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网球选手、足球家、剑客卖艺者流,都同样以其身体来设想一切。击剑家根本就无暇来向他自己讲,对手如此刺过来,他得怎样还击过去。譬如我来耍那横杆的时候,我必须有一番确切的估计。万一我的脑幕上有了一丝丝裂缝,而所映的图像只要离开了一点焦点,那调和的律动便被破坏,而计划好了的运动就只得失败。
雕刻家决心来更改一个臀部的弯曲,并无须经过一段理想的过程,因为他眼中注视的模型早已和他手中抚弄着的石像建立了直接的联系。艺术家正同运动家一样的以其身体来思索。动物常随其大群而思想。只要一群羊里起了一阵惊慌,每一只羊都附和着飞奔,不是因为它了解了惊慌之所由起,而只因为那基本的本能教育它,假如剩下你一只羊跟不上大群时,你一定要遭遇到危险。就是我们心智发达了的人类,也是极端敏感于这种本能现实的思想。
一次我在大轮船上遇到一个男孩子,他只有五岁,便只身渡过大西洋,他家里拜托了船长照顾。他非常敏感地选择了哪些乘客是喜欢他的,哪些乘客是讨厌他的,这即虽成人也赶不上他的伶俐。他只同那些同他要好的人打交道,不同旁人接触。显然他是被一些我们不易觉察到的表情领导着。有时在同人闹了争吵,跟着对方叹了口气笑将起来,他们的目光倒又相遇,他们的身体倒又靠拢起来了。他们互相依傍,比以前更加要好了。
这种直觉的思想自然也能使我们的行动十分正确。不过思想的继续实在太短了。像鼹鼠用它的足爪来摸取食物,但它再不能用它的足爪来想得更多了。它看不出那绿草地表面一片的鼹鼠印,它更不能了解到园丁有时也会大怒,而大怒之下的鼹鼠族在园中将遭到如何悲惨的结果。飞行员能有精确的反应,使他能平安地落地,可是他却不懂怎样来造一架飞机。管理一国财政的政治家绝不能以其身体感官来直觉思想。他不能同运动家一样,以其心中的行动图来思想,因为他的图像委实太多了。倘若他的责任是要来改进千百万人的经济状况,他绝不能向自己说:“我正在为我所认识的店主农夫工作呵,我正在为我所知道的那个失业者的艰窘工作呵!”他要想便利他的思想,他只有把那些无数的人类、田地房产、各种的工业和阶层,用文字代替来作为象征,以思想一切。
工人、魔术家或运动家之流均以手来思想,来直接操纵着那些有重量有抗力的砖头、球类与其自己的身体。用语言文字来思想的人仅须以声音或字形来思想,而这要造成行动又非常容易。你在旅馆里只要举起电话筒来,说一声:“茶!”几分钟后,奇妙地便给你带上了茶杯、叉碟、面包、牛奶、果子酱、一壶茶与滚水。请你想一想这些带给你的东西,产生它们所需的实际动作之复杂吧。中国人种茶树选茶叶,英国船装运之,船长水手在风暴中奋斗;牧人驱牛群于草地上来挤奶,火车司机运送之;面包师傅做面包;西班牙或法国南部的女郎摘下橘子来制成果子酱……只说了一个字,就能使这么许多人为他服务!
用手来思想的人对世界的影响是很有限的,他只以其手所接触者而工作。而那些用语言文字来思想的人,毫不费力地可以叫人民、军队甚至整个大陆都在震动中。政府的头脑只要嘴唇一动,“动员”令一出,能使全欧洲的男女从家庭中拉将出来。他将使天空中充满了轰炸机,炸弹一响,死亡枕藉,他将使世界毁灭文化沦亡。假如要请原始人看起来,的确是语言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印度人曾经搜求那可以支配人类万物的“真言”,浮士德从炼丹术的古书中,找出公式来召唤精灵驱走精灵,《天方夜谭》上的咒语能使房门自开。其实在现实社会当中都有这样的真言与咒语。那些演说家可不是用一些咒语来谋生,而每一次革命亦都以真言来发动。
以手来思想的人慢慢地搬动着东西,一块一块砖头,不断地移动了它的位置。他行动艰难小心行事。他必须以内部思想来适应那外部世界,万一他不如此,他的砖头就会打碎,玩魔术的会弄错了他的球,而运动家会从横杆上跌落下来。但是那班用语言文字来思想的人却行动得非常容易,万一有了失错,那叫他承认自己责任的处罚亦殊迟缓。他们大都高兴采取莱布尼兹的名言:“片言只字可以产生事实”,相信命令一出,大功便成。
可是困难就在于事物本身亦复有抵抗力。人本来是可以随便说的,像拿破仑三世就说过:“我们要发扬爱国思想。”可是这抽象的句子,谁知道会引起全欧洲的破坏呢!坐在椅子上的经济专家发表意见:“只有增加薪给才能提高购买力,制止恐慌。”这些话非常好听,它们具有真理的气味,而经济专家也会认真地来写。不过事实上,这办法实施以来并未能制止经济恐慌。为什么呢?因为小我不能决定大我,因为文字与事实之间还有分歧,因为一句简单的话不可能精确代表实际情势的复杂。
到底谁死了?
尼采在19世纪就宣称上帝已经死了,今天大多数新教神学家也同样这么说。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也许是真的。但是,今天的问题并不在于上帝是否死了,而在于人是否死了。人,我此处不是指物质上的人,尽管他也遭到威胁,而是指精神上的人。不管人是否尚未成为和正在成为一个自动机,最终留给他的将是一副完全空虚和没有生机的躯体。各种不同形式的新人道主义在对人不应当死的确证中联合起来。天主教和新教关心的是上帝不应当死,但是它们在防止人的死亡的积极努力中,也同其他各种人道主义联合起来了。
重要的不仅要反抗邪恶,今天确实有那么多的邪恶,每个人都有机会去反抗,而且要设想一下没有种族问题,越南没有战争。你正在做与你生活相关的那些事情吗?我相信,人们必定会意识到,反抗虽然是必需的,但它不只是人的活动形式,而且我认为,对青年一代来说,关键是要考虑到他们何处才能找到确定的方向和为之献身的参照系。这种参照系既不是完全主观的资产阶级世界,也不是教义和支持教义的组织所描述的那种宗教,而是选择在人道主义意义上导向更有生命力的价值。我们不应害怕直面我们人类存在的精神问题。
——弗洛姆《作为一种全球性人的哲学的人道主义》
让人压倒一切
资本主义和庸俗化了的、被歪曲了的社会主义,已经把人类引向这般境地,即他有变成丧失人性的机器人的危险,他正在失去他的健全理性并处在完全的自我毁灭的边缘上。只有完全意识到人类的处境及其危险性,意识到一种能实现人类的自由、尊严、创造性、理性、正义和以团结为目标的新的远见,才能把人类从几乎注定腐烂、失去自由和自我毁灭的边缘中拯救出来。我们不能在自由企业管理体制和共产主义管理体制中被迫做出抉择,还存在第三种解决方式,即建立在社会主义基本原则基础上的社会主义的人道主义,它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崭新的、真正的人的社会理想。
——弗洛姆《让人压倒一切》
作家提供的钥匙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我觉得我们可以求同。譬如,我们大家都认为作家在小说里应该捍卫人的价值。有些文学作品充满着失望。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可指责的。人是可能失望的,特别是我们众多西方客人所生活于其中的那个环境。但是,也有些文学作品,不仅充满失望,还反人道,对人无视或轻视。我在会上并没有发现卫护这种文学的人。我们时代的优秀德国诗人之一的恩岑斯贝格尔在这里发了言,他属于“四十七人集团”。不知他生着什么气,在激烈的辩论中,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产生误会。而如果去翻一翻马克思、恩格斯、卢纳察尔斯基的某些文章,葛兰西的书信,你便会发现他所说的和年轻德国诗人发火的原因没有一点共同之处。恩岑斯贝格尔所说的可以表现法西斯分子内心世界的话不准确。我明白他的意思,而我的一些同事则不明白。当然,恩岑斯贝格尔早就了解法西斯主义的政治和社会本性,这个他在许多随笔中都表达过,他在这里讲的是别的。战争期间我常问自己,他们怎能不仅把有知识的人,甚至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弄到迷信和低级动物的残酷地步。有些书,特别是“四十七人集团”中的德国作家所写的书使我更好地了解到法西斯对人的本性的扭曲。科学弄清了的事,艺术是不重复的,艺术揭示情绪世界。作家提供理解人的钥匙。
艺术与真理
我们大家知道,艺术并不是真理。艺术是谎言,然而这种谎言能教育我们去认识真理,至少是认识我们人类能够达到的真理。画家应当设法使人们相信自己的诺言完全符合真理。然而,如果他在自己的作品中只是展示——为了使我们相信这种谎言——曾经如何探索和探索什么,那他永远也不会创作出什么来。
探索的思想往往将绘画引入歧途,而画家也会白白浪费自己的辛勤,陷入纯粹抽象的理论。显然,这是当代绘画的一个极大的错误,毒害了那些不能充分意识当代绘画的一切积极思索与决定性因素的画家的头脑,怂恿他们试图描绘那些非视觉性的东西和非造型性的东西。
人们总认为自然主义是同当代绘画相对立的。我倒是想知道,到底有谁看见过“跟自然一模一样”的艺术品!自然与艺术是不同的东西,因而不可能一模一样。我们能够借助艺术来表现的并非自然,而是其观念。
——《毕加索马蒂斯论艺术》
绘画是一种武器
我们应当学会创造一种艺术,最好连牙痛都能医治。
——德米特里耶娃《毕加索》28页,莫斯科,科学出版社,1971年你在工作的时候并不知道会产生什么结果。这绝非意味着不果断,只是因为在工作过程中会发生变化。要是我们的一切比例都突然改变了,会发生什么情况呢?那时,维纳斯会变成什么样子呢?稀奇古怪的设想会变成现实,从而产生如同你的美丽面目一样激动人心的新面目。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一个好油画家,但我肯定是一个好素描家。你为什么叫做艺术家?你认为艺术家是笨蛋吗?认为如果是画家就只有眼睛,如果是音乐家就只有耳朵吗?……恰恰相反,艺术家同时也是政治家,他时时刻刻都与世界上惊心动魄的严酷事件和令人欢欣鼓舞的事件同呼吸、共命运,并且创造出它们的形象。绝不能对亲人漠不关心,也不能脱离生活,因为生活就是他们各种各样的命运积累而成的。不,绘画不能只用来装饰住宅。绘画是一种和平的武器。
——《毕加索马蒂斯论艺术》
绘画比我强大
绘画比我强大。我不能不做它想要做的事情。绘画是某种神圣的东西。在议论它时最好用那个范畴的词语,然而这些词语也可能被误解成别的意思。或许也应当说,绘画之所以会产生巨大的作用力,是因为其中有神灵。但人们会错误地理解这句话,尽管它最接近真理。
可以花上一千年去解释,可最终还是找不到它;可以上到月宫、下到海底,可以尽到一切努力,然而绘画依然是绘画,不会服从于研究,它依然是个问题。只有它自己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艺术把我们弄得太惨了,艺术正在毁掉我们。谁也不再想要绘画,大家都想要艺术。人们要艺术,并且为自己创作它。可是画面上越少艺术,也就越多绘画。
(毕加索看着自己的画作说)这幅画也还有很多艺术,于是已经有了一点真理。
如果拉斐尔生活在我们今天,照样画他那些画,那谁也不会去买它们,甚至不会有人去看一眼……我觉得,绘画不应当描绘运动和推动现实运动。我认为,绘画主要是抑制和终止运动,应当比运动走得更过,以便将形式固定下来,否则你就会落在运动的后面……而这,我认为,这就是现实。
画家任何时候也不会认为他的工作已经完成。他任何时候也不能说:我已经干得不错,明天该休息了。你刚放下工作,就又要马上回去工作。你可以把一幅画放在一边,说你再也不碰它了,但永远也不能说“完成”这个词。
技法是十分重要的,假如你把它掌握到它完全不存在乃至完全消失的地步。具有这样的技法是极为重要的,借助它可以做该做的一切,而你应当只关心你想表现的东西。
如果你按这个或那个画家的精神工作或者模仿某个画家,那会有什么结果呢?这有什么不好呢?恰恰相反,这非常好!应当总是试图像某个人一样工作。然而,这不对!你这样尝试,这样努力,结果什么结果也不会有……只有此刻,等一切都完善时,你才会是本来的面目……
只要我作画,我内在的“我”就不可避免地反映在当中。我也不应当为此感到不安:无论我怎样画,它都会出现在我的作品中,甚至会相当过分。
——《毕加索马蒂斯论艺术》
最重要的是深思熟虑
古希腊雕刻比什么都更能帮助你们充分体现形式……它对于人体的各个部分都同样重视。由此产生了精神的统一和宁静。
当今的画家常常碰到造型的表现力问题,往往十分精细地描绘人体的局部而牺牲了其他东西,这会破坏统一和使精神不得安宁。
要记住,脚是一座桥。如果模特儿的腿细,那么应当以其坚实的结构表示它们能支持整个躯体。你们不会怀疑麻雀细小的脚能够支撑它的身体……手臂就像土堤一样,然而从肘到指尖这一部分则相反,犹如辫子,可以把它编起来,也可以重新拧紧。耻骨随着胯部的移动会产生双耳瓶的印象。要把身体的各部分连接起来造成一个人体,这就像木工造房子一样,每一样东西都得认真做好。人体是由各种因素构成的,而你们应当把它统一复制出来。树木像人体,而人体像教堂。要想成功地完成某件作品,最重要的是深思熟虑。必须长时间注视模特儿或任何刺激情感的对象。
还要让想象来补充你们看到的东西。如果你们的面前是模特儿,最好让她们自己选择姿势。如果你们感到太紧张,就放松放松,这是认识动作的诀窍。
如果模特儿年轻,就要注意保持她的青春色彩,要认真体现出这个模特儿的一切特征,它们应当保存在最后画成的作品中。否则你们便会迷失方向。
……每样东西都具有自己的物理特征,比如正方形、三角形,光用不准确、不清楚的形式是无助于表现的。这就是为什么你们为了取得表现力而不必害怕夸大特点的原因……比如,你们可以把黑模特儿想象成一座由各种因素构成的坚固而又壮丽的教堂,把他想象成龙虾——甚至还可以想象成铠甲——因为他的肌肉紧张时,一块压着一块,十分协调;关节也相当大,否则便容不下他的骨头。同时又必须牢记,你的模特儿是个黑人男子。你们不能在模特儿身上迷失自己,也不能失去他。
要记住,线条本身并不存在,一根线条和另一根线条的关系才会产生体积。你们应当一下子同时画出这两根线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