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林是精明人,没点穿这件事。他明白此刻若对郭芸说,你和张桐是杀人犯,两年前你们在华山长空栈道杀了一个长相跟张桐差不多的陌生人,这对公安破案有利,对打击刑事犯罪有利,而对他本人没多大意义,除了上上媒体露露脸,啥也得不着。
咖啡凉了。哪还有心情喝咖啡?郭芸低头不语。
王安林给郭芸剥了一颗水灵灵的美国提子,送到郭芸嘴里。
郭芸像植物人一样没反应。
“老实说,我不想故意为难你们……”
王安林看着郭芸的眼睛说话,脸上露出一副怜悯表情。他替郭芸惋惜,说郭芸、张桐是迷途的羔羊。接着又说他自己也是这样一只羔羊,不然不会来上海。他还说,我们每个人都会有缺失道德的时候,就像每个人都容易感冒一样。他说他也知道乘人之危有违道德,假如他现在还有钱付房租,有钱吃方便面,有钱买一身穿得出去的衣服,就不会如此费尽周折,从北京跑过来讲这个事。
“仓廪实,知礼节。”王安林拿一句古话宽解自己,也宽解郭芸。
“你想问我要一笔钱?”郭芸问。
“不好意思。”
“要多少?”
“五十万。”王安林解释道,“我晓得你们拿得出这个数。我仔细给你们计算过,这两年里你们得到的版税有美元有英镑,当然更多的是人民币,合起来至少有三百万之多。我也发觉你们没买林肯车,没买别墅房子,还像以前一样过简单生活,所以我想你不会对我说手里没钱,对不对?”
郭芸沉默了很久才开口。仿佛不是不知道怎么说,而是无话可说。“我想,我们会使你失望。”她顿了顿说,“如果我们从未大手大脚地花钱,是应该有那么多存款。可惜我们总是在拿到版税后,尽快用光它,搁银行里的钱,通常只够吃吃饭,交交水电费。”
“这不可能。”
“但事实如此。”
“那你讲讲你们是怎么花掉那些钱的?”
“出国旅游呀。”郭芸说,“你知道我天生喜欢旅游。张桐以前不喜欢,那是因为那时候我们太穷,没钱出去旅游。等我们手头宽裕后,张桐才发觉他比我更喜欢往外面跑。张桐后来的小说,写到主人公去了南非、南美洲及南太平洋,不是凭空虚构。懂小说的都知道,张桐小说中有关外国生活的细节描写,单凭想象是写不出来的。毛姆到过中国,才敢写中国,是不是?”
王安林脸色骤变。显然他是抱着莫大的希望来上海找郭芸的。他原以为郭芸会千方百计袒护张桐,不让张桐出事。自然也以为郭芸会给他那个数,十拿九稳。可惜事与愿违,得不到钱不说,还显得卑鄙下作,不讲朋友交情。
这时郭芸对他说:“显然我不能阻止你向警方报案,因为我手头没那么多钱。”这时她显得十分沮丧,无可奈何。“如果我们被起诉,我就把事情全揽下来,尽量减轻张桐的罪责。只要不给张桐判死刑,我啥都无所谓。”
“郭芸这你放心,我不会出卖朋友。”显然王安林已猜出郭芸的心思。“我的为人,张桐比你更清楚。我王安林虽然现在越混越糟,穷途末路,可我不会拿朋友的事要挟朋友,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我无权阻挡你伸张正义。”
“郭芸,你看这件事我是这么认为的。”王安林又剥了一颗提子,剥了皮的提子肉鲜嫩欲滴,这回他放到自己嘴里。“从本质上讲,你和张桐都是心地善良的好人。以前你们总是急公好义,尊老爱幼,助人为乐,认识你们的人没一个不说你们好。我想你们之所以做那样的事,自然有你们的理由,而且理由充分。我相信你们不会无缘无故灭一个人。再说那样的事,你们一生只做一次,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危害社会对不对?也就是说,现在你们又成了对社会有用的人,而不是危害社会的人。至于那个替死鬼,他已经死了,不能死而复活,即使法院把你和张桐都抵给他,亦于他毫无补益……”
郭芸是疑心重重的样子瞧着王安林。
后来,王安林终于明确说出他的想法。他有他的小算盘。现如今哪个是省油的灯?
王安林要郭芸夫妇每年给他两万块钱,连续给二十五年。
“我最多再活二十五年。”他说,“这二十五年里,除了画画我啥事也不做。而且高兴画什么就画什么。画了给自己看,不给别人看。我觉得每个画画的都应该这样。你说你成天琢磨着别人怎么看你的画,琢磨着有没有人买你的画,咋画得出好画来?我会住到皖南山区的一个小村子里……”
没等他讲完他的美好憧憬,郭芸就摇头拒绝。
“我怎么知道你永远守口如瓶?”郭芸问他。“这件事不能写书面协议你我签字,更不能去公证所办公证,以后一旦你心情不好,谁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你就会反悔,就会嫌我们给你的钱太少,就会提出你的新要求。”
“我一向说一不二,这张桐知道。”
“可我宁肯跟张桐一起去公安局自首,也不愿老待在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上成天担惊受怕,对不对?”
这时候,郭芸脸上是一副严峻表情,仿佛视死如归。
两个人都沉默起来,都不说话了。
隐约有音乐声音。好像是莫扎特音乐。吧台那边站着两位眉目姣好的咖啡姑娘。她们穿的是苏格兰格子裙稳重得体。坐这里看不到外面的繁华街景,只看到一对不同肤色的情侣偎依着走进来。黑皮肤的是一位讲中国话的黑人青年,黄皮肤的是一位讲英语的中国姑娘。他们坐在郭芸能看到的地方,坐下后仍手拉着手情意绵绵。
“到底是苟且活着,还是痛快死去,对我来说这不难抉择。”郭芸搁下手里的咖啡杯,嘴里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这叫王安林听得目瞪口呆。
“除非你马上打110报警我走不掉,”郭芸对王安林说,“我想我会设法跟张桐一起安全离开上海,但这是下下策。如果我们的后半生始终过着逃亡生活,还不如一死了之。我想我有勇气在法庭上面对杀人指控,我唯一担心的是,张桐不按我说的去说,因为说错了就麻烦,不能两个人都给判死刑,对不对?”
王安林在极度失望中沉默不语。
他以为郭芸会跟他讨价还价,见郭芸态度这么坚决,才明白挖空心思白花了这么多工夫。
也许王安林确实看重朋友义气。可能在他看来,出卖朋友是道义上的自杀行为。要是人人都知道你王安林告发过朋友,哪个还跟你来往?但一无所获又令他沮丧气恼,现在他确实够窝囊的了,住旅馆连标准间也住不起,所以没地方洗澡,也没心思洗澡,身上一股汗臭味扑鼻难闻。
“这么说我白来一趟上海?”他似笑非笑,脸上的肌肉僵硬不动,好像一具表情尴尬的雕塑头像。
“我没说我不肯帮助你。”郭芸这时讲,“因为对我来说,你问我要一笔钱,跟我给你一笔钱,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虽然你同样得到了钱,可若是你问我要,我会心里害怕,感到恐惧;若是我自己给你,心情就会好一些,这你能理解对不对?”
王安林眼睛突然亮起来,手掌也情不自禁地搓摩个不停。
“是啊是啊郭芸,我想你不会见死不救,毕竟我们以前是朋友。”
“这没错。”
“那么,”他说,“我把我的地址给你,我还住在宋庄,还住那个老房子。我相信你不会不管我。要是你见我穷困潦倒,趴地铁口朝过路的讨钱,你不会无动于衷,不会不低下身子给我扔钱,是不是郭芸?”
这时候,郭芸从她的挎包里取出一块银行卡给王安林,并告诉王安林这块卡的密码是哪几个数字。郭芸对王安林说:“我会定期给这块卡打钱进去,但每次打多少我无法确定。当然,打进去的钱,至少够你在北京过日子,我相信我能做到这一点。”
两个人分手的时候,王安林说他有一个小要求。
“什么要求你说。”这时郭芸已经挎好包包,正要起身走。
“陪我一晚上好不好?”
“叫我陪你上床?”郭芸直截了当问。
“是……是这么想。”
这个色鬼。
他说他有半年多没女朋友了。“郭芸……”又像上回在北京那样肉麻表白,“你是我心目中最漂亮……最圣洁……最渴望……最想要……的女人……我不会再来上海了……不会再给你找麻烦……只要跟你有过一次……就一次……马上去死也愿意……”
他面孔涨得通红,说话结结巴巴,说他说的是心里话。
郭芸点点头,表示理解。
王安林刚出名的时候,好多女人都愿意给他当裸体模特儿。他曾拐弯抹角问过张桐,让不让画郭芸的光身子,张桐由郭芸自己决定,郭芸不让他画。后来王安林见郭芸单身了,又当面问过一次,结果再次被郭芸拒绝。当时他对郭芸说我如何如何喜欢你,想跟你结婚,身子往郭芸身上靠。他说我一个接一个地睡陌生女人,其目的是要忘掉你但忘不掉。
“越是得不到,越想得到,对不对?”郭芸启齿微笑,牙齿好白呵。
“没错郭芸。”王安林觉得有希望,心里激动起来。
“你以为我会跟一个身上有臭汗味的男人上床睡觉?”郭芸问。
“我会把自己弄干净。”王安林突然站起来,显得急不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