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桂林期间,我画成《逃出香港》23幅,记录这次被困受难的经历。爱莲则拜桂剧名演员小飞燕为师,学得《哑子背疯》一折,后来成为她的保留节目。当时适逢田汉在桂林组织话剧会演,南方几个演剧队集中在这里演出,广西艺术馆乘机请爱莲举办了一个短期舞蹈班,指导话剧演员们做形体训练。记得第一课教演员们练习肌肉松弛,爱莲只知英语辞汇,中国话不知该怎么表达,幸亏丁聪在场,临时充当了翻译。
香港沦陷后,文艺界许多朋友先后集中到桂林。在大家的支持下,爱莲和广西艺术馆的一位钢琴家配台,组织了一场音乐舞蹈表演会。我照例在后台为她管服装。那时除了我,谁也摸不清爱莲演哪个节目该穿什么服装和用什么道具;也只有我能适应她换装时的紧张节奏。一些熟朋友笑话我是戴爱莲的“跟包”。
所谓“跟包”,乃京剧“角儿”的专任管事打杂者是也。可我这个“跟包”,不但在后台管事打杂,还得为主角做饭,当翻译,必要时还兼任演出经理和舞台监督。后来爱莲主演“边疆乐舞大会”,我就是节目组织者、海报设计者兼公共关系联络者。
1945年,爱莲为了给育才学校创办舞蹈组,专门成立了一个民间舞蹈采访小组,到川西北和西康去采访藏族乐舞资料。我俩先期到达成都,我托人卖画筹集旅费,又找熟人设法联系,通过西康省政府和康藏贸易公司双重关系去了康定。
在康定一个月,爱莲搜集到大量藏族乐舞资料,编成了《春游》和《巴安弦子》两个节目,我则写成了《打箭炉日记》四万字,两人双双获得丰收。
1946等我受美国国务院之聘,赴美访问。爱莲反过来成了我的“跟包”,为我当翻译员、对外联络员和画展招待员。当然在她开表演会时,我依然是她的“跟包”。甚至还兼乐队成员——她演《哑子背疯》时的锣鼓点子,就专由我来打锣控制节奏。一段时间,我还是挺不错的炊事员。在纽约时,我每星期跑一次唐人街,把一星期的副食品买齐,回来便精心烹调。那时老舍也正在纽约,我们常请了他一道来解馋。
爱莲出生在南美的特立尼达(当地华人称“千里达”),15岁随母亲去伦敦学舞,1939年母亲去世,次年她就独自跑到香港,和我结了婚。我们在美国时,她31岁,离家已16年,思家心切,便决定回特立尼达老家去探望父亲和二姐,也让家里人见见她从祖国带回来的这个老大不小的女婿。
特立尼达的华侨对我和爱莲的归来反应极其热烈。因为爱莲是回到祖国的唯一的舞蹈艺术家。她还在纽约演出时,特立尼达的报纸上就已是一片赞扬,如今大家更想亲眼一睹风采。爱莲专从纽约请来一位男演员伴舞,演出了《春游》
和《巴安弦子》,获得很大成功,我则当然只能躲在后台管服装,继续当“跟包”。
为了显示戴家女婿不是一个平凡的人,我们把我在纽约展览过的画全部带了来,在爱莲的表演会前展出。我岳父虽穷,却还搜索钱柜买下了我的一幅画。
1949年北平解放,同年7月举行了全国首届文代会,解放区和国统区的两支文化队伍胜利会师。我和爱莲此时已回到北平,爱莲参加华北大学文工团,当了舞蹈组的领导;我当了美协副主席。1950年文化部又骋请爱莲当了北京舞蹈学校校长。
这一年秋末,我受命参加民族访问团去新疆。冬天回到北京,冷不防戴爱莲忽然向我提出离婚。这真是晴天霹雳,我大吃一惊,问她为什么,她说她已经爱上别人了。我问那人是谁,她说是来我们家住过的一位青年舞蹈家。我明白了,我这个“高级跟包”,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已不再符合她的需要。1951年,我含着眼泪,与她办了离婚手续。屈指算来,从1940到1950年,我和爱莲在一起生活了整整十年。我一直倾心于她对艺术执着的奋斗和追求,没想到最后却是这样分手。
最近翻阅画箧,发现1944年住重庆北温泉松林宿舍时画的一幅《松林人物志》,那上面有一对走江湖的夫妇,女的跳舞,男的击鼓,那就是我和爱莲的写照。
磕磕碰碰第五课
在我一生的四次婚姻中,王人美是和我共同生活时间最长的,但是由于我们在世界观、人生观和生活习惯等方面差异很大,三十年来始终磕磕碰碰,貌合神离,两人都不幸福。
我和王人美的婚事,是朋友们有意促成的。在这以前,30年代王人美在上海当歌舞演员时,我曾在画家丁悚家里和她见过一面,但没有交往。1955年又经朋友介绍见了面,目的很明确——希望我们组成家庭。当时人美四十一岁,我四十八岁;她离开前夫金狄已经十年,我也已独居了五载。应该说,我们对彼此的性情、脾气、习惯都不甚了解,找个伴,无非是相互照顾,解除寂寞,谈不到什么谈情说爱;况且两人都是社会知名人士,本来就有一定的透明度。因此,只经过几个月的交往,我便提出结婚。人美倒有点犹豫。当时她正在长影拍片,在给我的复信中,她这样写道:……想到北京的春天,我们的郊游,的确使人怀念呢,虽然当我们单独相处时,我总是沉默寡言,然而想你能感觉到我的紧张不安和激动,否则你也不至于那么快的直接就提出问题。我的答复可能令你不满意,但是希望你能了解我是真诚和坦率的。的确,我不否认我有优点,但缺点更多,尤其是我的幼稚无知,它将带给你苦痛呢!你想到么?当然,这样说并不是让你提出任何保证,将来不能嫌弃我,而是更深了解,事先考虑、准备,如何克服困难,以期达到更好的合作。……后来的事实证明人美的考虑是有预见性的。
我们很简单地结了婚。婚礼当天就不大愉快。人美在她的回忆录里这样描写:“……我们想老头儿老太太结婚不要声张,可不知怎么,风声还是漏出去了。朋友们纷纷送来贺礼。怎么答谢呢?叶浅予说请老朋友们聚聚餐吧。几十个人涌进四川饭店,有郭沫若、于立群、阳翰笙、吴祖光、丁聪、黄苗子、郁风等等。叶浅予花了近200元钱。回来的路上,他告诉我,他已经破产了,因为他全部财产也只有200元。我又好气又好笑,只好自己掏钱去买必需的日用品……”
婚后,人美从北影宿舍搬到大佛寺西街47号叶宅来住。我开始发现她思想偏狭,争强好胜,总怕别人小看她,处处摆出女主人的身份,又性格急躁,动不动就发脾气。结婚才一个月,我俩就为一点点小事顶撞起来,她竟一本正经地提出要和我离婚。结婚一个月便离婚,简直荒唐!我问:“这倒底为什么?”她说:“你有大男子主义,我受不了!”我说:“咱们都四十多了,能像小孩子过家家那样,一赌气便散伙吗?”她说:“就是因为四十多了,这日子过下去将难于收拾,所以还是走开好。”我说:“你认为我有大男子主义,这帽子我可以戴,不过,若是你头脑里没有大女子主义,怎能感到我有大男子主义呢?”她哑口无言了。想了想说:“那么,再试试吧,看我们能不能平平安安生活下去。”
那以后,我逐渐摸到了人美的脾性。凡属于内掌柜职权范围内的事,外掌柜不得插手。对我来说,这本来是丈夫的幸福,但内外的界限很难划分。例如,她对我们的住房不满意,老要找房管所修这修那,房管所就给她“拖”。拖得她不耐烦了,便要外掌柜出面打交道。外掌柜懒得管,有时顶一下,内掌柜就火了,闹着要搬到北影去住。北影认为叶浅予家已经住了七间房,不能再给她分房。为此人美屡次和我闹别扭,说不该和我结婚,使她丧失了她应得的权利。再如,我们第一次闹离婚后,为了保护内掌柜的职权,人美辞退了我已请了好几年的老阿姨,另换了她的老乡湖南阿姨。可没过多久,湖南阿姨又被辞退了。外掌柜不以为然,内掌柜就板起面孔说:“别噜嗦,这是我的事,你别管!保证不亏待你就是!”
类似这样的磕磕碰碰,长年不断,大佛寺西街47号几乎没有平静的日子。我和人美之间,越来越感到缺少共同语言,甚至无法交流思想。我只得一心向事业上去寄托感情。人美也很苦恼。在她1960年写给我的一封信中有这样的话: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头来写这封信,但我觉得有必要给你谈点什么。我们结婚虽然近五年,我却觉得我们之间并没有感情。我可以承认我和你结婚只是为着摆脱某种不正常的关系;你呢,当然也是由于需要一个家庭……实际上你爱的是戴爱莲,我爱的是金……1962年她又在信中这样写,这一次临走前的闹别扭。其主要原因是我们婚后从来都没有好好谈过话,因此相互不够了解。各人都抱着对方的成见,一个矛盾没解决,又加上一个,越发展距离越大,末了,我们之间的对白,完全是各人思想的结论,话说出来就像枪子儿一样,使听话的人实在受不了。在人美的回忆录里,给我下了这样的结论:叶浅予是个好画家,却不是个好丈夫。
他除了懂画,别的什么都不懂……有好多好多让我恼火的事……叶浅予是个过于沉浸在事业里的人,当这种人的妻子,真不容易!
1980年,为了换房的事,人美多次骑车去房管所。5月12日她在下车时突然跌倒,当即说不出话来。急送协和医院,确诊为脑血栓。治疗了一个来月,仍左身偏瘫,上下肢关节僵化。又经三个月,始能下床扶拐杖行动,出院回家。这时大佛寺西街的叶宅已换到甘雨胡同24号,房屋相当宽敞,但这位家庭主妇的心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嫌地板破旧,嫌大门腐朽,和房管所闹个没完。与此同时,她到处托人求医,恨不得立刻把僵化了的左手左脚治好。可是事与愿违,越性急越难治,越难治越性急,以致性情乖戾,稍不称心就破口大骂,家里的阿姨像走马灯似的换了又换,邻居们窃窃私议,连居委会都出面说话。我只好忍气吞声,好言相慰,避免大吵大闹,惊动四邻。
1986年春,甘雨胡同南段拆迁。按协议规定,我搬至中国画研究院画室内暂住,人美则暂迁至北影厂招待所内。分居两处,我每周去北影探望,人美也到画院来看我,两人像走亲戚似的来往,倒也别有情趣,减少了许多矛盾。
这年12月4日,我突然接到电话,说人美在医务所回招待所的路上突然摔倒,神志不清,现在积水潭医院抢救。我急忙赶去,见人美双目紧闭,全身瘫痪,已不能说话。医生确诊为脑溢血,情况相当危险。
不久,我正在全国政协开会时,忽然感到心脏隐痛,是心肌梗塞的老毛病又犯了,医生叫我躺在床上,不许动。幸亏有个好女儿明明,忙着往两边医院跑,分头照顾人美和我。
1987年4月12日晨,明明来电话说,昨晚守了妈妈一夜,到凌晨3点,妈妈呼吸停止。明明劝我不要难过,说已尽了最大努力抢救,非人力所能挽回。我躺在病床上,想着这位共同生活了三十多年的伴侣,不由心中黯然,只能默默地祝愿她的灵魂获得解脱。
给亡妻
姊呀,请你祝福我,帮助我驱除览稿之念,好让我平安地过活,把你的爱女养大成人。她,是你所爱的。姊,到现在我才发现我是怎样的爱你。我为你半年来泪却未曾干。我呼唤你的名字,但你不答应,因此我更悲伤。我想忘了你,我不能,所以我便写胡乱的字在这本簿子上。好像是写成文字之后,影像便会更淡似的。且试试看吧,我希望能够忘了你。姊姊哟,现在这两个字于我是多么亲热。孩子曾数次问我,我叫你什么,我说我叫她姐姐,她不信。这一点在孩子将永远成为谜的。你写给我的信,我看不懂。我只记得这二句:“生姜苦殊却尝够,问问你来为甚同。”姐姐,你痛苦,现在我更痛苦。姐姐哟,我爱你的头发,因为它们是很长。我把它当作蓊郁的树荫,以为在那被找到荫丛了呢。姐姐,你去了,随着我失去了你的头发。姐姐,你应懊悔,不曾把美丽的头发缠住我的头颈,叫我跟你同去。姐姐哟,想起你的肉身不是不敬么?不,姐姐,你不会怪我的。因为你是我肉中之肉啊!姐姐啊!假如你在,我们将可以住一间新屋子,前面有花,后面有菜。
孩子长大得可爱,你看,我们是多幸福。为了孩子,所以我不能跟你去呵,亲爱的姐。我打算再活十年。那时孩子十六岁,勉强可以嫁人。我便可跟姐姐一道了。姐姐呵,我是怎样渴望吻你啊!但是现在黄土掩埋了你的脸。姐姐,你应当懊悔。你以前不肯吻我。我是你亲爱的弟弟,为何不吻我?我们结婚只有十年,但是姐姐算来算去说有十二年,不知怎样算的。姊姊的面貌在我生疏了。因为我总共没有半年的见面。姐姐,我真懊悔。我现在向谁说我爱姐姐。除非在你的坟前。世上没有人记得你。孩子一次说得真乖。我问她记得妈妈么?她回答记得的,说就是到明年也还记得的。但是大了之后,当然忘了。你想我怎样来纪念你,姐啊。我的想法可惜都行不通。我想把你的坟墓搬到青山绿水的地方,那附近没有行人来往。我要在坟上亲手写镌下小小的墓碑,文字是这样的:
呜呼书姊
十□失恃
十□失怙
二十从余
三十而殁
世无哀者
惟弟念之
下题弟沐手立。
姐姐,上次在箱中看到你的红绒的衬衫,那是我们结婚的时候穿的。姐姐,人不如衣久啊。姐姐,为了你,我陷入悲哀的深渊中了,我失了一切的理智和能力。我也许因此失去我的职业,都是为了纪念姐姐。姐姐啊,帮助我解除无用的烦恼。让我重想做人吧。帮助我使我快乐,使我得到满足,因为我不能死,还有姐姐的孩子。姐姐,吻我呢,在梦中吻我。姐姐啊,我梦见你了。一次,我梦见姐姐的身体,那是这样可爱的。一次我梦你脸削瘦如病人。还有很多次,我忘了。姐姐,多给我几个梦,我要抱吻你。姐姐,我要跪在地上,伏在姐姐的胸前。姐姐啊,你的胸是何等可爱。我现在要跪在地上,但我所亲着的只是泥土。因为泥土已掩了你的胸。姐姐,假使你在,你叫做什么都干。只要为了姐姐的快乐。但是现在我什么都懒干,因为姐姐已不知快乐。姐姐啊,让我称呼你十万声,等到这名词于我生厌,那时我会忘了姐姐,那时我便会好好儿生活。姐姐,亲爱的姐姐,姊姊呢。我爱写这姊字。因为姐字你不熟习。照理姊姊爱我应当不比你自己的弟弟好。因为你们相处了二十年,而和我仅十年。况且总共见面的日期不到半年。但是姊姊爱的是我。姊姊,现在我右手有一个伤疤。但是我并不以为难看,因为这是纪念我的姊姊。我在我的肉上刻我姊姊的纪念。我是爱姊姊的,但没有人知道我爱你——现在有人知道些了——姊姊,假如你在,我要对任何人说我爱你。
4月8日五时姊的名字是护卫我的护身符,帮我辟除阴恶不吉的念头。念着姊姊的名,我觉得幸福。姊姊啊,我还不曾称呼你到一万声,我便心轻了许多了。
姊姊,刚才我出去,我向着田野跑。天空原是一片阴沉,但走了几步之后,便有一抹的斜阳照着我的脸。在途上我遇见女人,并没有作不良之念,这是姊姊的祝福,我想。我安慰了。姊姊,帮助我,使我坚强。……姊姊啊,三十过后是老年,则你在三十死去,正得其时。以前我自私,希望我在六十死去。但是我希望你死在我的前面,因为我爱你。现在我的希望满足了,你死在我的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