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东汉灭亡以来,中国历史就陷入了漫长的混乱。中国人已经等了很久了,等了快四百年了,中国人受够了苦难,受够了战乱,他们所期望的,就是三个字——大统一。而如今,机会来了,而能把握这个机会的人非杨坚莫属。
昏庸陈叔宝
北强南弱,这就是如今的局势。隋朝统一天下,结束西晋灭亡以来持续了近三百年的分裂局面,似乎已成定局。
因此,在隋朝初建之时,就有许多武将跃跃欲试。老将梁睿便在平定了王谦西蜀之乱后,请缨平陈。然而,杨坚的态度却很谨慎,他当时回信给这位老将,信中表达了这样一个意思——南陈是要灭的,但不是现在。
然后,杨坚对陈朝的态度就是一个字——忍。
公元581年九月,南陈大将周罗睺和萧摩诃小范围入犯隋朝;同月,隋朝还击。这场战事小之又小,在《资治通鉴》上也是有头无尾,但是,就是这样一场战事,杨坚派去节度诸军的人,却俨然是宰相级的高颎。
杀鸡用了牛刀,这意味着,这场战事的核心,不在军事,而是政治。杨坚派出高颎的原因很简单——约束诸将,不让战事扩大。
该年十一月,隋朝取得了反击战的胜利,但是,紧接着,十一月二十一日,隋朝却向南陈派去了使者郑撝,主动表示友好。
公元582年,陈朝出现了一件大事——陈宣帝陈顼驾崩。
陈宣帝的驾崩,引发了陈朝宫廷一场政治风波。正月十一日,在陈宣帝病故的次日,正当陈顼尸体入殓,世子陈叔宝伏地哀哭时,一旁的次子陈叔陵却拿起了刚磨利的切药刀,猛砍陈叔宝,甚至还砍中了陈叔宝的脖颈。事实证明,磨得再利的切药刀,也只能用来切药,用来砍人是不行的。陈叔陵没有砍死陈叔宝,他趁乱离开了宫廷后,也找不到半个人愿意支持他发动政变,随后,这场风波就为萧摩诃率军平定。
切药刀杀人不足,看起来杀伤还有余,刚即位的陈叔宝,就因伤躺在了病床上好多天。这对邦基不稳的南陈,无疑又是一场灾难。
此时,隋朝和南陈之间,陆陆续续的,仍有一些军事冲突,然而,该年二月,高颎就上了封奏疏给杨坚,大概内容四个字——礼不伐丧。
杨坚非但没有趁着南陈政局不稳的机会扩大战事,反而因为看似可笑的“礼不伐丧”的古训,停止了军事行动。杨坚非但是停止了军事行动,而且,在该年六月,他还派了使者前去陈朝吊唁。
此次吊唁的国书,也让人摸不着头脑。《资治通鉴》说“书称姓名顿首”
(题首自称杨坚,题尾为叩头),完全不是一国君主的风范,以至于陈叔宝看了国书后猖狂无比,居然忘了自己姓甚名谁,牛气哄哄地回了封信,表示:“想彼统内如宜,此宇宙清泰。”陈叔宝的这种姿态可以用句俗语来形容——说你胖,你还喘起来了。
从“礼不伐丧”到“遣使吊唁”,再到“卑辞厚礼”,隋朝对南陈的态度,让人如坠云雾。
这一年,让人看不懂的事继续发生。
在那个傀儡国西梁,北周为了便于控制,设立了一个江陵总管的官职,以便就地监控。结果,在这一年,杨坚将江陵总管的设置给取消了,非但如此,杨坚还进一步抬高了南梁君主的地位,他让自己的儿子杨广娶了萧詧的孙女(后来此女在杨广登位后成了皇后)。甚至,有一度,他还打算把自己最宠爱的小女儿兰陵公主,许配给萧岿的儿子萧畅。
这个举动看似有些矛盾,取消江陵总管一职,似乎是有意向南陈示好;然而,尊崇西梁皇室,则又似乎是在向南陈帝国示威。
公元583年,杨坚彻底给南陈吃了定心丸——该年四月,杨坚再度派使者,一曰薛舒、二曰王劭,去南陈聘问,再度表示了友好。
由于隋朝接二连三地派了使者过来,南陈也觉得来而不往非礼也,于是也派了两个使者前去隋朝回聘。
也就是从此之后,两国派使者互访的礼节确定了下来。
非但如此,杨坚还从实际行动上展现了友好的姿态。该年四月,南陈郢州城主张子讥遣使请降,而杨坚的态度是,不纳,理由是,两国友好。
公元584年,杨坚的谦卑态度一如既往。
该年八月,又有一个陈朝将领名曰夏侯苗的请降,结果,杨坚的态度还是那两个字——不纳,而原因一如既往,两国友好。
这一年,杨坚派遣名士薛道衡出使陈朝,在出使之前,杨坚给薛道衡传达了此行的意旨——朕且含养,置之度外,勿以言辞相折,识朕意焉。
在中国古代,使者出使他国,讲究的向来是“不辱使命”,换句话说,丢什么,不能丢面子,以此,使者会想尽各种办法,要在言辞上给自己的国主讨到些便宜。战国末年赵国的名相蔺相如,他之所以发迹,就是因为在这样的外交场合能够为自己的君王挣份脸,其中的经典案例,莫过于完璧归赵。
然而,杨坚此次的态度,却几乎是一反常态,非但不要面子,而且,还交代薛道衡“勿以言辞相折”。这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呢?
杨坚屡屡打出和好牌,但是,似乎陈叔宝却并不给面子,陈朝侵犯隋朝的情况屡有发生。公元585年,湛文彻就率军攻打了和州。杨坚的态度,则是“不退缩,不反击”,陈朝来攻,隋朝就迎击,但迎击之后,就停止了行动。
陈朝还屡屡派遣间谍去隋朝刺探情报,而杨坚的态度则是,“侦察,擒获,送返”,不但送返,还好酒好肉招待着,临走前还送衣送马。
凡此种种,杨坚到底在玩什么花样呢?
最初的时候,杨坚当然是出于内外两方面考虑。内,考虑到隋朝初建未几,还须巩固邦基;外,则有强敌突厥压境,先要腾出手来应付北线。所以,此时,杨坚的策略,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绥靖。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北线的突厥被隋朝的离间之计搞得四分五裂,压力不复存在,而随着隋文帝励精图治,隋朝的政治经济,也都有了蓬勃的发展,到了此时,杨坚依然在示弱,他的策略,就需要换两个字——骄敌。
杨坚之所以要小心翼翼地祭出“骄敌”之计,是因为,“北强南弱”虽然已成定局,但是,历史无数次证明,优势并非等于胜势。
最直接的例子,莫过于五胡十六国时期的淝水之战。当时苻坚在王猛的辅佐下已经统一了北方,兵势强盛,而南方的东晋建国未几,偏安一隅,实力远逊前秦,然而,淝水一战,“北强南弱”却就此作古,前秦元气大伤,很快灭亡,而初时凄凄惨惨的东晋,却因此而站稳了脚跟。
血的教训写在历史书上,杨坚不想重蹈覆辙,他认为,要想击败一个对手,最好的办法,是让这个对手自己灭亡自己,这就是他“骄敌”之计的核心。
杨坚能达到目的吗?要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必须是陈叔宝本人了。
陈朝是在内忧外患的情况下建立起来的,从陈霸先,到陈蒨,再到陈顼,他们都时刻不忘这一点,时刻励精图治,以求进取。然而,陈叔宝同志,却没有经历过艰难的创业期,所以,对于国家的危难,他也没有切身的体会,而随着杨坚一而再,再而三的示弱,他膨胀了,疯狂了,要毁灭了。
公元584年,在薛道衡出使陈朝后,陈叔宝得意之余,开启了他的亡国之旅。
第一步——大兴土木。
是岁,上于光昭殿前起临春、结绮、望仙三阁,各高数十丈,连延数十间,其窗、牖、壁带、县楣、栏、槛皆以沈、檀为之,饰以金玉,间以珠翠,外施珠帘,内有宝床、宝帐,其服玩瑰丽,近古所未有。每微风暂至,香闻数里。其下积石为山,引水为池,杂植奇花异卉。
然后就是第二步——声色犬马。
陈叔宝有很多宠妃,有名有姓比较知名的有这几位——张贵妃居结绮阁,龚、孔二贵嫔居望仙阁,并复道交相往来。又有王、李二美人,张、薛二淑媛,袁昭仪、何婕妤、江惰容,并有宠,迭游其上。
陈叔宝对政事毫无兴趣,但也得承认,他的兴趣也谈不上粗俗,这么说吧,他是个文艺青年,文学发烧友。为了探讨文学,陈叔宝甚至还让宫女中有文学才华的充当“女学士”;而他的宰相江总同志,则是不管政事,每天和孔范、王磋等文士十余人,跟皇帝在后花园游玩,高兴了便要吟诗作赋。而且,在探讨文学的过程中,陈叔宝同志是充分发扬了“民主精神”的,从不以大欺小,以上凌下,一切本着“好就好,不好就要批评”的原则,严格淬炼自己的文学造诣。
《资治通鉴》的作者司马光同志,似乎不太理解陈叔宝的“民主行为”,十分“陈腐”地给他定了性——无复尊卑之序,谓之“狎客”。
陈叔宝同志对文学的热爱简直是无时无刻,平时喝酒的时候,都要以此助兴——上每饮酒,使诸妃、嫔及女学士与狎客共赋诗,互相赠答,采其尤艳丽者,被以新声,选宫女千余人习而歌之,分部迭进。其曲有《玉树后庭花》、《临春乐》等,大略皆美诸妃嫔之容色。君臣酣歌,自夕达旦,以此为常。
接下来就是第三步——任用奸佞。
陈叔宝有个最宠幸的嫔妃,叫做张丽华,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张丽华是个美女兼才女,长得漂亮不说,还会做人,会做人不说,还会做事,要搁现在,绝对是顶呱呱的女强人。只是有一点,张丽华聪明归聪明,却没有用到正道上,这位“女强人”,将心思用在了如何擅权舞弊上,于是,后世给她的评价,也就只能是老套的四个字了——红颜祸水。
陈叔宝还有三大宠臣,一曰孔范,这家伙的特长呢,叫做拍马屁,而且是文绉绉地拍马屁——上恶闻过失,每有恶事,孔范必曲为文饰,称扬赞美,由是宠遇优渥,言听计从。群臣有谏者,辄以罪斥之。
后世对这样的人物,也有专门的一个词概括——“文妖”。
如果仅仅是拍马屁,倒也还好,问题是,这位孔范同志,还特别不知天高地厚,老认为自己天下第一,文武全才,世间无匹,他曾经在陈叔宝面前自夸:
“外间诸将,起自行伍,匹夫敌耳。深见远虑,岂其所知!”陈叔宝貌似还不太信,找了第二宠臣施文庆,施文庆同志看到是孔范,觉得得罪谁也不能得罪这位老兄,于是点头称是,其他人更是频频点头,于是,天下第一能臣就这样诞生了。
如果仅仅是吹牛,那倒也还好,要命的是,孔范同志还真以为自己文武全才了,而且,还真就让武将们难堪了——自是将帅微有过失,即夺其兵,分配文吏;夺任忠部曲以配范及蔡征。于是,造成了极大的恶果——文武解体,以致覆灭。
那么,这位孔范同志,是不是真的如他自夸那么有才呢?以后我们就明白了。
二曰施文庆,这是陈叔宝在太子时期的宠臣,他的特长,是记忆力非凡——中书舍人施文庆,颇涉书史,尝事上于东宫,聪敏强记,明闲吏职,心算口占,应时条理,由是大被亲幸。
三曰沈客卿,他是施文庆推荐给陈叔宝的,同期被推荐的人还包括阳惠朗、徐哲、暨慧景等人,但是,说到被宠幸,那还得是这位沈客卿。
沈客卿的特长,跟后世的和珅一模一样,就是能弄钱,挖地三尺,也能给皇帝弄出钱来瞎折腾——旧制,军人、士人并无关市之税。上盛修宫室,穷极耳目,府库空虚,有所兴造,恒苦不给。客卿奏请,不问士庶并责关市之征,而又增重其旧。于是以阳惠朗为太市令,暨慧景为尚书令、仓都令史,二人家本小吏,考校簿领,纤毫不差;然皆不达大体,督责苛碎,聚敛无厌,士民嗟怨。客卿总督之,每岁所入,过于常格数十倍。
由于沈客卿能办事,连推荐他的施文庆都走运。
在任用奸佞之后,按照惯例,还有第四步——迫害忠良。
有个叫傅縡的大臣,也是陈叔宝太子时期的旧吏,本事是有的,但是,很可惜,有个缺点,致命的缺点——自恃才高,有些嚣张。因为这一条,傅縡就受到了施文庆、沈客卿之流的陷害,说他收受高丽使者的贿赂,然后将其下了大狱。
傅縡在大狱里头,还心系国事啊,写了封奏疏给陈叔宝,恳切劝谏:“夫君人者,恭事上帝,子爱下民,省嗜欲,远谄佞,未明求夜,日旰忘食,是以泽被区宇,庆流子孙。陛下顷来酒色过度,不虔郊庙大神,专媚淫昏之鬼,小人在侧,宦竖弄权。恶忠直若仇雠,视生民如草芥。后宫曳绮绣,厩马馀菽粟,百姓流离,僵尸蔽野,货贿公行,帑藏损耗。神怒民怨,众叛亲离,臣恐东南王气自斯而尽。”
傅縡说的是实话吗?是实话。但是,很可惜,陈叔宝不爱听实话。所以,拿到奏疏之后,陈叔宝的反应就是大怒。当然了,傅縡同志,毕竟是老人了,陈叔宝当太子时期就跟在他左右,陈叔宝也是讲感情的,过几天,火气下来后,准备给他留条活路,于是,派使者去问他:“我欲赦卿,卿能改过不?”
傅縡很不“识相”,冷冷地回答:“臣心如面,臣面可改,则臣心可改。”
这下陈叔宝终于跳脚了,给脸不要脸,死去吧——令宦者李善庆穷治其事,遂赐死狱中。
还有个叫章华的哥们,因为屡遭排挤,又因为看不惯陈叔宝的所为,也上疏劝谏:“昔高祖南平百越,北诛逆虏,世祖东定吴会,西破王琳,高宗克复淮南,辟地千里,三祖之功勤亦至矣。陛下即位,于今五年,不思先帝之艰难,不知天命之可畏;溺于嬖宠,惑于酒色;祠七庙而不出,拜三妃而临轩;老臣宿将弃之草莽,谄佞谗邪升之朝廷。今疆场日蹙,隋军压境,陛下如不改弦易张,臣见麇鹿复游于姑苏矣。”
当然了,他的下场跟傅縡是一样的,一个字——死。
事实证明,杨坚的“骄敌”之计十分奏效,但是,光靠“骄敌”还是不够的,还需要动点真格的。
公元582年,陈叔宝那份着名的国书,被杨坚在众臣中展示。隋朝大臣的反应,当然是两个字——火大。尤其是杨素同志,更认为“主辱臣死”,还跪下来请求治罪。杨坚这么做,无非是要渲染气氛,造成陈朝非灭不可的舆论氛围。
拱了火之后,杨坚就询问高颎,说有什么办法可以对付陈朝啊?
高颎出了个主意:“江北地寒,田收差晚;江南水田早熟。量彼收获之际,微征士马,声言掩袭,彼必屯兵守御,足得废其农时。彼既聚兵,我便解甲。再三若此,彼以为常;后更集兵,彼必不信。犹豫之顷,我乃济师;登陆而战,兵气益倍。又,江南土薄,舍多茅竹,所有储积皆非地窖。密遣行人因风纵火,待彼修立,复更烧之。不出数年,自可财力俱尽。”
高颎的这个主意,主要是两点,一曰经济战,二曰心理战。
这个心理战比较有意思,概括一下,叫做“狼来了”战法。隋朝就是那个天天嚷嚷“狼来了”的骗人孩子,骗得多了,陈朝这个大人就不信了,但是,当你真的“不信”之后,那接下来就只能是“不幸”了。
兵法所谓实实虚虚,虚虚实实,正为此也。
杨坚认为,好计!立即执行!效果呢?很好——隋主用其策,陈人始困。
自高颎之后,杨素、贺若弼、高劢、崔仲方等人纷纷献策。
崔仲方的计策是这样的:“今唯须武昌以下,蕲、和、滁、方、吴、海等州,更帖精兵,密营度计;益、信、襄、荆、基、郢等州,速造舟楫,多张形势,为水战之具。蜀、汉二江是其上流,水路冲要,必争之所。贼虽于流头、荆门、延洲、公安、巴陵、隐矶、夏首、蕲口、湓城置船,然终聚汉口、峡口,以水战大决。若贼必以上流有军,令精兵赴援者,下流诸将即须择便横渡;如拥众自卫,上江水军鼓行以前。彼虽恃九江、五湖之险,非德无以为固;徒有三吴、百越之兵,无恩不能自立矣。”
崔仲方的这个计策,便能让我们看出,为什么陈朝注定要成为北方王朝统一的垫脚石了。南陈的基因缺陷,其中一条,是地域狭窄,而因为这一条,当北方王朝想要发动总攻时,南陈就会遇到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顾此失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