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人骂过他很多种难听的话,却从来还没有人说过他滑稽的!
傅红雪淡淡道:“我总觉得穿着裤子洗澡的人,比脱了裤子放屁的人还滑稽得多。”
叶开忍不住笑了,丁灵琳也笑了。
一个大男人身上若只穿着条湿裤子,样子的确滑稽得很。
这种样子至少绝不像杀人的样子。
路小佳忽然也笑了,微笑着道:“有趣有趣,我实在想不到你这人也会如此有趣的,我一向最喜欢你这种人了。”
他忽又沉下脸,冷冷地说道:“只可惜我还是要杀你!”
傅红雪道:“现在就杀?”
路小佳道:“现在就杀!”
傅红雪道:“就穿着这条湿裤子?”
路小佳道:“就算没有穿裤子,也还是一样要杀你的。”
傅红雪道:“很好。”
路小佳道:“很好?”
傅红雪道:“我也觉得这机会错过实在可惜。”
路小佳道:“什么机会?”
傅红雪道:“杀我的机会。”
路小佳道:“现在我才有杀你的机会?”
傅红雪道:“因为你知道我现在绝不会杀你!”
路小佳动容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傅红雪淡淡道:“我只不过告诉你,我说出的话,也从来不会吞回去的。”
路小佳看着他,脸上带着很奇怪的表情。
傅红雪的脸上却全无表情。
路小佳忽然笑了。
木架上有个皮褡包,被压在衣服下。
他忽然用剑尖挑起,从褡包中取出两张银票。
一张是一万两的,一张是五千两的。
路小佳道:“人虽没有杀,澡却已洗过了,所以这五千两我收下,一万两却得还给你。”
他将一万两的银票抛在丁老四身上,喃喃道:“抱歉得很,每个人都难免偶尔失信一两次的,你们想必也不会怪我。”
没有人怪他,死人当然更不会开口。
路小佳竟已用剑尖挑着他的褡包,扬长而去,连看都没有再看傅红雪一眼,也没有再看马芳铃一眼。
大家只有眼睁睁地看着。
可是他走到叶开面前时,却又忽然停下了脚步。
叶开还是在微笑。
路小佳上上下下看了他两眼,忽也笑了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将这五千两留下来?”
叶开微笑道:“不知道。”
路小佳将银票送过去,道:“这是给你的。”
叶开道:“给我?为什么给我?”
路小佳道:“因为我要求你一件事。”
叶开道:“什么事?”
路小佳道:“求你洗个澡,你若再不洗澡,连我都要被你活活臭死了。”
他不让叶开再开口,就已大笑着扬长而去。
叶开看着手里的银票,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
丁灵琳却已忍不住笑道:“无论如何,洗个澡就有五千两银子可拿,总是划得来的。”
叶开故意板着脸,冷冷道:“你好像很佩服他。”
丁灵琳眨了眨眼,道:“可是我最佩服的人并不是他。”
叶开道:“你最佩服的是你自己?”
丁灵琳道:“不是我,是你。”
叶开道:“你也最佩服我?”
丁灵琳点点头道:“因为这世上居然有男人肯花五千两银子要你洗澡。”
叶开忍不住要笑了,但却没有笑。
因为就在这时,他已听到有个人放声大哭起来。
哭的是马芳铃。
她已忍耐了很久,她已用了最大的力量去控制她自己。
但她还是忍不住要哭,要放声大哭。
她不但悲伤,而且气愤。
因为她觉得被侮辱与损害了的人总是她,并没有别人。
她开始哭的时候,傅红雪正走过来,走过她身旁。
可是他并没有看她,连一眼都没有看,就好像走过金背驼龙的尸身旁一样。
万马堂的马师们,全都站在檐下,有的低下了头,有的眼睛望着别的地方。
他们本也是刚烈凶悍的男儿,但现在眼看着他们堂主的独生女在他们面前受辱,大家竟也全都装做没有看见。
马芳铃突然冲过去,指着傅红雪,嘶声道:“你们知道他是谁?他就是你们堂主的仇人,就是杀死你们那些兄弟的凶手,他存心要毁了万马堂,你们就这样在旁边看着?”
还是没有人开口,也没有人看她一眼。
大家的眼睛都在看着一个满脸风霜的中年人。
他们叫这人焦老大,因为他正是马师中年纪最长的一个。
他这一生,几乎全都是在万马堂度过的,他已将这一生中最宝贵的岁月,全都消磨在万马堂中的马背上。
现在他双腿已弯曲,背也已有些弯了,一双本来很锐利的眼睛,已被劣酒泡得发红。
每当他睡在又冷又硬的木板床上抚摸到自己大腿上的老茧时,他也会想到别处去闯一闯。
可是他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因为他的根也已生在万马堂。
马芳铃第一次骑上马背,就是被他抱上去的,现在她也在瞪着他,大声道:“焦老大,只有你跟我爹爹最久,你为什么也不开口?”
焦老大目中似也充满悲愤之色,但却在勉强控制着,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缓缓道:“我也无话可说。”
马芳铃道:“为什么?”
焦老大握紧双拳,咬着牙道:“因为我已不是万马堂的人了。”
马芳铃悚然道:“谁说的?”
焦老大道:“三老板说的。”
马芳铃怔住。
焦老大道:“他给了我们每个人一匹马,三百两银子,叫我们走。”
他拳头握得更紧,牙也咬得更紧,嗄声道:“我们为万马堂卖了一辈子命,可是三老板说要我们走,我们就得走。”
马芳铃看着他,一步步往后退。
她也已无话可说。
叶开一直在很注意地听着,听到这里,忽然失声道:“不好!”
丁灵琳道:“什么事不好?”
叶开摇了摇头,还没有说话,忽然看见一股浓烟冲天而起。
那里本来正是万马堂的白绫大旗升起处!
浓烟,烈火。
叶开他们赶到那里时,万马堂竟已赫然变成了一片火海。
天干物燥,火势一发,就不可收拾。
何况火上加了油——草原中独有的,一种最易燃烧的乌油。
同时起火的地方至少有二三十处,一烧起来,就烧成了火海。
马群在烈火中惊嘶,互相践踏,想在这无情烈火中找条生路。
有的侥幸能冲出,四散飞奔,但大多数却已被困死。
烈火中已发出炙肉的焦臭。
“万马堂已毁了,彻底毁了。”
“毁了这地方的人,也正是建立这地方的人。”
叶开仿佛还可以看见马空群站在烈火中,在向他冷笑着说:“这地方是我的,没有人能够从我手里抢走它!”
现在他已实践了他的诺言,现在万马堂已永远属于他。
火势虽猛,但叶开的掌心却在淌着冷汗。
谁也不会了解他现在的心情,谁也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
丁灵琳忽然叹了口气,道:“既然得不到,不如就索性毁了它,这人的做法也并不是完全错的。”
她苍白的脸,也已被火焰照得发红,忽又失声道:“奇怪,那里怎么还有个孩子?”
烈火将天都烧红了,看来就像是一块透明的琥珀。
血红的太阳,动也不动地挂在琥珀里。
也不知何时又起了风。
有火的地方,总是有风的。
远处一块还未被燃起的长草,在风中不停起伏,黄沙自远处卷过来,消失在烈火里。
烈火中的健马悲嘶未绝,听在耳里,只令人忍不住要呕吐。
血红的太阳下,起伏的长草间,果然有个孩子痴痴地站在那里。
他看着这连天的烈火,将自己的家烧得干干净净。
他的泪似也被烤干了,似已完全麻木。
“小虎子。”
这孩子正是马空群最小的儿子。
叶开忍不住匆忙赶过去,道:“你……你怎么还在这里?”
小虎子并没有抬头看他,只是轻轻地说道:“我在等你。”
叶开道:“等我?怎么会在这里等我?”
小虎子道:“我爹爹叫我在这里等你,他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叶开忍不住问道:“他的人呢?”
小虎子道:“走了……已经走了……”
这小小的孩子直到这时,脸上才露出一丝悲哀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
但他却居然忍住了。
叶开忍不住拉起这孩子的手,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小虎子道:“走了已经很久。”
叶开道:“他一个人走的?”
小虎子摇摇头。
叶开道:“还有谁跟着他走?”
小虎子道:“三姨。”
叶开失声道:“沈三娘?”
小虎子点点头,嘴角抽动着,嗄声道:“他带着三姨走,却不肯带我走,他……他……”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这孩子终于已忍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
哭声中充满了悲恸、辛酸、愤怒,也充满了一种不可知的恐惧。
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叶开看着他,心里也不禁觉得很酸楚,丁灵琳已忍不住在悄悄地擦眼泪。
这孩子突然扑到叶开怀里,痛苦着道:“我爹爹要我在这里等你,他说你答应过他,一定会好好照顾我的,还有我姐姐……是不是?是不是?”
叶开又怎么能说不是?
丁灵琳已将这孩子拉过去,柔声道:“我保证他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否则连我都不答应。”
孩子抬头看了看她,又垂下头,道:“我姐姐呢?你们是不是也会好好照顾她?”
丁灵琳没法子回答这句话了,只有苦笑。
叶开这才发现马芳铃竟已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还有傅红雪呢?
太阳已渐西沉。
草原上的火势虽然还在继续燃烧着,但总算也已弱了下去。
西风怒嘶,暮霭渐临。
显赫一时的关东万马堂现在竟已成了陈迹,火熄时最多也只不过还能剩下几丘荒坟,一片焦土而已。
一手创立这基业的马空群,现在竟已不知何处去。
这一切是谁造成的?
仇恨!有时甚至连爱的力量都比不上仇恨!
傅红雪的心里充满了仇恨。他也同样恨自己——也许他最恨的就是他自己。
长街上没有人,至少他看不见一个活人。
所有的人都已赶到火场去了。这场大火不但毁了万马堂,无疑也必将毁了这小镇,很多人都能看得出,这小镇很快也会像金背驼龙他们的尸身一样僵硬干瘪的。
街上泥土也同样僵硬干瘪。
傅红雪一个人走过长街,他左腿先迈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
他走的虽慢,却绝不会停。
“也许我应该找匹马。”他正在这么样想的时候,就看见一个人悄悄地从横巷中走出来。
一个纤弱而苗条的女人,手里提着很大的包袱。
翠浓。
傅红雪心里突然一阵刺痛,因为他本已决心要忘记她了。
自从他知道她在这些年来一直在为萧别离“工作”时,他已决心忘记她了。
但她却是他这一生中唯一的女人。
翠浓仿佛早已在这里等着他,此刻垂着头,慢慢地走过来,轻轻道:
“你要走?”
傅红雪点点头。
翠浓道:“去找马空群?”
傅红雪又点点头,他当然非找马空群不可。
翠浓道:“你难道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傅红雪的心又是一阵刺痛。他本已决心不再看她,但到底还是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已足够。
血红的太阳,正照在她脸上,她的脸苍白、美丽而憔悴。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一种无助的情意,仿佛正在对他说:“你不带我走,我也不敢再求你,可是我还是要你知道,我永远都是你的。”
黑暗中甜蜜的欲望,火一般的拥抱,柔软香甜的嘴唇和胸膛——就在这一刹那间,全部又涌上了傅红雪的心头。
他的掌心开始淌出了汗。
太阳还照在他头上,火热的太阳。
翠浓的头垂得更低,漆黑浓密的头发,流水般散落下来。
傅红雪忍不住慢慢地伸出手,握着了她的头发。
她头发黑得就像是他的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