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闽省的人,尝到西施舌,莫不惊为美味。其实西施舌并不限于闽省一地。以我所知,自津沽青岛以至闽台,凡浅海中皆产之。
清张焘《津门杂记》录诗一首咏西施舌:
灯火楼台一望开,放杯那惜倒金罍。朝来饱啖西施舌,不负津门鼓棹来。
诗不见佳,但亦可见他的兴致不浅。我第一次吃西施舌是在青岛顺兴楼席上,一大碗清汤,浮着一层尖尖的白白的东西,初不知为何物,主人曰是乃西施舌,含在口中有滑嫩柔软的感觉,尝试之下果然名不虚传,但觉未免唐突西施。高汤汆西施舌,盖仅取其舌状之水管部分。若郁达夫所谓"长圆的蚌肉",显系整个的西施舌之软体全入釜中。现下台湾海鲜店所烹制之西施舌即是整个一块块软肉上桌,较之专取舌部,其精粗之差不可以道里计。郁氏盛誉西施舌之"色香味形",整个的西施舌则形实不雅,岂不有负其名?
烧羊肉
大家都知道北平月盛斋的酱羊肉酱牛肉,制作精良,名闻遐迩。其实夏季各处羊肉床子所卖的烧羊肉,才是一般市民所常享受的美味。月盛斋的出品虽然好,谁愿老远的跑到前门户部街去买他一斤两斤的肉?烧羊肉和酱羊肉不同,味道不同,制法不同,吃法不同。酱羊肉是大块羊肉炖得烂透,切片,冷食。烧羊肉完全不一样。烧羊肉只有羊肉床子卖。所谓羊肉床子,就是屠宰售卖羊肉的店铺,到了夏季附带着于午后卖烧羊肉。店铺全是回教人的生意,内外清洁,刷洗得一尘不染。大块五花羊肉入锅煮熟,捞出来,俟稍干,入油锅炸,炸到外表焦黄,再入大锅加料加酱油焖煮,煮到呈焦黑色,取出切条。这样的羊肉,外焦里嫩,走油不腻。买烧羊肉的时候不要忘了带碗,因为他会给你一碗汤,其味浓厚无比。自己做抻条面,用这汤浇上,比一般的牛肉面要鲜美得多。正是新蒜上市的时候,一条条编成辫子的大蒜沿街叫卖,新蒜不比旧蒜,特别嫩脆。也正是黄瓜的旺季,切成条。大蒜黄瓜佐烧羊肉面,美不可言。
离开北平,休想吃到像样的羊肉。湖南馆子的红烧羊肉,没有羊肉味,当然也就没有羊肉特具的腥膻,同时也就没有羊肉特具的香气,而且连皮带肉一起红烧,北方佬看了一惊。有一天和一位旗籍朋友聊天,谈起烧羊肉,惹得他眉飞色舞,涎流三尺。他说,此地既有羊肉,虽说品质甚差,然而何妨一试?他说做就做,不数日,喊我去尝。果然有七八分相似,慰情聊胜于无,相与拊掌大笑。
狮子头
狮子头,扬州名菜。大概是取其形似,而又相当大,故名。北方饭庄称之为四喜丸子,因为一盘四个。北方作法不及扬州狮子头远甚。
我的同学王化成先生,扬州人,幼失恃,赖姑氏扶养成人,姑善烹调,化成耳濡目染,亦通调和鼎鼐之道。化成官外交部多年,后外放葡萄牙公使历时甚久,终于任上。他公余之暇,常亲操刀俎,以娱嘉宾。狮子头为其拿手杰作之一,曾以制作方法见告。
狮子头人人会作,巧妙各有不同。化成教我的方法是这样的--首先取材要精。细嫩猪肉一大块,七分瘦三分肥,不可有些须筋络纠结于其间。切割之际最要注意,不可切得七歪八斜,亦不可剁成碎泥,其秘诀是"多切少斩"。挨着刀切成碎丁,越碎越好,然后略为斩剁。
次一步骤也很重要。肉里不羼芡粉,容易碎散;加了芡粉,粘糊糊的不是味道。所以调好芡粉要抹在两个手掌上,然后捏搓肉末成四个丸子,这样丸子外表便自然糊上了一层芡粉,而里面没有。把丸子微微按扁,下油锅炸,以丸子表面紧绷微黄为度。
再下一步是蒸。碗里先放一层转刀块冬笋垫底,再不然就横切黄芽白作墩形数个也好。把炸过的丸子轻轻放在碗里,大火蒸一个钟头以上。揭开锅盖一看,浮着满碗的油,用大匙把油撇去,或用大吸管吸去,使碗里不见一滴油。
这样的狮子头,不能用筷子夹,要用羹匙舀,其嫩有如豆腐。肉里要加葱汁、姜汁、盐。愿意加海参、虾仁、荸荠、香蕈,各随其便,不过也要切碎。
狮子头是雅舍食谱中重要的一色。最能欣赏的是当年在北碚的编译馆同仁萧毅武先生,他初学英语,称之为"莱阳海带",见之辄眉飞色舞。化成客死异乡,墓木早拱矣,思之怃然!
煎馄饨
馄饨这个名称好古怪。宋程大昌《演繁露》:"世言馄饨,是虏中挥沌氏为之。"有此一说,未必可信。不过我们知道馄饨历史相当悠久,无分南北到处有之。儿时,里巷中到了午后常听见有担贩大声吆喝:"馄饨--开锅!"这种馄饨挑子上的馄饨,别有风味,物美价廉。那一锅汤是骨头煮的;煮得久,所以是浑浑的、浓浓的。馄饨的皮子薄,馅极少,勉强可以吃出其中有一点点肉。但是佐料不少,葱花、芫荽、虾皮、冬菜、酱油、醋、麻油,最后洒上竹节筒里装着的黑胡椒粉。这样的馄饨在别处是吃不到的,谁有工夫去熬那么一大锅骨头汤?
北平的山东馆子差不多都卖馄饨。我家胡同口有一个同和馆,从前在当地还有一点小名,早晨就卖馄饨和羊肉馅和卤馅的小包子。馄饨做得不错,汤清味厚,还加上几小块鸡血几根豆苗。凡是饭馆没有不备一锅高汤的(英语所谓"原汤"stock),一碗馄饨舀上一勺高汤,就味道十足。后来"味之素"大行其道,谁还预备原汤?不过善品味的人,一尝便知道是不是正味。
馆子里卖的馄饨,以致美斋的为最出名。好多年前,《同治都门纪略》就有赞赏致美斋的馄饨的打油诗:
包得馄饨味胜常,馅融春韭嚼来香,汤清润吻休嫌淡,咽来方知滋味长。
这是同治年间的事,虽然已过了五十年左右,饭馆的状况变化很多,但是他的馄饨仍是不同凡响,主要的原因是汤好。
可是我最激赏的是致美斋的煎馄饨,每个馄饨都包得非常俏式,薄薄的皮子挺拔舒翘,像是天主教修女的白布帽子。入油锅慢火生炸,炸黄之后再上小型蒸屉猛蒸片刻,立即带屉上桌。馄饨皮软而微韧,有异趣。
韭菜篓
韭菜是蔬菜中最贱者之一,一年四季到处有之,有一股强烈浓浊的味道,所以恶之者谓之臭,喜之者谓之香。道家列入五荤一类,与葱蒜同科。但是事实上喜欢吃韭菜的人多,而且雅俗共赏。
有一年我在青岛寓所后山坡闲步,看见一伙石匠在凿石头打地基,将近歇晌的时候,有人担了两大笼屉的韭菜馅发面饺子来,揭开笼屉盖热气腾腾,每人伸手拿起一只就咬,一阵风吹来一股韭菜味,香极了。我不由得停步,看他们狼吞虎咽,大约每个人吃两只就够了,因为每只长约半尺。随后又担来两桶开水,大家就用瓢舀着吃。像是水浒传中人一般的豪爽。我从未见过像这一群山东大汉之吃得那样的淋漓尽致。
我们这里街头巷尾也常有人制卖韭菜盒子,大概都是山东老乡。所谓韭菜盒子是油煎的,其实标准的韭菜盒子是干烙的,不是油煎的。不过油煎得黄澄澄的也很好,可是通常馅子不大考究,粗老的韭菜叶子没有细切,而且羼进粉丝或是豆腐渣什么的,味精少不了。中山北路有一家北方馆(天兴楼?)卖过一阵子比较像样的韭菜盒子,干烙无油,可是不久就关张了。天厨点心部的韭菜盒子是出名的,小小圆圆,而不是一般半月形,作法精细,材料考究,也是油煎的。
以上所说都是以韭菜馅为标榜的点心。现在要说东兴楼的韭菜篓。事实上是韭菜包子,而名曰篓,当然有其特点。面发得好,洁白无疵,没有斑点油皮,而且捏法特佳,细褶匀称,捏合处没有面疙瘩,最特别的是蒸出来盛在盘里一个个的高壮耸立,不像一般软趴趴的扁包子,底直径一寸许,高几达二寸,像是竹篓似的骨立挺拔。看上去就很美观,我疑心是利用筒状的模型。馅子也讲究,粗大的韭菜叶一概舍去,专选细嫩部分细切,然后拌上切碎了的生板油丁。蒸好之后,脂油半融半呈晶莹的碎渣,使得韭菜变得软润合度。像这样的韭菜篓端上一盘,你纵然已有饱意,也不能不取食一两个。
普通人家都会做韭菜篓,只是韭菜馅包子而已,真正够标准的韭菜篓,要让东兴楼独步。
醋熘鱼
清梁晋竹《两般秋雨庵随笔》:
西湖醋熘鱼,相传是宋五嫂遗制,近则工料简濇,直不见其佳处。然名留刀匕,四远皆知。番禺方橡枰孝廉恒泰"西湖词"云:
小泊湖边五柳居,当筵举网得鲜鱼,味酸最爱银刀绘,河鲤河鲂总不如。
梁晋竹是清道光时人,距今不到二百年,他已感叹当时的西湖醋熘鱼之徒有虚名。宋五嫂的手艺,吾固不得而知,但是七十年前侍先君游杭,在楼外楼尝到的醋熘鱼,仍惊叹其鲜美,嗣后每过西湖辄登楼一膏馋吻。楼在湖边,凭窗可见巨篓系小舟,篓中畜鱼待烹,固不必举网得鱼。普通选用青鱼,即草鱼,鱼长不过尺,重不逾半斤,宰割收拾过后沃以沸汤,熟即起锅,勾芡调汁,浇在鱼上,即可上桌。
醋熘鱼当然是汁里加醋,但不宜加多,可以加少许酱油,亦不能多加。汁不要多,也不要浓,更不要油,要清清淡淡,微微透明。
上面可以略撒姜末,不可加葱丝,更绝对不可加糖。如此方能保持现杀活鱼之原味。
现时一般餐厅,多标榜西湖醋熘鱼,与原来风味相去甚远。往往是浓汁满溢,大量加糖,无复清淡之致。
咖哩鸡
我小时候不知咖喱粉是什么东西做的,以为像是咖啡豆似的磨成的。吃过无数次咖喱鸡之后才晓得咖喱粉乃是几种香料调味品混制而成。此物最初盛行于印度南部及锡兰一带。咖喱是curry的译音,字源是印度南部坦米尔语的Kari,义为调味酱。咖喱粉的成分不一,有多至十种八种者,主要的是小茴香(cumin),胡荽(coriander)和郁金根(turmeric),黄色是来自郁金根。各种配料的成分比例不一致,故各种品牌的咖喱粉之味色亦不一样,有的很辣,有的很黄,有的很香。
凡是用咖喱粉调制的食品皆得称之为咖喱。最为大家所习知的是咖喱鸡(chickencurry)。我在一九一二年左右初尝此味,印象极深。东安市场的中兴茶楼,老板傅心齐很善经营,除了卖茶点之外兼做简单西餐。他对先君不断地游说:"请尝尝我们的牛爬(即牛排),不在六国饭店的之下,请尝尝我们的咖喱鸡,物美价廉。"牛肉不愿尝试,先叫了一份咖喱鸡,果然滋味不错。他们还应外叫,一元钱四只笋鸡,连汁汤满满一锅送到府上。我们时常打个电话,叫两元的咖喱鸡,不到一小时就送到,家里只消预备自饭,便可享有丰盛的一餐,家人每个可以分到一只小鸡,最称心的是咖喱汤泡饭,每人可以罄两碗。
其实这样的咖喱鸡可说是很原始的,只是白水煮鸡,汤里加些芡粉使稠,再加咖喱粉,使成为黄澄澄辣兮兮的而已。因为咖喱的香味是从前没尝过的,遂觉非常可喜。考究一点的做法是鸡要先下油锅略炸,然后再煮,汤里要有马铃薯的碎块,煮得半烂成泥,鸡汤自然稠和,不需勾芡。有人试过不用马铃薯,而用大干蚕豆,效果一样的好。
高级西餐厅的咖喱鸡,除了几块鸡和一小撮白饭之外,照例还有一大盘各色配料,如肉松、鱼松、干酪屑、炸面包丁、葡萄干之类,任由取用。也有另加一勺马铃薯泥做陪衬的。我并不喜欢这些夹七夹八的东西,杂料太多,徒乱人意。我要的只是几块精嫩的鸡肉,充足的咖喱汁,适量的白饭。
印度人吃咖喱鸡饭,和吃别的东西一样,是用手抓的。初闻为之骇然。继而一想,我们古时也不免用手抓饭。《礼记·曲礼》:"共饭不泽手。"注:"泽,谓接莎也。"《疏》:"古之礼,饭不用箸,但用手,既与人共饭,手宜洁净,不得临食始捼莎手乃食,恐为人秽也。"意思是说,饭前要把手洗干净,不可临时搓搓手就去抓饭。古已有箸而不用,要用手抓,不晓得其故安在。直到晚近,新疆的一些少数民族不是还吃抓饭抓肉么?我还是不明白,咖喱鸡饭如何能用手抓。
溜黄菜
黄菜指鸡蛋。北平人常避免说蛋字,因为它不雅,我也不知为什么不雅。"木樨"、"芙蓉"、"鸡子儿"都是代用词。更进一步"鸡"字也忌讳,往往称为"牲口"。
溜黄菜不是炒鸡蛋。北方馆子常用为一道外敬的菜。就如同"三不粘"、"炸元宵"之类,作为是奉赠性质。天津馆子最爱名敬,往往客人点四五道菜,馆子就外敬三四道,这样离谱的外敬,虽说不是什么贵重的菜色,也使顾客觉得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