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人生的五个问题:莫洛亚生活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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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友情与幸福(4)

不错,如果一个人所依恋的对象是脆弱的生物时,更容易受到伤害。凡热烈地爱一个女人,爱儿童,爱国家的人,易招命运之忌,授予命运以弄人资料。从此,命运得以磨难他,虽然他很壮实,得以挫折他,虽然他很有权势,可以迫使他乞恩求宥,虽然他很勇敢,虽然他不畏苦难。他在它的掌握中。他因爱人的高热度所感到的狂乱烦躁的痛苦,会比他自己的疾病或失败所致的痛苦强烈万倍。强烈万倍,因为一个病人是被疾病磨炼成的,被热度煽动起来的,被疲乏驯服了的。但一个并不患病而恋爱的人,却因所有的精力都完满无缺之故,更感痛苦。他爱莫能助。他愿自己替代她,但疾病是严酷的,冷峻的,专制的,紧抓着它选中的牺牲者。因为自己没有受到这苦难,他自以为于不知不觉中欺骗了爱人。这是人类苦难中最残酷的一种。

——莫洛亚《论幸福》

幸福的秘密

“你愿意知道幸福的秘密吗?”这是数月前《伦敦泰晤士报》在“苦闷栏”内刊布的奇异告白。凡写信去的人都收到一封回信,上面写着《圣经》中的两句名言:“你要求吧,人家会给你;寻找罢,你会获得;叩门吧,人家会来开启。因为无论何人,要求必有所得,寻找必有所获,而人家在你叩门时必开启。”这的确是幸福的秘密,古人亦有同样的思想,只是用另一种方式罢了,他们说潘多拉盒子里的一切灾祸飞尽之后,底上剩有“希望”。求爱的人得爱;舍身友谊的人有朋友;殚精竭虑要创造幸福的人便有幸福。

但只限于此种人而已。我们少年时,我们在无从回答的方式下提出问题,我们问:“在一切观点上都值得爱慕的男人或女人,我怎么能找到呢?我怎样能找到一个毫无瑕疵的朋友值得我信任呢?何种才是能永远保障我国的完满的法律?在何种场合何种技艺中才能遇到幸福?这样提出的人生问题是没有一个明智之士能够解答的。

在多少抑扬顿挫式的曲折之后,还须学着贝多芬的坚持固执的格调,如在一部交响乐之终,反复不厌地奏着圆满的和音一般,还得把幸福的题旨重说一遍吗?永续的平衡状态在人事中是不存在的。信仰、明智、艺术,能令人达到迅速的平衡状态。随后,世界的运行,心灵的动乱,破坏了这均衡,而人类又当以同样的方法攀登绝顶,永远不已。在固定的一点周围,循环往复,嬗变无已,人生云者,如是而已。确信有此固定的中心点时即是幸福。最美的爱情,分析起来只是无数细微的冲突,与永远靠着忠诚的媾和。同样,若将幸福分析成基本原子时,也可见它是由斗争与苦恼形成的,唯此斗争与苦恼永远被希望所挽救而已。

——莫洛亚《论幸福》

幸福是人类的最终目的

人的幸福不能依附于财富。因为财富有两种:自然的和人造的。自然财富是自然的需要的材料,如食物、饮料、衣料、运输工具、寓所等等。人造物和自然物相比不是直接有助于人类,如货币是由人为发明的,是为了交换的方便和作为买卖商品的尺度而发明的。

可见,人的幸福不能存在于自然财富之中,因为如果人们追求这种财富,把它视为人类本能需要的支柱,那么它就不会成为人的最终的目的,相反的,却使人本身成为它的目的。然而在一系列自然物中,所有这些东西都是在人的支配之下的,是为人类服务的……

至于人造的财富,人们只由于自然财富的皆有才追求它,只是为人的生活需要才发明这种工具。因此,这类财富更不能成为人类最终的目的。所以,幸福不能仅仅存在于财富之中,幸福应是人类的最终目的。

——阿奎那《神学大全》

宗师与信徒的友谊关系

此刻我们只要研究友谊的一种上层形式了,即是宗师与信徒的关系。刚才我们曾附带提及,尽情地倾诉秘密不是常可能的,因为友谊如爱情一般,主动的是人类,是容易犯过的。故人类中最幽密最深刻的分子往往倾向于没有那么脆弱的结合,倾向于一个无人格性的朋友,对于这样的人,他才能更完满更安全的信赖。

我们说过,为抚慰若干痛苦与回忆起见,把那些痛苦与回忆“在社会生活中重新回复一下”是必要的。大多数的男女心中都有灵与肉的冲突。他们知道在社会的立场上不应该感到某种欲望,但事实上他们确感到了。人类靠着文明与社会,把可怕的天然力驯服了,但已给锁住的恶魔尚在牢笼中怒吼,它们的动作使我们惶惑迷乱。我们口里尽管背诵着法律,心里终不大愿意遵守。

不少男女,唯有在一个良心指导者的高尚的、无人格性的友谊中,方能找到他们所需要的超人的知己。对于那些没有信仰的人,唯有医生中一般对于他们的职业具有崇高的观念之士能够尽几分力。医生以毫无成见的客观精神谛听着一个人的忏悔,即骇人听闻的忏悔亦不能摆动他的客观,使人能尽情倾诉也就靠着这一点。杨格(Jung)医生曾谓:“我绝非说我们永远不该批判那些向我们乞援的人的行为。但我要说的是,如果医生要援助一个人,他首先应当从这个人的本来面目上去观察。”我可补充一句话,医生,应当是一位艺术家而运用哲学家与小说家的方法去了解他的病人。一位伟大的医生不但把肉体来治疗精神,还把精神去治疗肉体。他亦是一位真正的精神上的朋友。

对于某些读者,小说家亦能成为不相识的朋友,使他们自己拯救自己。一个男子或女子自以为恶魔,他因想着自己感有那么罪恶那么非人的情操而自苦不已。突然,在读着一部美妙的小说时,他发见和他相似的人物。他安慰了,平静了,他不复孤独了。他的情操“在社会生活上回复了”,因为另一个人也有他那种情操。

托尔斯泰和史当达书中的主人公援助了不知多少青年,使他们渡过难关。有时,一个人把他思想的趋向,完全交付给一个他认为比他高强的人的思想。他表示倾折,他不愿辩论了;那么,他不独得了一个朋友,且有了一个宗师。我可和你们谈论此种情操,因为我曾把哲学家阿仑当作宗师。这是什么意思呢?对于一切问题我都和他思想相同么?绝然不是。我们热情贯注的对象是不同的,而且在不少重要问题上我和他意见不一致。但我继续受他思想的滋养,以好意的先见接受它的滋养。因为在一切对于主义的领悟中,有着信仰的成分。选择你们思想上的宗师罢,但你一次选定之后,在驳斥他们之前,先当试着去了解他们。因为在精神友谊中如在别的友谊中一样,没有忠诚是不济事的。

靠着忠诚,你能与伟大的心灵为伴,有如一个精神上的家庭。前天,人家和我讲起一个格勒诺勃尔(Grenoble)地方的木商,他是蒙丹的友人。他出外旅行时,从来不忘随身带着他的宗师的一册书。我们也知道夏多勃里安、史当达等死后的友人。不要犹疑,去培植这种亲切的友谊罢,即是到狂热的程度亦是无妨。伟大的心灵会带你到一个崇高的境界,在那里你将发见你心灵中最美最善的部分。为要和柏拉图、柏斯格辈亲近起见,最深沉的人亦卸下他们的面具。诵读一册好书是不断的对话,书讲着,我们的灵魂答着。

有时,我们所选的宗师并非作家哲学家,而是一个行动者。在他周围,环绕着一群在他命令之下工作着的朋友。这些工作上的友谊是美满的,丝毫不涉嫉妒,因为大家目标相同。他们是幸福的,因为行动使友谊充实了,不令卑劣的情操有发展的机会。晚上,大家相聚,互相报告日间的成绩。大家参与同一的希望,大家得分担同样的艰难。在军官和工程师集团中,在李渥蒂(Lyautey)和罗斯福周围,都可看到此种友谊。在此,“领袖”既不是以威力也不是以恐惧来统治。他在他的方式中亦是一个朋友,有时是很细腻的朋友,他是大家公认而且尊敬的倡导者,是这美满的友谊集团的中心。

以前我们说过要使一个广大的社会得以生存,必得由它的原始细胞组成,这原始细胞先是夫妇,终而是家庭。在一个肉体中,不但有结膜的、上皮的纤维,且也有神经系的、更错杂的、有相互连带关系的细胞。同样,我们的社会,应当看做首先是由家庭形成的,而这些家庭又相互联系起来,有些便发生了密切的关系,因了友谊或钦佩产生一种更错杂的结合。这样,在肉的爱情这紧张的关系之上,灵的爱更织上一层轻巧的纬,虽更纤弱,但人类社会非它不能生存。现在,你们也许能窥探到这爱慕与信任的美妙的组织了,它有忠诚的维护,它是整个文明的基础。

人类的种种不幸

这光与力的根源,虽为观察者所无法探测,但若研究它在各种情形中的变幻时,有时亦能发见此根源之性质。在确定幸福的性质(这是我们真正的论题)之前,先把幸福所有的障碍全部考察一下,也许更易抓住我们的问题。我们不妨打开邦陶尔的盒子,在看着那些人类的祸患往外飞的时候,我们试把最普通的疾苦记录下来。

首先可以看到灾祸与疾病的蜂群。这是一切患难中最可怖的,当灾祸疾病把人类磨难太甚而且磨难不已的时候,明哲的智慧亦难有多少救治之方了。像制欲派那样的说痛苦只是一个名词,固然是容易:“因为,他们说,过去的痛苦已不存在,现在的痛苦无从捉摸,而未来的痛苦还未发生。”事实上可不然。人类并许多“瞬间”的连续,我们无法把那些连续随意分解开来。过去的痛苦的回忆,能把现在的感觉继续地加强。无疑的,一个强毅之士能和痛苦奋斗而始终保持清明宁静的心地。蒙丹曾以极大的勇气忍受一场非常痛苦的疾病。但当生命只剩一声痛苦的呼号时,即是大智大圣又有何法?

至于贫穷,狄奥也纳自然可以加以轻蔑,因为他有太阳,有他的食粮,有他的木桶,且亦因为他是独子。但若狄奥也纳是失业者,领着四个孩子,住在一座恶寒的城里,吃饭得付现钱的地方,我倒要看看他怎么办。在于勒·洛曼(JulesRomains)一部题作《微贱者》的小说中,有一章描写一个10岁的儿童发见贫穷的情景。这才是真正的受苦。实际上,把哲学去安慰饥寒交迫的人无异是和他们开玩笑。他们需要的却是粥汤与温暧啊。

这些疾病与贫穷的极端情形,可绝不能和虽然难堪、究竟没有那么可怕、且亦不成为幸福的真正阻碍的情形相混。制欲派把我们的需要分作两类:一是“自然的,不可少的”需要,如饥与渴,那是必须满足的,否则会使我们什么念头都没有而只一天到晚地想着它;另一类则是“自然的但非不可少的”需要。这种辨别极有理由。人世固然有真正的疾病真正的贫穷,值得我们矜怜。但幻想的疾病和真实的疾病一样多,精神影响肉体的力量,令人难以置信,而我们的疾苦多数是假想的。有真的病人,亦有自以为的病人,更有自己致病的人。蒙丹在鲍尔多(Bordeaux)当市长时,对市民说:“我极愿把你的事情抓在手里办,可不愿放在肺肝之中。”和志愿病人或幻想病人一样,亦有幻想的穷人。你说如何不幸,因为普及全人类的经济恐慌减少了你的收入。但只要你还有一个住所,还能吃饱穿暧,你说的不幸实是对于真正的贫穷的侮辱。一个朋友告诉我,有一个做散工的女佣,因为在更换卧室时,她的最美的家具,一架弹簧床,无法搬入新屋,故而自杀了。

这是虚伪不幸的象征。贫困与疾病之外,其次是失败了:爱情的失败,野心的失败,行动的失败。

我们怀抱着种种计划,幻想着某种前程,但世间把我们的计划挫折了,未来的希望毁灭了。我们曾希望被爱,可没有被爱,我们日夜受着嫉妒的煎熬。我们期望一个位置,一项报酬,一种成功,一次旅行,而都错过了。在这等情形中,制欲派的学说自然战胜了,因为这些不幸,大半并非实在的不幸,而是见解上的不幸。为何绝望的野心家是不幸的呢?因为他肉体受苦么?绝对不。而是“因为对于过去,他想着阻止它实现愿望的过失;对于将来,想着敌手的机诈将妨害他的成功”。如果不去想可能的或将来的局面,而努力正确地想他现在所处的情况,那么差不多常是很过得去的局面。我愿一般幻想病者接受圣者伊虐斯(SaintIgnace)在修炼苦行中所劝人的方法,即必须把我们的情操的对象,努力想象出来,丝毫不加改变。

你曾想做部长而没有做到。这是什么意思呢?是说你不必自朝至暮去接见你不愿见的干求者。是说你对于无数的麻烦事情,你无暇加以研究的事情,不必负责。是说你不必每星期日出发到遥远的县份中去,受市府乐队及救火会军乐队的欢迎,你不必在那里演讲什么欧洲政局问题,以致在翌日引起十几国的报纸的攻击。没有这些舒服事做,你不得不过着安静的生活,度着幽闲的岁月,重读你心爱的书籍,如你欢喜朋友还可和他们谈天。假使你多少有些想象力的话,这便是你的失败所代表的种种现象。这是一桩不幸么?“今晚,史当达写道,我因为没有做到州长而我的两个助理却做到了,故灵魂上微微受着悲哀的创伤。但若我必须在6000人口的窟洞里幽闭四五年时,恐怕我更要悲哀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