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就翟力霖一个人坐在公司里。这公司就一套三室一厅的公寓房。他的办公室是最里面一个房间。小杨和小戴都出去了,他俩是一起出去的。今天的事情比较简单,比较不重要,也不是跟踪什么人,即使这两个年轻人一路谈情说爱,也误不了多大的事。现在的年轻人好幸福,翟力霖想,以前我们跟女生说句话都脸红,谈恋爱的天黑了都不敢拉一拉手,哪里像现在的年轻人,不恋爱的也会抱一抱,亲一亲,共同刺激荷尔蒙。
翟力霖又想起昨晚跟踪的那对男女。当时那个胖女人在阳台上站了一会,然后跟那个男人拥抱,就在阳台上抱。那男的好像有点勉强,好像对那个女人的肥胖躯体不够喜欢。显然女人过于高大健壮的话,会抑制男人的荷尔蒙。
在上海的时候,那个女人像惊弓之鸟,等到雷雨来了才露面,生怕被人跟踪。后来到了苏州观前街下出租车,以为他们去逛步行街呢,没想到又上了另一部出租车。那个只给翟力霖发短信的客户,要找的准是那个胖女人。
你不知道那个客户是男的还是女的,只知道人家已经把钱打到你的账户里了。
显然有这样一种可能性,翟力霖想,那个客户始终跟在我们后面,从杭州跟到上海,又从上海跟到苏州,最后也去了天平山。当时没反应过来,没往这方面想,不然稍微留心一下,就会发现后面有可疑车子或可疑人员。
假如那个客户是有经验的,翟力霖继续想,那人肯定把车子停在马路对面,等我们从盘山的林阴小路出来,才会拐进去。既然你是搞调查的,你就得不停地动脑筋,就像轴承里面的滚珠,要不停地转动,不怕被磨损。
客户花那么多钱,只是为了查明自己要找的那个女人跟一个陌生男人在天平山旅馆开房间,这有什么意义呢?翟力霖摇摇头,想不明白。客户通常会要求调查公司拍现场照片,甚至拍录像,以便拿了照片或录像当证据压制对手,打官司就打得赢。可奇怪的是,昨晚这个客户,没要他们拍照片或拍录像。
下午没生意。来摁门铃的,都是看了报纸来应聘的。先是来了两个自称会武术的,背了一口袋红砖头,要当面劈给翟经理看。后是来了一个自称懂周易的,从屁股兜里掏出两枚乾隆麻钱,要给翟经理算命。算错了,由你骂他祖宗八代。若没算错,就同意他加盟翟经理的调查团队,以后要查什么人,只须看看麻钱是正面反面,按周易掐算一番,就知道那人跑哪去了,省得派人派车跟踪,可节省调查成本。
门铃第三次响起来的时候,翟力霖仍不慌不忙去开门。做生意的就要待人和颜悦色,不能发脾气,不能没有耐心。假如你给两拨骗子搞得心烦意乱,甚至心情恶劣,你就会得罪你的下一位客户。
笑一个,翟力霖朝穿衣镜对自己说,咧了咧嘴。
门外是一男一女。一个老头有五十来岁了,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的。一个女孩却很年轻,体形很好,凹凸有致,魔鬼身材。翟力霖请他们进来,请他们坐沙发,给他们沏茶,感觉不是骗子。
等翟力霖自己也坐下来的时候,那老头说他是苏州公安局的,给翟经理看警官证。
翟力霖朝警察微笑,既不惊讶,也不慌乱。你明白警察是来砸你饭碗的,可你不能让警察看出你心里有鬼。若是你自己先乱了阵脚,本来能够蒙混过去的,结果前言不搭后语,很快给警察查出你的违法行为,罚你款,叫你公司关门,甚至还拘留你,抓你去坐牢。公安部早就明文规定禁止成立私人调查公司,除了警察及相关律师,任何人都没有受法律保护的调查权。你能够开这家公司,是本地公安及工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管你。既然这种公司沈阳现在有,上海现在有,北京现在也有,那么杭州有也不是不可以。毕竟你给地方交了税,替地方承担了失业压力,而有时候,本地警方也过来问你一个两个问题,你也替公安做过贡献呢。即使现在苏州警察要求查封你的公司,你还可以请杭州警察替你说几句好话,天无绝人之路嘛。
“昨晚你穿的是回力牌波鞋,对不对?”沉默片刻后老警察问他。
“没错,我爬山的时候穿波鞋。”翟力霖说。
他明白昨晚那对男女出事了,准出了人命案,不然苏州警察不会这么快来找他。假如知道要出人命案,他会留心不留下鞋印子。当然,假如知道要出人命案,他不会接这单生意。
“那个女人死了。”老警察讲得很慢,仔细观察翟力霖的表情变化。
“我昨晚就跟我们小戴讲,最好别出人命案,结果还是有人给谋杀。”
“你怎么知道这是一桩谋杀案?”
“起先那个女人神色慌乱,后来到了天平山,她觉得安全了,才放松警惕。”翟力霖明白他应该尽心尽力配合警方调查,不得罪警察,知道警察说翻脸就翻脸的。“另外,我的那个客户,没要求我拍照片或拍录像。虽然我是省事了,但预感到事态严重。”
“你认为你的客户,或者被客户指使的人,一直跟在你们后面?”
“没错。”翟力霖点点头。“客户准是拿我们当探子,由我们探明情况后,他们自己下手。”
“你的那个客户是怎么跟你联系的?”老警察问。
“他给我发短信,给我的账户打款子。”
“没通过电话?”
“那人很谨慎,只用短信联络。”
老警察叫翟力霖把那个客户的手机号码及汇款银行账号抄给那个年轻女刑警。翟力霖一面从手机里找那个号码,一面对警察讲:“那人好像对我们这行很熟悉,不但知道我们福克斯有信誉,也知道我们福克斯的服务价格公道。而且出手大方,不计较千把两千的出入。而且……”翟力霖露出吞吞吐吐的样子。
“而且什么?”老警察追问道。
“那人好像蛮有素质,对我表示感谢,提醒我回去的路上注意行车安全。我感觉那是一个懂道理的细心女人。而且,发短信发得快,显然拼音拼得准,可能普通话也讲得地道。所以我胡乱猜想,这个客户可能是一个北京女人。”
老警察朝那个年轻女刑警使了一个眼色,女刑警拿出一根木棍儿递过来。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翟经理?”老警察问。
“印第安毒箭。”翟力霖说。
“你以前见过这玩意?”
“见过一次。”
“什么时间,什么地方?”
“那是二十二年前,我在部队的一个小教室里。”翟力霖解释道,“讲到自制武器的时候,我们的技术教官给我们讲解过制作毒箭及吹箭筒的几个要点。”
“你自己做没做过?”
“曾经想试做一个,但至今没动手去做。”
“假如你制作的话,你打算怎么搞到那种箭毒?”
“我会拿面粉当箭毒的代替品。”
“为何是面粉?”老警察不明白,脸上露出奇怪表情。
“我又不拿它射杀活物,没必要去搞那种很难搞到的剧毒性箭毒。但我要调一定量的面粉涂在箭头上,使它跟真正的毒箭在重量上及箭杆各段的重量分配上完全一致。”
“那么,”老警察继续问下去,“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支箭不是你吹射的?”
“我的吹箭筒,至今还在我的脑子里呢,只能在想象中吹射。”
“你是说你无法证明你不在现场?”
“我想知道这支毒箭射到那个女人身上的什么地方。”
“她的左臂。”
“那么,我敢肯定那个餐厅的后窗外面没我的鞋印子。”
“有一个拖鞋印。”
“你认为我是换了拖鞋后,走到后窗朝那个女人吹毒箭的?”
“没错。”
“那我的吹箭筒呢?”
“我们会查出来的。”
“这是不可思议的事。”翟力霖忍不住叫起来。“哪个调查公司对杀人案件都唯恐避之不及,哪敢助纣为虐呢?这是社会上人人皆知的一个常识。”
“警察查案子一般不以常识为依据。”
早知道这单生意会有这么大麻烦,给再多的钱也不敢接呀,翟力霖自认倒霉。你不可能问你的客户是不是要去杀一个女人。即使这样问了,客户也不会如实回答你。就像在海边行船,不晓是哪里有暗礁,触了礁才知道。
本以为这两个苏州警察会把杭州警察叫来,杭州警察再把工商叫来,今天就查封你的公司,你得赶紧叫小杨和小戴回来收拾自己的东西,给他们结账,叫他们走路。他们可以换一家调查公司去做,可你怎么办呢?翟力霖突然沮丧起来,还回头去开小吃店?假如工商给你开罚单开得重,把你的积蓄罚没了,连开小吃店的钱都拿不出来怎么办?
可结果呢,这个苏州老警察只是给了翟力霖一张名片,说如果有新情况给他打电话。也问翟力霖要了一张名片,说可能以后还有问题要问。最后是,谢谢翟力霖协助警方调查,还谢谢他的龙井茶,客客气气告辞,好像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