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罗彩云为什么不离婚呢?一是她不同意。她说她是明媒正娶,除非犯了族规家法,否则是不能“休”她的;另一是当时上海习惯,离婚要付一笔终身赡养费,按我的经济状况,确是力所不能及。另外,我脑子里也有封建意识,觉得罗彩云为叶家生儿育女,也是一种美德,我不能太对她不起。因此,我采取妥协态度,形成了一种我们两人都很难熬的局面。
抗日战争爆发,我把罗彩云和儿女送回老家,同我父母一起生活。1945年抗战胜利后我曾回老家探望过他们。1946年我和戴爱莲去美国访问前,把女儿明明接出来寄养在张乐平家。次年我们从美国回来,明明就一直在戴爱莲的照顾下生活,后来进了舞蹈学校,继承了后母的事业。儿子申茀1953年从中央美术学院毕业,分配到江苏艺术学院任教。他结婚成家后便把母亲接来同住。在这以前,经儿子劝导,罗彩云和我办了离婚手续。
“文化大革命”期间,我被打成牛鬼蛇神,进了监狱。罗彩云受我牵连,也遭了不少罪,生活上一直由儿子赡养。1975年我从监狱出来,女儿告诉我说,她母亲已在几年前吞服了过量的安眠药而离开了人间,临终最后一句话是:“你们叶家害得我好苦!”我心头为之一震。对她的死,当然要诅咒那场历史的浩劫,但说到她的苦,我也有责任。其实她苦,我又何尝不苦!我俩都是封建婚姻的受害者,但我毕竟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如今我已到了耄耋之年,想起这些往事,心里依然是感到内疚的。
一见钟情第三课
我和梁白波结识,是在1935年年初。那天,她拿着自己画的一幅漫画来我们编辑部找另一位编辑投稿。当时,漫画的投稿者中,女性几乎没有,所以她引起了我的注意。之后,我便以编辑身份和这位女画家打起交道来。
梁白波就住在离我家不远的一家女子公寓中。她以前在新华艺专和西湖艺专学过油画,后来去菲律宾的一所华侨中学教美术,最近才从那儿回国。目前她正失业,朋友介绍她向画报投稿,试着靠拿稿费过日子。
在接触中,我发现白波对我似乎颇有好感,主动约我陪她一起去吃晚饭,我们谈话很投机。我也感到,白波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吸引力,总把我往她那儿吸,每天下了班,我情不自禁地便往女子公寓走,竟忘了我还有个家,老婆孩子还在家里等我吃晚饭。
经过若干次晚间的约会,我和白波在心灵上紧紧地贴在一起了。既不像初恋那样陌生,也不像新婚那样新鲜;既是异性的同类,又是艺术上的知音,我俩一见钟情,相逢恨晚,彼此都感到是天作地设的一双,谁也无法抗拒。白波自然知道我有妻子儿女,但她不在乎。这就是30年代的浪漫主义。我呢,在罗彩云与白波之间,既甜又苦,唯其因为苦,才更觉得甜。我与白波,如同飘浮在空中的气球,一天一天地挨着。封建卫道者说,叶浅予是弃旧恋新的负心汉;个性解放者则说,叶浅予是个大胆的叛徒。
这一年春天,我和白波应津浦铁路局邀请,参加了卫生宣传列车活动。这真是一段我终生难忘的最幸福的日子。我们从浦口出发,途经蚌埠、徐州、泰安、济南、沧州,最后到达天津。每到一站,我和白波把我们画的大幅宣传画张挂起来,其他人就展开宣传。宣传结束,大家去游览名胜古迹,什么登泰山,逛趵突泉,看沧州大铁狮……其乐无穷。最后,铁路局又从天津挂上去北平的列车,招待大家游览故都北平,在北平玩了三天,路局的人南返了,我和白波却在金鱼胡同一家公寓住了下来。我好像是逃出牢笼的小鸟,尽情享受着本应属于自己的天堂,白波比我更大胆,她完全不在乎世俗的议论,热烈地占有她所深爱而又属于别人的男人。我俩白天故宫、天坛、颐和园……晚上看京剧名角儿演出。我因受墨西哥漫画家珂佛罗皮斯影响,在几年前就开始画速写,这次有白波作陪(她也开始画速写了),更是画兴大发,有如皮球打足了气,出手飞快,十几天时间就画出了几百张速写。这些作品后编成了一本《旅行漫画》。
北平之游,使我和白波之间增进了思想交流,密切了艺术上的切磋,感情发展到难舍难分的程度。但是一回到上海,这一切便不得不马上中止,因为我毕竟是一个有妇之夫!
没多久,上海的小报居然登出了“‘王先生’失踪”的消息。那是一位作家朋友从罗彩云处访来的,说什么“王先生”的作者“因感情突变,离家出走”云云。想不到我个人的家庭纠纷竟捅向了社会。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带着白波到南京去另外安了个“窝”。于是就出现了前面提到的一幕,我被罗家父女“押”回上海。离婚不成,后来由一位律师朋友出面,同罗彩云达成了分居协议。我具结保证按月向她提供赡养费,她则同意与我分居。这样做,最受委屈的是白波,她不得不长期居于“情妇”的地位。但白波为了能和我一起生活,甘心忍受这样的条件。这也充分表明了她对我的真诚和热恋。
和白波一起生活的几年,对我艺术上帮助很大。白波是个很有才能的画家,擅长于通过心理描写,把意识形态转化为抽象的图像。她曾画过一套《蜜蜂小姐》连环画,其中所塑造的艺术形象,就是意识形态的具体表现。这和她对生活追求的理想化是一致的。她平时喜欢读诗,还曾为殷夫的诗画过插图。她自己就具有诗人的气质。我和她相处,常常感到是和诗人在一起相叙。她对我的影响,使我在创作“王先生到农村去”这套画时,获得了新的想象力。我的思维活动不是局限在固有的生活观察中,而是延伸到地方政府压迫和剥削农民的现实,并且揣摩农民为保护自己所发挥的幻想,进而扩大到社会多方面人物与农民的依存关系。我的想象力之所以能长起翅膀,说得形象一点,也许是白波灵魂里的某些素质,移植到了我的灵魂中,催化和升华了我漫画创作的思维能力。
卢沟桥事变爆发,我和白波从南京回到上海,联合上海漫画家张乐平、胡考、特伟、陆志庠、宣文杰等组成漫画宣传队,奔忙于抗日宣传战线。白波是这条战线上一员勇敢的女将,她和队友们一起过着十分艰苦的战地生活,除了画大幅宣传画外,在武汉时还定期为《抗战漫画》供稿,构思与造型都独具风格。
我原以为,通过战地锻炼,我和白波的共同生活会过得更有生气和活力,哪知道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
1938年的武汉,是抗战神经中枢。各色各样的人集中在这里,白天为抗日工作,晚上则互相交流情怀,发挥人的本能。白波就在这时,与一位受人崇拜的空军英雄有了交往。一段时间之后,她对宣传队的工作不那么积极了,后来与我也逐渐疏远。漫画队的朋友们对此有所觉察,我却因全神贯注于工作,丝毫没有想到其他。这一年夏季,政治部第三厅派我到香港去监印《日寇暴行实录》一书,我很想让白波同行,想不到,她明白干脆地拒绝了我。这时我才意识到,她的感情已经起了变化。对我来说,这当然是莫大的打击,但冷静下来后,我也感到一点聊以自慰的心情,那就是,我不再对梁白波负欠什么了。
武汉话别后不久,梁白波就脱离漫画群体,去追求世俗的家庭幸福。漫画界从此失去了一颗发光的彗星。
妇唱夫随第四课
我怀着凄楚的心情从香港回到武汉时,武汉已在日寇包围之中:我随机关撤退到长沙、桂林,随后又受命再去香港筹办对外宣传画刊《今日中国》。
1940年春季的一天,以宋庆龄为首的保卫中国同盟,派宋的秘书廖梦醒大姐来找我,说孙夫人要为延安国际医院筹措一笔购置医疗器材的基金,特邀一位从英国来港的华侨舞蹈家戴爱莲举办表演会,希望我在宣传方面给以支援。廖大姐告诉我,我很熟悉的一家跳舞厅,晚上营业,白天闲着,戴氏就利用这条件,每天上午到舞厅去编舞练舞。廖大姐希望我约个时间去和戴氏见见面,并从旁观察一番,画点速写,为她的舞蹈晚会设计一张海报。
我如约去了。这位舞蹈家身材矮小,却舞技娴熟。她操一口英语,中国话根本不会说,我这只有中学程度的英语如何应付得了?没办法,只好通过打手势、画图画来交流思想。一个星期以后,我和戴爱莲成了熟朋友。我介绍她又认识了一些文艺界人士,并带她到香港仔、筲箕湾等地游览,帮助她接触更广阔的天地。经过这许多活动,我的英语口语日渐长进,已可以慢慢地和她对话了。她告诉我,她初到香港时,只能和英语阶层交往,我是她所认识的唯一来自抗战大后方的中国人,她对我有特殊的亲切感。我也告诉她,在她之前,我从未与土生华侨有过交往,更没有和华侨艺术家接触过,但我觉得和她很合得来。大约过了半个月光景,我俩之间即由“社会人”的关系升华到“生物人”的关系,开始谈情说爱。当然,主动权在女方,男方无法抗拒。
我们之间感情发展如此迅速,一个重要契机是在九龙半岛酒家举行的戴爱莲舞蹈表演会。我为它尽了最大努力,既当舞台监督,又兼服装管理,还请来一位话剧团的朋友管灯光。廖梦醒大姐则是前台经理。我们三个“义务劳动者”辛勤工作,帮助戴爱莲为祖国抗日的神圣事业献了艺,筹了款;也为保卫中国同盟完成了一大政治任务。
表演会之后,戴爱莲告诉我,她想去延安,为中国共产党的革命事业献身。
我说,我为《今日中国》的继续出版问题,也正要去重庆向政府请示,我俩可以结伴同行,但走之前最好明确我俩之间的关系,先结婚,再上路。爱莲高兴得像孩子似的把我抱住,连连亲我,我当然也欣喜若狂。我在地上失去了一个梁白波,却又从天上掉下来一个戴爱莲,丢失了的艺术家庭又可以重建,怎不让人兴奋!
爱莲为组织我们的小家庭积极奔忙。她在一个印度人家里租到一间房,精心布置了一下,就算作我短期的“窝”。宋庆龄主动当我们的主婚人,在她自己住处举行了一个宴会,宣布我和爱莲结为夫妇。参加宴会的有保卫中国同盟成员爱泼斯坦、廖梦醒、柳无垢、巧茉莱和《今日中国》的丁聪、刘邦琛。宴毕,新郎新娘乘船到香港、澳门之间的渔岛“长洲”上去度“蜜月”。三天后回香港,在我们的新居又举行了一次茶会,招待双方亲友,参加的有爱莲的姨母李夫人和她的一子一女,还有我在香港文艺界的朋友夏衍、马国亮、张光宇、张正宇,郁风、黄苗子、盛舜、丁聪、刘邦琛和冯亦代。这一年,我33岁,爱莲24岁。
一周后,我和爱莲踏上了返回祖国大陆的征途。我们先搭船到广州湾的赤坎镇,然后起岸步行。我为爱莲雇了一乘凉轿,一路连宿遂溪、廉江、陆川三站,然后换乘单车尾直奔广西的玉林、贵县。在贵县换拖渡走水路到柳州,再乘火车沿湘桂铁路到达桂林。这一路水陆兼程,艰苦备尝,爱莲却觉得十分新鲜有趣。在桂林受到欧阳予倩的热情接待,他请我们看了广西地方戏——桂剧的演出。爱莲初次接触中国戏曲中的舞蹈身段即爱得入迷,当即立下了学习祖国舞蹈的决心。
三天后我们离开桂林赴重庆。先乘火车再换长途汽车,一路颠颠簸簸又走了五天。若从离开香港算起,已走了半个多月了。幸亏我俩都还年轻,精力充沛,所以,当重庆的朋友们从长江北岸赶到南岸来迎接我们时,我们依然精神抖擞。
到了重庆,老朋友们把我俩团团围住,说要看看叶浅予凭了什么魅力。
“骗”来这样一位华侨舞蹈家。爱莲见他们唧唧喳喳,她一句也听不懂,就目瞪口呆地问我,朋友们在议论什么?我实话告诉她,说他们怀疑我是使了骗术把你骗来重庆的。爱莲急了,忙用英语回答说:“不,不,是我心甘情愿嫁给她的,他是个好人!”朋友们都哈哈大笑。事后爱莲悄悄对我说:“在香港时,我只认为你是个有才华的画家,到了重庆,看见你有那么多艺术界朋友,才知道原来你是中国有名的画家,我真高兴!”我说:“你看了那么多东西,走了那么多路,可知道你才走了中国西南部的一个角?”她大惑不解,问我,若去延安,是不是还要走这么远?我说,岂但是远,路还不好走。说不定半路被截住,送你回重庆哩。爱莲似信非信,催着我赶快去找周恩来,她说她有一封宋庆龄写给周恩来的信,信中会向周恩来介绍她想去延安的意愿。
我在武汉时期,是政治部三厅成员。那时国共联合抗日,周恩来在大本营政治部任副部长,负责指导三厅的文化宣传工作。后来大本营移驻重庆,蒋介石翻了脸,把共产党撇在一边,政治部换成清一色国民党的天下,三厅也变了颜色。
我一到重庆,新任厅长就把我召去,问这问那,特别问我是不是国民党员。我说不是,他说这可不行,《今日中国》将另派别人接办。你马上回去办移交。我本来就不想干,顺水推舟递上辞呈,不久就获准了。这期间,周恩来在化龙桥八路军办事处接见我和爱莲。他非常诚恳地告诉我们,大后方更需要我们,希望我们留在重庆工作。我觉得此说有理,便说服爱莲暂时不去延安,留下来。努力在重庆打开局面。
就在此时,日寇向重庆发动了连续一周的疲劳轰炸。每天二十四小时,昼夜不停地向重庆倾泻炸弹。我和爱莲原住在张家花园一位朋友家里,第一批炸弹就把那座房子毁了;第二批炸弹又毁了我们临时寄居的小旅店。七天内搬了三次家。重庆人也真经得起考验,旧房刚炸毁,三两天就能盖起新房住进人。日寇原以为中国人会挺不住,想借此逼迫蒋介石投降,哪知道中国人民就有这么股宁死不屈的硬劲!最后挺不住的是日寇,疲劳轰炸以破产告终。
爱莲经过这么一番战火的洗礼,渐渐能适应重庆的生活了。她说,这次轰炸,比希特勒夜袭伦敦厉害得多。希特勒逼丘吉尔投降,英国人硬是挺得住,如今中国人当然更挺得住。她觉得自己下决心回祖国来,能这样和祖国人民一道接受战争的考验,心里特别痛快。
轰炸过后不久,即在抗建礼堂举行了戴爱莲舞蹈表演会。重庆人第一次认识这位把芭蕾舞和现代舞糅合在一起的华裔艺术家。演出后,爱莲结识了音乐家马思聪,并把马所作的小提琴曲《思乡曲》和《新疆舞曲》编成两个独舞节目,在重庆交响乐团的配合下搬上舞台。
这年秋末我们回到香港。我把这次大后方之行中的所见所闻画成《重庆行》漫画80幅,在香港展出。原拟不久再同爱莲一起去新加坡作一次旅行,她演舞蹈,我开画展,然后回香港定居,不料这年年尾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寇进攻香港,我俩被困在九龙山尾村一户农民家里,为时将近一月。后来还是乘日寇疏散人口之机,化装混入难民队伍,才算脱险到了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