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文胜给家里打电话,告诉妻子他已经来到杭州。并说他今晚坐火车去上海采访一个人,明天上午就能回苏州回家写稿。妻子问他在上海采访期间,去不去同济大学看儿子,去的话她也从苏州出来,一家人在上海吃顿饭。权文胜说不行,没时间逛上海,北京人在催稿子了。
出杭州火车站才上午八点半,权文胜打算一采访完郭芸就去上海,所以不用去旅馆开房间。他打的到西湖边,走进街头一家上岛咖啡馆,坐二楼一个靠窗户的座位,要了一份炒面吃早餐。吃完炒面又要了一杯咖啡,一面喝咖啡,一面翻阅有关张桐及张桐小说的采访笔记。
权文胜喜欢在咖啡馆里看稿子或写稿子,是受了美国小说家海明威的影响。海明威的早期小说,多数是在巴黎一家咖啡馆里写出来的。权文胜喜欢海明威小说,昨天下午有个来自北大的年轻人在张桐小说研讨会上发言,认为张桐小说受毛姆、海明威、博尔赫斯的影响,这跟权文胜看法一致。
蔡琛精明能干,这个年轻书商叫他吃了晚饭再走,他说来不及了。蔡琛的那两个女助手也很能干,场面那么大,事情那么多,仍没忘记把会议录音、录像刻了盘给他带上。
跟郭芸见面的那家茶馆就在前面,走过去几步路。权文胜知道他对郭芸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偏见,因为他认为,郭芸拿了那么多张桐小说版税,按遗产分割,应该给张桐父母一份,而不是一个人独吞。当然他也知道,这种偏见、情绪以及相关的道德评判,将有害于他的采访的客观性。于是他合上采访笔记,从皮包里取出一本书名叫《说园》的书,了解园林构筑艺术,不想郭芸的事。结果没看几页,就打起瞌睡来,后来就睡着了。
两个小时后,蔡琛打来电话,把他从瞌睡中吵醒。这时候,陆续来上岛吃午饭的白领男女多起来。今天是星期五,蔡琛问他能否下周一就交稿,因为新书出版发生意外情况,稿子必须下周登出来。他对蔡琛说,假如眼下在上海的左梦菡是最后一位被采访者,就可以提前交稿。也就是说,这个周末的两天时间,他至少要写出一万两千字的稿子来。
“还有件事。”蔡琛讲。
“什么事你说。”权文胜讲。
“老权你在采访郭芸的时候,顺便了解一下她现在的婚姻状况。”
“好的。”
对此蔡琛没作解释,权文胜也没要求他解释。
挂断电话后权文胜想,郭芸现在结没结婚,有没有男人,跟你蔡琛做张桐小说无关。而且既然你跟郭芸已经合作了两年,应该比我更熟悉郭芸,这种个人隐私问题,应该你自己问。贸贸然问一位今天刚见面的陌生女士改没改嫁,对老到的或脸皮厚的采访者来说,这不是什么难事,可权文胜不想给蔡琛当暗探,因为这跟写稿不搭边。
下午两点郭芸准时走进雅绿茶楼二楼。权文胜坐在窗边等她,看到她从一部黑车子里出来,车牌尾号是249。郭芸个子不高,长相一般,但其衣着及气质十分特别,一看就是上海女人。茶楼引导小姐比她高得多,也漂亮得多,但远不及她神态自然,没她如此饶有风致。看来王安林是懂女人,知道郭芸这样的才最有女人味。
权文胜站起来请她落座。郭芸称他权先生。原以为郭芸见了面会埋怨他多事,没想到她是如此安详而随和。她说我们两个人合泡一壶杭白菊好吗。显然她有仿佛与生俱来的亲和力,怪不得詹志平父母至今都喜欢她,怀念她,惦记她。
你不能老想着她独吞张桐小说版税,权文胜暗暗告诫自己。
郭芸跟他讲,你想问啥就问啥。然后说她父亲是东北人,母亲是上海人,她小时候一直在上海是外婆带大的,读中学才去了北京,后来读了护士学校,进了协和医院,两年前又回到上海,跟退休后在上海定居的母亲住在一起。
看着郭芸反客为主给自己斟茶,看着她平静而坦然的白皙面孔,权文胜不忍心一开始就提到王安林。但他心里明白,只有先讲王安林,才会得到最佳采访效果。于是他对郭芸说:“我打扰你的平静生活,坚持当面采访你,是因为我在北京宋庄先采访了画家王安林先生。”
“他现在好吗?”郭芸波澜不惊。
“他画的画现在卖不出去。”权文胜说,“眼下跟一个姓蓝的年轻人合住他租了七八年的那个农民房子,其租金是那个年轻人出。”
“老实说,”郭芸开始显露锋芒,“我不喜欢他的画。他认为他画的那些红色块和黑色块可以冲击国际画坛,他死后会成为中国先锋画派的经典之作载入世界画史,可别人只认为那是瞎胡闹。虽然我不是作家圈子里的人,也不是画家圈子里的人,我以前的职业是护士,跟艺术不沾边,拿文人的话来说,那是风马牛不相及,但我相信我对小说及绘画有正确的感受和理解,知道什么是好,什么不好。如今张桐的小说已风靡全国,还被外国人译成英文法文卖到英国法国去,而王安林的油画则越来越没名气,才热闹了几天就没戏了。”
“他说他迷恋你的思想和……”权文胜正考虑用一个合适的字眼。
“身体。”郭芸直接说出来。
“他对我说,假如读者不知道张桐死了,张桐不会这么红。”
“他对我也说过这句话。”郭芸表示理解。
“张桐先生出事的那个晚上,他说他和他女朋友跟你们在一起?”
“没错。我们一起喝啤酒,一起看月亮,一起感觉夜色中的险峻山峰。”
“王安林讲,你是先到西安,看你的一个陕北亲戚,然后从西安去华阴车站跟他们碰头的。”
“是的,权先生你了解得很仔细。”郭芸再次给权文胜斟茶。“当时我在西安给张桐打电话,问他去不去华山。他对爬山本无兴趣,因为接电话的时候,他在王安林那儿喝酒,结果是王安林怂恿他去,他才答应了我。”
“那天晚上,张桐先生走出那个叫妙华寺的小寺庙,到底是出去解手,还是看月亮?”
“可能既要出去解手,又要看月亮,又要听一听松涛声音。”
“张桐的读者多数认为,张桐先生是自己跳下去的,而不是不小心掉下去的。作为他的妻子,你是怎么想的?”
“这件事很难判断清楚。”郭芸说,“当时他喝了不少酒,步态不稳,我们没想到他会走那么远,居然走到白天去过的那个长空栈道,竟不慎坠崖身亡。经过十余年的长期写作,他已经精疲力竭,出现走下坡路的迹象。他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作家,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努力扭转颓势,但始终不见效果,所以心情不好,常有自杀念头。当时我建议他去华山,是要他出去散散心,放松放松精神。我对他说,人家一辈子写出一本你那样的书,就心满意足了,你不该不知足。可能作家跟我们一般人不一样,作家不但渴望更多地了解社会了解人生,而且渴望对死亡的体验,所以不少著名作家自杀死了,不少不著名的也自杀死了,张桐只是他们中生前不出名死后才出名的一个。”
“有人拿他跟海子相提并论。”
“没错。”郭芸点了点头。“可对作家本人而言,这有什么意义呢?你写了那么多好书,一本比一本好,可出版社拒绝出你的书,杂志社给你寄打印机打出来的退稿信,而且常常连这种退稿信也不寄。你花了一年、两年、三年时间,写成一本书,可结果在别人眼里啥也不是,纯粹一堆文字垃圾。等作家自杀死了,或者像王小波一样得病死了,他们的书才出得来,读者才读得到,评论家才开始评论。对作家本人而言,这是心酸而残酷的事。”
“无论是文学评论家还是普通读者,都意识到他们对张桐的生平知之甚少。作为零距离目击者,你十分了解张桐生前的写作生活,可你此前对外界不肯透露半点,你是怎么考虑的?”权文胜问。
“我希望读者更多关注他的小说,而不是他这个人。假如跟炒作歌手一样,挖掘或制造有关张桐的花边新闻,我会认为这是污辱了他。张桐生前把他的小说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他说他死了,他的小说才会红起来,甚至打算马上卧轨自裁,写诗的海子就是这么干的。果然海子死了,海子的诗才广为流传。当今我们的文学评论家只关心作者的轶闻趣事,不关心作者的作品内容,他们缺乏独立判断的能力,他们拿怪里怪气的字眼写评论文章,他们不是要读者关注某位作家及其作品,而是要读者注意到他们本人的文字功夫如何了得。其实,他们所写的那些评论文章,只不过是小孩子搭积木一样简单的文字游戏。”
“张桐小说你是一本一本给蔡琛,而不是一次性全拿出来。蔡琛对我讲,这是你的出版策略,对不对?”
“不能让读者一下子接受那么多,吃饭要一碗一碗吃。”
“这样书也会卖得更好。”
“没错。”
“能告诉读者一个隐私问题吗,张桐小说版税已达到几位数?”
“对不起,很抱歉。”
“我在北京采访过张桐先生的父母和妹妹,他们至今不知道他们的詹志平,就是死后红得发紫的张桐。”
“我想他们跟我一样,都不愿让媒体破坏我们的平静生活。”
“那现在你为啥对蔡琛,或者说对我,做出这种让步?”
“因为现在的情况跟两年前不一样了,那时候媒体和读者肯定更关心张桐的死亡,而不是张桐的小说,现在张桐小说已经出了五本,第六本马上出来,读者对他的理解,再也不会本末倒置。再说给读者介绍张桐的个人情况,是他的遗属及出版人应尽的责任。”
“也就是说,你现在会考虑如何把张桐的事,告诉张桐父母?”权文胜问。
“没错。”郭芸点点头。“同时给他们一笔钱,因为张桐小说的版税,他们有权利得一份。”
“另外……”权文胜显得有点犹豫。
“什么?”郭芸问。
“你知道张桐生前,是否有一位跟他关系密切的女性?”
“权先生,没想到你这样有素质的记者,也要挖掘这种花边新闻。哦不对,应该叫你自由撰稿人,是不是?”
“对不起。”
“张桐有张桐的生活。他是写小说的,他要认识不同的男人和女人。你讲他生前跟某位女性关系密切,是指两个人单独喝茶,”郭芸举了举自己的茶杯,“还是一起上床?”一面合掌贴右脸颊,一面微笑着明亮的眼睛。
权文胜哑然无语,明白已经得罪郭芸。幸好她不是那种容易生气的女人,照样跟权文胜握手告别,甚至把她现在的丈夫郝国华介绍给他。那是一个长相不错而且衣着讲究的中年男人,开一部黑色桑塔纳,站在车子前给郭芸开车门,同时对权文胜礼貌点头。郭芸挽着丈夫的胳膊对权文胜说,我们每年来西湖两三次,大热天也来,大冷天也来。接着又说,我们明天去塞班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