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件通报会结束后,许兴宇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抽烟。每次接凶杀案他就不回家,要么出去调查,要么待在办公室里闷头抽烟,直到案子破了,或明白一时没法破了。案情汇总后,他才意识到这个案子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法医也无法肯定那支毒箭是吹箭筒吹射的,还是拿在手上刺过去的。假如是吹射的,那么箭杆尾部应该有吹射者的哈气,但这种哈气保留在吹箭筒内壁时间长,保留在箭杆尾部时间短,所以查不出来。箭毒的来源地是南半球的南美洲,去巴西或秘鲁的旅游者可能会偷带入境,也可能夹在什么东西里面邮寄过来,也可能有专门做这种生意的把它卖给职业杀手。
如果真的是拿吹箭筒吹射的,那么行凶者必须掌握吹箭筒及箭杆的制作技术,以及高超的吹箭技术。那个写东西的,叫什么自由撰稿人的权文胜,建议他看看对面窗子外面有没有新鞋印,因为只有站在那个地方吹箭,才会射中死者左臂。许兴宇昨天晚上就看过了,那儿确实有新鞋印,鞋印子好像是一对普通塑料拖鞋。查旅馆服务员的拖鞋对不上号,查旅馆给客人配备的拖鞋也对不上号。那个窗子,本来就开了一条缝,给抽烟的透透气的,所以窗子上没发现被碰过的新痕迹。那对鞋印子可能是凶手留下的,当然也可能只是一个有窥视欲的普通旅客在那儿站了半分钟。
旅馆前面的树林里也有一对新鞋印,那是普通鞋厂生产的普通波鞋。从那里吹毒箭,只能吹射到左梦菡的头部。假如左梦菡站起来的话,也只能射到她的右臂。奇怪的是,这对鞋印在不远处的路边再次出现,那是在一株老樟树底下。那儿除了这对鞋印外,还有桑塔纳的轮胎印子。
假如这个穿波鞋的是凶手……
从鞋印上看,他的身高应该是175公分左右,体重应该是70公斤左右……
可能他选择从后窗吹箭时,脱了波鞋穿拖鞋了……
要掌握印第安人的吹箭术,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会……
记得死者的钱包里有两张昨天的出租车发票,一张是苏州的,一张是上海的。许兴宇已经叫助手小米去查,已经查到了。苏州的那个出租车司机到上海去了,大概晚上八点半才能回苏州。上海的也已经联系好了,明天上午去上海找他。
许兴宇没去分局食堂吃饭,独自走到隔壁一条小弄堂里,然后走入一家小吃店,要了二两白酒,一碟盐水花生,一碟臭豆腐,一碗荤汤面,一个人独斟独饮;白酒是红星二锅头。其实他家离这儿不到五百米,但此刻他情愿一个人吃饭,怕回家后外孙吵他,老太婆叨叨他,使他散了神。
小米来观前街停车场的时候,许兴宇也到了。他坐在后排座上等小米上车。这女孩身材比她母亲好,可惜眼睛没她母亲的大。
“老许你违反纪律喝老酒。”小米开始叨叨他。“我告你酒后开车。”
“就一二两。”许兴宇笑道。
“交警查得出来。”
“交警没一个不认识我。”
小米没怕过他,因为他怕过小米的爸爸。许兴宇刚入刑警队时,小米的爸爸是队长。
出租车司机准时来到这个地下停车场,认真接受他们的询问。许兴宇请他坐后排座,小米在前面拿笔做笔录。许兴宇抱歉打搅司机,影响他做生意。司机说,今天我只做白班,不做晚班,不影响的。
“昨天晚上九点多,你是不是拉了一男一女上天平山?”许兴宇把话头转入正题。
“是啊。”司机回忆道,“他们好像很紧张,怕有人跟踪,老是往后面看,或者看后视镜。”
“那个女人昨晚被人用毒箭刺死。”
“哎呀,罪过人。”司机吃惊道。
“你还记得这两个客人在车上说什么了吗?”许兴宇问。
“就那个男人朝我说了声天平山,那个女人没说话。”司机回忆道,“那个男人虽然讲普通话,但苏州口音很重,应该是苏州人。而且他对苏州很熟悉,知道山上有旅馆。”
“你上山的时候,看没看到一部桑塔纳?”
“是不是一部黑普桑?”
“没错。”许兴宇兴奋道,“那你是看到的。”
“我是在下山时看到它的。”司机说,“因为路窄,车速比较慢,我看得很清楚。”
“当时它正往山上开?”
“是的,朝我迎面而来。那车子里坐了一男一女,男的开车,女的很年轻。他们没开车灯,大灯小灯都没开,看来他们是一路跟踪搭我车子的那两个人,跟到天平山。”
“那个黑普桑是什么车牌?”
“是浙江牌照,A字头,尾号是357。”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我家的门牌号也是357。”
下车前司机又讲了一个情况。那一男一女,就是在观前街这里拦他的车子的。他们刚从一部上海出租车上下来,按理不必在这里换车子,因为可以坐上海车直接去天平山。司机替警察分析道,他们之所以在这里下车,是要观察后面有没有跟踪者,结果还是被跟踪到。
另一个出租车司机是上海人,他在上海虹桥机场等客人的时候,同样认真接受许兴宇的询问。通常客人在车子里讲什么,这个上海司机会记在心里,以便回家后讲给他妻子听。妻子的风湿病越来越严重,现在只能坐轮椅逛街。因为坐在家里的时间多,逛街的时间少,妻子每天要他讲讲外面的事情,他就讲他的客人。
“当时雨下得很大,那是一男一女,男的打伞,女的拉着男的,一起从博物馆那边跑过来。女的一上车就叫我往苏州开,叫我走国道,不走沪宁高速。当时我胡乱猜想,认为他们是一对躲避警方追踪的杀人犯,怕高速探头照到他们的行迹。后来他们说话的时候,我才明白原来这一男一女以前不认识。女的对男的讲,她老公出车祸后,她一直被人跟踪,几次差点给黑社会害死。她说她有很多很多的钱,那全是她老公当律师挣来的。本应该过舒坦日子的,可现在却老是躲到东躲到西没个安宁。她讲黑社会拿刀子在地下停车场杀她给保安救了,又讲黑社会拿枪打她的头打偏了,还讲黑社会把她推到水渠里有见义勇为者跳下去捞她……”
“讲没讲到她在昆明的情况?”许兴宇插话道。
“对了,我怎么忘了说这个细节?”司机挠挠头,觉得不可思议,他最得意的就是记性好,啥都记得住,啥都忘不了。既然答应给警察讲,就要滴水不漏地讲,怎能丢三落四呢?于是他补充道:“那个女的讲,她把北京的房子、车子都卖掉,躲到昆明待在她姐姐家,她姐夫是公安局的。她说黑社会把毒药搁她姐姐家的牛奶里,她和哈巴狗都喝了那个牛奶,哈巴狗死了她没死。”
“那个男人说什么?”
“他好像是个记者,找那个女人调查什么事情。开始他认为那女的有神经病,后来那女的给他看了手机里一张照片,他才相信有人跟踪他们,跟踪者是一个漂亮女孩。”
这时有客人拖着拉杆箱走过来,现在轮到了这个司机的车子上客,许兴宇感谢他协助警方调查。司机一面给客人开后备箱,一面讲那个女人读心理学读到硕士。他对许兴宇说,假如还有什么问题要问他,可以随时给他打电话,随时来上海找他。最后说,我这个人就想当刑警抓杀人犯,可惜参加工作的时候家庭成分不好,国家不让我进公安局。最后又说,当年划成分的给划错了,说我爷爷是地主,其实是工商业者,现在叫企业家。
小米开车的时候,许兴宇靠在座位上睡觉。他们的车走沪杭高速公路,中午就能到杭州。现在已经查明,那个车牌尾号为357的黑色普通型桑塔纳的车主,是杭州福克斯调查公司的经理,那人叫翟力霖,当过特种兵,使用过各种军械。
才睡了十分钟就醒了,小米知道他只睡这么短时间。等他睁开了眼睛,才跟他讲话。车速仍旧很快,小米看上去有点迫不及待。她在警校的一个男同学,现在是杭州公安局的,已经给他们在西湖边一家酒店订了一个小包间。
“醒啦?”小米问。
“打你电话的是你男朋友?”许兴宇有好奇心。
“男朋友之一。”小米说。
“你爸要是知道你同时搞了好几个男朋友,会打断你的腿。”
“老许你这是主观臆断。”
“你认为你爸不会打你?”
“当然不会。”
“为什么?”
“因为他也同时搞了好几个女朋友。”
“我不相信。”
“你去问他。”
“不敢问。”
“现在他退休了,你还怕他什么?”
“只有两个人没怕过他。”
“哪两个?”
“你和你妈。”
“我妈没走的时候,你喜欢过她,对不对?”
“不敢喜欢。”
“看你审案子、抓杀人犯蛮男人的,可一走到女人跟前,比女人还女人。”
“你说这话有证据吗?”
“记不记得你打碎过我家一只玻璃杯?”
“那是不当心打碎的。”
“你老是拿眼睛看我妈胸脯,没看那只玻璃杯子。”
“那年你才多大啊?”
“四岁半,五岁不到。”
“这么小就知道观察人?”
“不然我爸让我读警校?”
许兴宇喜欢这样闲扯,不然路上会闷得慌。不过他也知道,小米很快会扯到案子上来。这女孩聪明,学什么都一学就会,打枪尤其打得准,好像有遗传似的,百步穿杨跟她父亲一样被誉为神枪手。
“那个权文胜说的,”讲了一会笑话后,小米果然说起案子来,“跟那个上海司机说的,两者完全吻合。”
“所以你认为可以放他回家了?”许兴宇问。
“他是写东西的,如果不能按时给人家交东西,饭碗就给砸了,养家糊口就困难。”小米有时候有同情心。“我有个中学同学的妈妈,也是写东西的。不过我同学妈妈是有单位的,作家协会每月给她发工资,即使一个字不写,也照样拿那么多钱。可这个权文胜没单位,没人给他按月发工资。”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他不是凶手?”
“北京的那个书商在电话里确认,权文胜是受他委托采访左梦菡的。”
“这能证明他不是凶手或凶手的同伙?”
“你认为权文胜给小说家写介绍性文章只是一个幌子?”小米经常这样,当她猜想案情的时候,首先要猜想许兴宇的想法。“你是讲,权文胜受雇于黑社会,通过调查那个自杀后出名的小说家,先找到那个叫王安林的画家,再找到左梦菡。或者干脆认为,权文胜就是黑社会,即使毒箭不是他本人直接刺入左梦菡的胳膊的,他也是犯罪团伙成员。而且我猜想,你现在已经认定那个叫翟力霖的私人侦探是凶手,是不是老许?”
“你说下去小米。”许兴宇鼓励道。
“我认为权文胜只是一介书生,我们去过他家,也搜查过他家,屋子里全是书,没有任何制作器物的工具,他老婆讲他动手能力极差,连个电灯泡也不会换,若说他本人制作毒箭及吹箭筒,拿吹箭筒吹射毒箭,没这个可能。”
“接着说小米。”
“看他的出国护照,只去过塞班岛,没去过巴西或秘鲁。他对亚马逊河流域的箭毒蛙知道得这么清楚,全是从书上看来的。就像那个小说家张桐,我上网查过他的资料,网上讲虽然他没去过巴西,可他写发生在巴西的事,却写得像真的一样。写东西的一般都有点想象力,并喜欢纸上谈兵,所以不能因为权文胜了解制作毒箭技术,就推断他使用过这种印第安毒箭。”
“你说小米。”
“信不信老许,网上讲毒箭和箭毒蛙的论坛很多,不计其数?虽然大多数帖子是讲一款网络游戏里的毒箭制作方法及过程,若做得快,做得好,就能多杀人,多得分,级别就上得快,但其中也确实有一两篇详细讲到南美印第安人的毒箭工艺。所以我想,稍懂点木匠活的,箭杆和吹箭筒都能自己做。而关键的是,那种含箭毒蛙毒素的箭毒,来自远隔重洋的南美洲。”
“你是讲,我们首先要调查谁去过南美?”
“这很困难。我在网上也查过这方面的情况。目前我们中国人去南美旅游的,多数是在香港或德国拿签证,我们海关没纪录,只是旅游者本人的护照上有签证章。所以虽然每年去那儿的人不会很多,但大海捞针没法查。”
“那么你认为我们应该先调查什么?”
“应该马上去北京调查死者左梦菡的情况,查清楚什么人追杀她,为什么非杀她不可。按理讲,假如她的律师丈夫生前得罪过什么人,那么那人既然已经杀了她丈夫,事情已经了结,销声匿迹还来不及,怎么会一刻不停地追杀她?”
许兴宇明白小米同情权文胜,她是替权文胜说话,希望现在就放了权文胜,好由他马上回家写稿子。北京的那个叫蔡琛的书商,确实要他下周一交稿,上下周的《南方周末》。可干刑警这一行,最怕的就是在破案过程中被同情心左右,你以为他不是杀人凶手,你把他放了,结果他就是凶手,以后杀人更疯狂,这种事情不是只碰到过一次两次。等案子破了,凶手抓到了,法院也判了,你爱同情谁同情谁。权文胜即便不是杀人凶手,也可能跟凶手是一伙的。假如他确实跟这个凶杀案没关联,那么作为重要目击证人,待在公安局或看守所,比待在家里安全。如果放他回家写稿子,可能稿子也没写完,性命也没了。
小米反对这种说法。她说既然认为凶手要对目击证人下手,那我们应该派警员一面保护证人,一面引蛇出洞。假如权文胜确实是凶手,也能阻止他逃走。
这时候,许兴宇拿小米父亲常说的一句话堵小米:“聪明的凶手总是想办法销毁证据,而不是急于躲到什么地方去。”
“你怕权文胜销毁什么证据?”小米问。
“要是我知道的话,我们就不用这样急着去杭州去北京。”
小米明白权文胜不能如期交稿了。沉默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她是喜欢那份报纸。不论查什么案子,走到什么地方,她会一期不落地买《南方周末》。假如看到权文胜的文章登《南方周末》两个整版,她会有这样的欣喜感觉:不但看到了鸡蛋,而且看到了生蛋的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