们知道这条船不久便要沉没;为剧中的演员,这良夜始终是良夜,如其他的良夜一样。他们若果恐惧,这恐惧亦将是准确的预感,但因了恐惧,未免白白糟蹋了甜蜜的时光。许多人即因想象着威胁他们的危险而把整个的一生糟蹋了。“只要顾到当天的痛苦已足。”
末了,还有富人阶级及有闲阶级的不幸,其最普通的原因是烦闷。谋生艰难的男女,可能是很苦的,但不会烦闷。有钱的男女,不去创造“自己的”生活而等待着声色之娱时,便烦闷了。声色之娱对于具有“自己的”生活之人确是幸福的因素之一,因为他在声色之娱中自己亦变成了创造者。正在恋爱的人爱观喜剧,因为他生活于其中。如果墨索里尼观《凯撒》一剧时,一定会幻想到自己的书桌。但若观众永远只是观众,“若观剧者在自己的生活中不亦是一个演员”的话,烦闷便侵袭他了。由烦闷,更发生大宗的幻想病,例如对于自己作种种的幻想,对于无可挽救的过去的追悔,对于渺茫不测的前途的恐惧。
品读感悟
莫洛亚的友情观
一般而言,焦虑、犹豫、压抑的人通常都有一个模糊而消极的自我认识,他们往往脱离现实,思虑过度、不肯付出,认为活着就是在不断地消耗生命而忽略了生命周而复始的规律。这样自顾不暇的人生状态自然无法结交到美好的友情,而一个镇定轻松的人都有良好的自我观,他们对自己的人格感到很自在,与人结交时觉得自己会很快被人接纳和喜欢,这样的自我观非常宝贵。一个消极的自我观却带有自我讨厌的味道,它可能会让人对自己的人格不喜欢,以致影响到人生和事业的效益。自我观是重要的、有价值的。一般来说,一个人通常都有三、四个比较亲近的朋友,12个比较亲近的熟人,大约70个其他的人你能够和他们友好相处。无论什么文化都差不多有这样的情况。在一份真正的友谊或人际关系中,你的感觉受到重视。情感实际上表现出我们如何看待生活,如何看待过往的经历。我们重视自己的情绪,一个真正的朋友应该是重视你的情绪。如果有位你称为朋友的人,你并不重视他/她的情绪,那么你应该问自己:你真的是这人的朋友吗?情绪是一个人的重要部分,忽略别人情绪的关系就是有问题的。在一份真正的友谊或人际关系中,人家听你的倾诉。聆听是建立友谊的有力工具。如果我们仔细聆听别人说话,仔细看他们的表情和动作,我们不仅开始了解这个人,我们能够进入这个人的内心世界,感受到对方的情绪。通常我们从自己的角度观察世界,可是你聆听的时候,你不仅听见对方说话的内容,你还知道对方说话时的情感、说话时的姿态。如果你的言词和你的情绪被另一个人看为重要,那么你本人肯定是被看为重要的。我们都应该问自己“我看重与人的关系过于事情的成功与否吗?”一个只在乎人做事效果而疏忽别人的所付出的努力,常常会给人一种“重事不重人”的挫折感,常常给人这样的感觉,最后总会带来关系的疏离甚至友谊的破碎,努力先建立信任与爱的关系必须优先于达成目标,因为“别人不在乎你懂多少,他比较在乎你关心他有多少。”(The people don’t care how much you know until they know how much you care.)莫洛亚在本书中,提到几个关于友谊的要素,提供你做参考。
1.无利害观念发现人与人之间的利害关系不常是容易的事,因为擅长此种交易的人,手段是很巧妙的。“对于B君夫妇你亲热些罢……”丈夫说。“为什么?”妻子答道,“他们非常可厌,你又用不到他们……”“你真不聪明,”丈夫说,“当他回任部长时我便需要他们了,这是早晚间事,而他对于在野时入家对他的好意,更为感动。”“不错,”妻子表示十分敬佩地说,“这显得更有交情。”的确“这显得更有交情”,但绝不是友谊。在一切社会中,两个能够互相效劳的人有这种交易亦是很自然的。大家互相尊敬,但互相顾忌的时候更多。大家周旋得很好。大家都记着账:“他的勋章,我将颁给他,但他的报纸会让我安静。”
能够帮助人的朋友,应当猜透对方的思虑,在他尚未开口之前就助他。“从趣味和尊敬方面去看待朋友是甜蜜的,但从利害方面去交结他们便显得难堪,这无疑是干求了。”那么,当他们需要我们尽力时,我们预先料到他们的需要而免得他们请求了罢。财富与权力,其唯一的、真实的可爱处,或许即在我们能运用它们来使人喜欢这一点上。
2.尊重唯有尊敬方能产生真诚,这是应当明白的要点。凡是爱我们、赞赏我们的人所加之于我们的,我们都能忍受,因为我们能接受他的责备而不丧失自信(万一丧失了这自信,我们便生活不下去)。著作家中间的美满的友谊,也就靠这种混合的情操维持。蒲伊莱(LouisBouilhert)对于弗罗贝作最严酷的批评,可不损伤他的尊严,因为他把弗罗贝当作大师,弗罗贝亦应知道这点。但我们得提防另一种“真诚的朋友”,他们的真诚只使我们丧气,他们的顾虑只使我们提防人家说我们的坏话,而对于好的方面似乎聋了一般全听不见。也得提防多疑的朋友,我们对他的敬爱,他不能一次明白了便永远明白,也不懂得人生是艰辛的,人是受着意气支配的,他老是观察我们,把我们的情操、烦躁、脾气的表现都当作有意义的征象。多疑的人永远不能成为好朋友。友谊需要整个的信任:或全盘信任,或全盘不信任。如果要把信心不断地分析、校准、弥缝、恢复,那么信心只能加增人生的爱的苦恼,而绝不能获得爱所产生的力量和帮助……但若信心误用了又怎样呢?也没有关系。人们宁愿被一个虚伪的朋友欺弄,而不愿猜疑一个真正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