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既往,聊当一哭!中心伤悲,掷笔三叹!
情书五札
菁清:
昨宵我们去吃烤肉,我本来是很高兴,我不该逼你说一些话,结果是黯然神伤,“自讨苦吃”。请你原谅我,我的心容不得一点创伤,虽然是往事前垒。
你应该去拍外景,可以学习一点技巧,同时在外跋涉二十天对你的身体健康也有益处,你平素的生活太缺运动,藉此可稍得补偿,同时你又喜欢山水,借此可远离尘嚣,但是你不去,你不去的缘故我知道,我还有二十几天的勾留,好像是已快到了“读秒”的阶段。我已经开始感到恐慌,你呢?你昨晚对我说,你想不到飞机场送我,我没作声,一切尽在不言中。你去,或不去,对我而言,都是一件苦痛的感受,这件事由你到时候自己决定罢。
我遇见你,你遇见我,我俩相逢像传奇。
你靠近我,我靠近你,我俩从此不分离。
我愿你在我走前唱给我听。要音乐伴奏?我的心颤动声,我的叹息声,还不够么?
你说“我有秋恋,我应恋秋”,如今每天写信给你,每天前去看你的便是你的。
秋
1974年12月10日晨6时
菁清:
昨天睡得时间不久,但是很甜。我从来没戴过指环,现在觉得手指上添了一个新的东西,是一个负担,是一种束缚,但是使得我安全的睡了一大觉。小儿睡在母亲的怀里,是一幅纯洁而幸福的图画,我昨晚有类似的感觉,“像是真的一样”。手表夜里可以发光,实在是好,我特别珍视它,因为你告我你曾经戴过它,我也特别羡慕它,嫉妒它,因为它曾亲近你的肤泽,我昨天太兴奋,所以在国宾饮咖啡时就突然头昏,这是我没有过的经验,我无法形容我的感受。凤凰引火自焚,然后有一个新生。我也是自己捡起柴木,煽动火焰,开始焚烧我自己,但愿我能把以往烧成灰,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也即是你所谓的“自讨苦吃”。
我看“苦”是吃定了。
你给我煮的水饺、鸡汤,乃是我在你的房里第一次的享受,尤其是那一瓶RoyalSalute,若不是有第三者在场,我将不准你使用两只漂亮的酒杯——一只就足够了。你喝酒之后脸上有一点红,我脸上虽然没有红,心里像火烧一样。以后我们在单独的时候,或在众多人群中,我们绝不饮酒,亲亲,记住我的话。只有在我们二人相对的时候可以共饮一杯。这是我的恳求,务必答应我。我暂时离开的期间,我要在那酒瓶上加一封条。
亲亲,我的心已经乱了,离愁已开始威胁我,上天不仁,残酷乃尔!
我今天提早睡午觉,以便及时飞到你的身边,同时不因牺牲午觉而受你的呵斥!亲亲,我的可爱的孩子!
梁实秋
1974年12月11日晨6时
菁清:
昨晚分别,又是风又是雨,如果这是外景,与剧情好不调和!那两份客饭颇有意义,“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别看那是粗茶淡饭,我却打破纪录吃下你给我盛的两大碗饭,这要是让你的妈妈知道,又要笑她的“傻女婿”了。
我回到旅舍,尚未吩咐总机,立刻来了两起电话两批客,一起是不认识的大学生,我拒见了,一起是一位太太送橘子来,不好不让她进来,我连打哈欠,她才走。从九点一直睡到五点,得未曾有。也不知你昨晚的生活如何,心里惦记,却又不能打电话。
××给我来信,要我把她前次写给我的信烧掉,此外别无他语,我看毕心情起伏,不禁大哭了一场。是天作弄我,使我陷入这样的窘境,还是天眷顾我,选中我主演这一部重头戏?我的手发抖,你可以看出我的字迹的倾斜。亲亲,我要你支持我。
今早我又看了你几段文章,颇有收获,我没料到你是那样早熟,那样的诚挚的流露心声。我猜想你当时的读者们未必能充分的欣赏——像我这样。这一本小书我将来要把它重印出来,至少要把其中大部分收在我们的那一本书里去。
今天我要到阳明山,这是宿约不能不践,你知道我是多么的不愿意去!你今天做什么事,好像你早已有了安排,什么介绍木匠装修,我也搞不清楚。如果有机会,我会打电话给你。其实这封信什么时候能递到你手里,我也不知道。
梁实秋
1974年12月12日早6时
菁清,我的小娃:
你昨天的血压高,你说是因为台视室内空气不好,绝不是的,你不用瞒我。
你到台视是前天,昨天你没有去,如何能因为前天空气不好而昨天血压高?我想一定是因为有些什么事使你心里不痛快,我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你说我猜的对不对?昨晚你急急的向我要小娃的信,我就体会到了。我接到你的电话之后立刻就把信放在衣袋里了。
你曾说:“我的爱,正如原野里的星火”始终蕴藏在寂寞的心房中,给自己情感的锁所扣住,它至今还不曾尝度过‘燎原’的滋味。”现在我问你,燎原的滋味如何?亲亲,我们俩已做了“爱的燔祭品”,还说什么“但愿人长久,爱情莫再来!”
昨天阳明山之行是万不得已,朋友们给我照了许多张相,都问我:“梁先生面上怎么那样严肃!”其实那不是严肃,是痴呆,就如行尸走肉周旋于众人之间,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心灵停留在哪里。
昨晚消夜,又是“傻女婿”一场戏,你说观戏的人会满意么!这样的戏一共两场,我都演过了,你是大导演,演得好不好由你负责。戏词中有一句很露骨的话:“你这样好的一个侄女,你到美国之后能不想念她吗?”我回答的是“当然想!”
我的女儿有信来,使我大哭一场,寥寥数语使我无法控制我的眼泪。我的女儿很爱我,我希望你也能爱她。亲亲,我的心在抖颤,我要你来抚慰它。
梁实秋
1974年12月13日
菁清:
星期五、13日在西俗是一个忌讳,在我们却是一个最快乐的日子,虽然其中也夹杂了哀伤。昨天没有工夫给我的小娃写信。我好难过。昨晚归来我酣睡一夜,这是二十天来第一次比较好的睡眠。你昨天吃完“爱窝窝”以后也有一点疲乏的样子,是不是立刻就睡了?
我的女儿又有信来,再没有提一个字,慢慢来,最后她会谅解我们的。昨晚你问我行期,你到屋里寻日历,你没注意我落下了泪,我立刻就抑制了我的情绪,不过我心里很难过,所以我就借口电视长片业已看完提早离开了你。菁清,我会很快的飞回到我们的“家”。你说屋里有冷气,夏天不会热,其实外面的气温不会影响到我们内心的热度,我只要你我合作,永久维持我们两颗心融在一起燃烧着的圣火,永久炽盛,永久不灭,外面空气的冷暖不太重要。你问我五月节能不能回来,我不能确定回答你,可能等不到五月节,我尽可能早去早回,我如今还没有一定,已开始恐怖离开后的凄清的日子,我盼望你心理上早有准备。否则那个打击你会吃不消的。
小娃,昨天在乐亭,你一走进去,就好像黑暗的舞台上骤然开放了灯光,里里外外的人都注视着你,真不知你哪里来的那么大的魅力。11月27日你驾临我的斗室时也有同样的舞台效果,虽然观众只有一个人。我愿天下人都是你的观众,我也愿只有我一个人是你的观众。你说我矛盾不!小娃?
梁实秋
1974牟12月15日早7时
我的洞房花烛夜
1975年5月9日。石榴花开了,荔枝红了,艳阳高照的一个好日子到了。
我和秋秋起了一个大早,他在外面吃了烧饼油条豆浆,带了一个粢饭团给我吃,又亲手为我挤了五个椰子,做了一大杯椰子汁给我喝。秋秋说,今天是我们一生中最幸福最罗曼蒂克的良辰,我们的早点很重要,因为今天是特别忙的日子,要应酬那么多人,一定要先在家多吃些东西,这些食品价廉物美,都是最有营养的。用毕早餐,我们手牵手地同去附近的水仙发廊,黄美丽为我梳了头,再为秋秋理了发,我赞美黄美丽的手艺好,男人头发也会剪,把新郎的头发稍微整理一下,竟使秋秋变得如此英俊;秋秋也称赞黄美丽手艺相当不错,把新娘一头青丝弄得像一只黑天鹅,美丽的名字为美丽的人做头发,所以就美上加美了!
下午替秋秋穿上了桃红色的新西装,为他挑了一条从香港带来的法国新式的大花领带。经过修饰打扮后的秋秋,看上去才五十多岁,精神也特别饱满。谁说年纪大了不需打扮,年轻时是“七分人才三分打扮”,年纪大了就要“三分人才七分打扮”才对。秋秋平时是一介书生,勤俭持家,朴实无华,穿衣服只注意整洁大方,专门穿些黑色、铁灰色、深蓝色、咖啡色的拉链夹克衫及衬衫,领带也懒得打(他说他怕受拘束,有不自在的感觉),只是正式宴会庆典才勉强打一条。今天是特别的日子,他也显得特别,大热天的打了一条花领带,再加上笔挺的西装,他自己一点也不觉得别扭,好像是很潇洒自在似的。“女为悦己者容”,男人何尝不是呢!
台视的青年导播黄以功老师介绍华视的新闻记者孙国旭来采访,我以为他是很善意的,所以非常欢迎他,招待他。他带了摄影师、灯光师数人来,我们只好任意由他拍个够。谁料在正式采访秋秋时,小子大胆问了一句不可思议的话:
“梁教授,你与韩小姐结婚不怕危险吗?”我坐在一旁脸上只是苦笑,真是一肚子气,秋秋却很幽默地对付他:“你和你太太结婚,是不是很危险呢?我与韩小姐结婚是我一生中最幸运快乐的事,赴汤蹈火才求到今天的‘金玉良缘’。我相信韩小姐是位善良、忠厚、热情、诚恳的好女子,跟她结婚是我的福气,哪里来的危险?我是一个一辈子做学问的人,她是要迷死我?还是害死我?我想‘结婚’与‘危险’是两码子事,我和韩小姐结婚是件大好事,韩小姐如果拒绝我的求婚,反而我就很危险了!”记者听到这番话也奈何不了他,华视记者面红耳赤地怏怏离去。
五时离家到预订的南京东路三段的国鼎川菜馆二楼,我们在国鼎二楼大礼堂的长沙发上接受了台视记者傅达仁的采访,这次我们先做一次预演,我问了他采访的内容,心里有个数,该怎么回答。谁知傅达仁在摄影机转动时又改了台词,他问我:“你爱梁教授吗?”我说:“当然爱他才和他结婚。”然后他又问秋秋:“你相信她的话吗?”秋秋笑笑:“当然相信。”
真是岂有此理。
介绍人田叔叔、田妈妈也到了。他们买来了“洋兰”,吩咐秋秋用别针别在我的衣襟上。因为“母亲节”近了,到处都在卖“康乃馨”,他们为秋秋别上了红色的“康乃馨”,又替我在头发上插了两朵红花。证婚人大同公司董事长林挺生及夫人也相继莅临。编剧班的鲁稚子(饶明)老师和夫人胡有瑞女士是另一对介绍人,反而谢仁钊伯伯与谢妈妈来得较迟.因当天恰好是张岳军先生生日。最后到达的是由朱白水老师带队的台视编导研究班的同学们。
摄影机一时忙得团团转。本来只订了二桌酒席,加上一些秋秋的老友及记者们,就变成四个大圆桌,而且坐得相当挤。
秋秋看看时间不早了,赶忙自己做司仪读结婚证书,自己盖了印章后,再请证婚人、介绍人盖印,我是第二个盖印的。这时,宾主都饿了,举了一次杯后,大家狼吞虎咽。记者们要取个亲热镜头,我夹了个炸肉丸子喂到秋秋嘴里,记者们才纷纷离去。主人到各桌敬了一轮酒后,多数客人先后告辞,只有台视的调皮同学们和朱老师,还有台视行政组经理李涵寰、编审徐斌杨等人嚷着去我们的家,口口声声说为的是帮我们拿礼物,因为我们两人拿不了那些花篮喜幛银器和字画,理由冠冕堂皇,其实是想闹新房。他们吵到二十二时才走。秋秋已很累了,但是他由于满心喜悦而忘了疲劳,继续看台视、中视和华视三台新闻,三台新闻都未错过。看完新闻,我们各自去洗澡,换上睡衣后,秋秋说要抱我入洞房,我说:“文弱书生四肢无力,还是我抱你吧!”说时迟,那时快,我两手一围就把他举了起来,他说:“小娃怎么是举人啊!”这一双关语引得我发笑,手便软了,不慎将他的头撞在门框上端。他大叫,我大笑,我说:“你本来是进士,现在变状元郎了!”
今晚虽累却睡不着,先是大笑大闹,结果在床上却相拥而泣,秋秋说:“爱情真是得来不易。”我安慰他说:“现在什么也不必说了,乖乖地睡吧!”熄了灯,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秋秋睡去了,我戴着耳机听收音机,中国广播公司正报告我们结婚的消息,连秋秋自己当司仪自己读结婚证书一事也报道出来。这种一小时广播一次的我们婚礼的消息,全世界都会知道。我发出了会心的微笑:让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知道吧,我们的结婚是多么的简单而隆重!我们两个活得多么有意义,由“相,敬”到“相爱”,由“相爱”到“相依”,五个多月的折磨,换来这段永恒不朽的佳话!此刻秋秋正在打呼噜,我起身开了台灯写日记,他也没有醒。秋秋,你很可爱!我会永远爱你!永远,永远,永远到无尽,一世,二世,八百多世!
爱情三题
完美的丈夫
在女人的心目中,一个完美的男人,到底是怎样的呢?单只肉体上的完美,并不合乎她的理想,一定要在性格上和性情上,适宜做她的丈夫才行。
肉体美是与做好丈夫无关的。事实上,许多聪明的女人第一个选择丈夫的条件,并不在他生得好看,因为一个男子如果不大漂亮,自然没有多少异性去追逐他,与之结婚,其爱必可专一。
男子大都喜欢他的太太生得漂亮,为万目所归,人人羡慕,而女子只想她的丈夫完全为她一人所有,与世界不相干,与人类无接触。如果另外一个女人,对她的丈夫要多看一眼,她就要怀恨了。如果丈夫生得丑,自然不会惹起别的女子垂涎,做他的太太的,便可得到安全的保障。何况“情人眼里出西施”,丈夫的丑只是专对别人的,对他的爱妻,却反而有一种魔力。
一个完美的丈夫,自然很细心地记得他太太的生日,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以及其他任何值得纪念的日子。他不仅记得,而且一定会在那天有所表示,至少要买一点东西送她,或带她出去游宴一回。
他决不会把钱的问题提出来,以妨碍他们的幸福。不问他的收入如何,他总会划分一部分出来给他妻子私用。一个完美丈夫的妻子,永远不会知道问男子要钱的那种屈辱。
女子择夫的条件,虽则够实际了,但是男子的择妻,则更要胜过女子一筹。
男子既要他的妻子生得漂亮,有吸引力,又有智慧,同时还要她有能力做一个良妻、贤母、仆役、看护、会计和园丁,一切职能,集于一身。所以女人要求丈夫的完美,和这一大串比较起来,就不免要失色了。
其实女子并不要她的丈夫聪明,至少不要比她自己聪明,因为一切女子,即令她们口里不承认,而心里总是要把她们的丈夫视为家长的。
社会的地位和个人的财产,虽则可以使人生更愉快,更安逸,不愁衣食,但金钱本身,对于一个女人的幸福,并非重要的因素,在求丈夫的完美上,也决不是必需的条件。
但是有一两件小事,是女人所不喜欢的,她不高兴她完美的丈夫不剃胡子,她不喜欢在吃饭时老是要等他,而且又不是为得什么了不起的事耽搁着,她最恨他晚上迟迟不回家来。
丈夫的身体,是高是低,是肥是瘦,是黑是白,是强是弱,她倒不大在乎。
这又是一个与男子不同的地方:男子一方面既要他的伴侣,纤细而娇弱得像一朵花一样,同时又要她强壮得像一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