溜黄菜是用猪油做的,要把鸡蛋黄制成糊状,故曰溜。蛋黄糊里加荸荠丁,表面洒一些清酱肉或火腿屑,用调羹舀来吃,色香味俱佳。家里有时宴客,如果做什么芙蓉干贝之类,专用蛋白,蛋黄留着无用,这时候就可以考虑做一盆溜黄菜了。馆子里之所以常外敬溜黄菜,可能也是剩余的蛋黄无处打发,落得外敬做人情了。
我家里试做好几次溜黄菜都失败了,炒出来是一块块的,不成糊状。后来请教一位亲戚,承她指点,方得诀窍。原来蛋黄打过加水,还要再加芡粉(多加则稠少加则稀),入旺油锅中翻搅之即成。凡事皆有一定的程序材料,不是暗中摸索所能轻易成功的。
自从试做成功,便常利用剩余的蛋黄炮制。直到有一天我胆结石症发,入院照爱克司光,医嘱先吞鸡蛋黄一枚,我才知道鸡蛋黄有什么作用。原来蛋黄几乎全是脂肪,生吞下去之后胆囊受到刺激,立刻大量放出胆汁,这时候给胆囊照相便照得最清楚。此后我是无胆之人,见了溜黄菜便敬而远之,由有胆的人去享受了。
乌鱼钱
东兴楼又一名馔曰乌鱼钱。做法简单,江浙馆皆优为之,而在北平东兴楼最擅胜场。
乌鱼就是墨鱼,亦称乌贼。不是我们这里盛产乌鱼子的乌鱼。俗谓乌鱼蛋,因蛋字不雅,以其小小圆圆薄薄的形状似制钱,故称乌鱼钱。而事实上也不是蛋,鱼卵哪有这样大?谁又有本领把它切得那样薄,那样匀?我一直以为那是蛋,有一年在青岛顺兴楼饮宴,上了这样一碗羹,皆夸味美,座中有一位曾省教授,是研究海洋鱼产的专家,他说这是乌贼的子宫,等于包着鱼卵的胞衣,晒干之后就成了片片的形状,我这才恍然大悟。
乌鱼钱制羹,要用清澈的高汤。鱼钱发好,洗净入沸汤煮熟,略勾粉芡,但勿过稠,临上桌时撒芫荽末、胡椒粉,加少许醋,使微酸,杀腥气。
粽子节
今日何日?我家老妈子曰:"今天是五月节,大门上应该插一些艾草菖蒲,点缀点缀。"我家老太太曰:"今天是端午节,应该把钟馗捉鬼图,悬在壁上,孩子脸上抹些雄黄酒,辟邪辟邪。"我的小孩子独曰:"今天不知是哪一天,就说应该吃粽子!"我参考众意,觉得今天叫做"粽子节"比较的亲切些。
据说粽子本来是为屈原先生吃的。皆因是这位三闾大夫当初在楚国做官,颇想做一些真正福国利民的事业,竟因不善投机,得罪了人,不能得志,急得形容枯槁,又黑又瘦。有一天到江边散步,一时想不开,抱起一块大石头来就跳下水了。如其只有屈原先生才配吃粽子,恐怕这些年来粽子的销路不会甚畅罢。
今天虽然是粽子节,但是我们也不能厚着脸皮吃两个粽子就算完事。《钟馗捉鬼图》还是不妨悬挂悬挂,尤其是在上海这个鬼多的地方。我们自己没有实力驱鬼,把一纸图画高高悬起,虽然鬼卒未必因此引退,我们总算尽了心,慰情聊胜于无了。
拌鸭掌
鸡爪,鸭掌,鹅掌,都可以吃。有人爱吃鸡跖,跖就是鸡足踵。《吕氏春秋》:"齐王这食鸡也,必食其跖,数千而后足。"其实鸡爪一层皮,有什么好吃,但是有人喜欢。广东馆子美其名曰凤爪,煮汤算是美味。冬菇凤爪煨汤,喝完捞起鸡爪吮,吐出一堆碎骨。广东馆子的红烧鹅掌,是一道大菜。鹅体积大,掌特肥,经过煨煮之后膨胀起来格外的厚实,吃起来就好像不只是一层皮了。拌鸭掌是一道凉菜,下酒最宜。做起来很费事,需要把鸭掌上的骨头一根根的剔出,即使把鸭掌煮烂之后再剔亦非易事。而且要剔得干净,不可有一点残留。这道菜凡是第一流的山东馆都会做,不过精粗不等。鸭掌下面通常是以黄瓜木耳垫底,浇上三和油,再外加芥末一小碗备用。不是吃日本寿司那种绿芥末,也不是吃美国热狗那种酸兮兮的芥末,是我们中国的真正气味刺鼻的那种芥末。
龙须菜
我小时候没吃过龙须菜,稍长吃过外国罐头装的龙须菜,遂以为龙须菜全是舶来品。但是《本草纲目》明明地记载着:"龙须菜,生东南海边石上。丛生无枝,叶状如柳根须,长者尺余,白色,以醋浸食之,和肉蒸食亦佳。"现在则龙须菜几乎到处皆有,粗长茎白者,嫩绿细芽者,无不俱备,好像不仅在东南海滨始有生产。
最早吃到龙须菜是在西餐中,后来在中餐的席面上也看到龙须菜配鲍鱼片,算是一道相当出色的冷盘双拼。都是罐头货。
在上海初次尝到火腿丝炒新鲜龙须菜,嫩嫩的细细的绿绿的龙须菜配上红红的火腿丝,色彩鲜明,其味奇佳。这种新鲜的嫩绿龙须,和罐头龙须不同,不但颜色不同,味亦不同,而且稍加剔除就没有嚼不动的纤维。
罐头龙须至少有三分之一的部分纤维太多,但是罐头龙须有一特殊吃法,甚为佳妙。北平的东兴楼、致美斋都有"糟鸭泥烩龙须"一道名菜。糟鸭片是很好的冷荤一道,糟鸭之头头脑脑的零碎肉正好加以利用,切碎之后再细剁成泥,用以烩切成段的龙须菜,两种美味的混合乃成异味。
两做鱼
常听人说北方人不善食鱼,因为北方河流少,鱼也就不多。我认识一位蒙古贵族,除了糟溜鱼片之外,从不食鱼:清蒸鲥鱼,干烧鲫鱼,他不屑一顾,他生怕骨鲠刺喉。可是亦不尽然。不久以前我请一位广东朋友吃石门鲤鱼,居然谈笑间一根大刺横鲠在喉,喝醋吞馒头都不收效,只好到医院行手术。以后他大概只能吃"滑鱼球"了。我又有一位江西同学,他最会吃鱼,一见鱼脍上桌便不停下箸,来不及剔吐鱼刺,伸出舌头往嘴边一送,便一根根鱼刺贴在嘴角上,积满一把才用手抹去。可见食鱼之巧拙,与省籍无关,不分南北。
《诗经·陈风》:"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食鱼,必河之鲤?"河就是黄河。鲂味腴美,《本草纲目》说"鲂鱼处处有之"。汉沔固盛产,黄河里也有。鲤鱼就更不必说。跳龙门的就是鲤鱼。冯谖齐人,弹铗叹食无鱼,孟尝君就给他鱼吃,大概就是黄河鲤了。
提起黄河鲤,实在是大大有名。黄河自古时常泛滥,七次改道,为一大灾害,治黄乃成历朝大事。清代置河道总督管理其事,动员人众,斥付巨资,成为大家艳羡的肥缺。从事河工者乃穷极奢侈,饮食一道自然精益求精。于是豫菜乃能于餐馆业中独树一帜。全国各地皆有鱼产,松花江的白鱼、津沽的银鱼、近海的石首鱼、松江之鲈、长江之鲥、江淮之、远洋之鲳……无不佳美,难分轩轾。黄河鲤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豫菜以开封为中心,洛阳亦差堪颉颃。到豫菜馆吃饭,柜上先敬上一碗开口汤,汤清而味美。点菜则少不得黄河鲤。一尺多长的活鱼,欢蹦乱跳,伙计当着客人面前把鱼猛掷触地,活活摔死。鱼的做法很多,我最欣赏清炸酱汁两做,一鱼两吃,十分经济。
清炸鱼说来简单,实则可以考验厨师使油的手艺。使油要懂得沸油、热油、温油的分别。有时候做一道菜,要转变油的温度。炸鱼要用猪油,炸出来色泽好,用菜油则易焦。鱼剖为两面,取其一面,在表面上斜着纵横细切而不切断。入热油炸之,不需裹面糊,可裹芡粉,炸到微黄,鱼肉一块块的裂开,看样子就引人入胜。洒上花椒盐上桌。常见有些他处的餐馆作清炸鱼,鱼的身份是无可奈何的事,只要是活鱼就可以入选了,但是刀法太不讲究,切条切块大小不一,鱼刺亦多横断,最坏的是外面裹了厚厚一层面糊。
两做鱼另一半酱汁,比较简单,整块的鱼嫩熟之后浇上酱汁即可,惟汁宜稠而不粘,咸而不甜。要洒姜末,不需别的佐料。
炸活鱼
报载一段新闻:新加坡禁止餐厅制卖一道中国佳肴"炸活鱼"。据云:"这道用"北平秘方"烹调出来的佳肴,是一位前来访问的中国大陆厨师引进新加坡的。即把一条活鲤,去鳞后,把两鳃以下部分放到油锅中去炸。炸好的鱼在盘中上桌时,鱼还会喘气。"
我不知道北平有这样的秘方。在北平吃"炝活虾"的人也不多。杭州西湖楼外楼的一道名菜"炝活虾",我是看见过的,我没敢下箸。从前北平没有多少像样的江浙餐馆,小小的五芳斋大鸿楼之类,偶尔有炝活虾应市,北方佬多半不敢领教。但是我见过正阳楼的伙计表演吃活蟹,活生生的一只大蟹从缸里取出,硬把蟹壳揭开,吮吸其中的蟹黄蟹白。蟹的八足两螯乱扎煞!举起一条欢蹦乱跳的黄河鲤,当着顾客面前往地上一摔,摔得至少半死,这是河南馆子的作风,在北平我没见过这种场面。至于炸活鱼,我听都没有听说过。鱼的下半截已经炸熟,鳃部犹在一鼓一鼓的喘气,如果有此可能,看了令人心悸。
我有一次看一家"东洋御料理"的厨师准备一盘龙虾。从水柜中捞起一只懒洋洋的龙虾,并不"生猛",略加拂拭之后,咔嚓一下的把虾头切下来了,然后剥身上的皮,把肉切成一片片,再把虾头虾尾拼放在盘子里,虾头上的须子仍在舞动。这是东洋御料理。他们"切腹"都干得出来,切一条活龙虾算得什么!
日本人爱吃生鱼,我觉得吃在嘴里,软趴趴的,粘糊糊的,烂糟糟的,不是滋味。我们有时也吃生鱼。西湖楼外楼就有"鱼生"一道菜,取活鱼,切薄片,平铺在盘子上,浇上少许酱油麻油料酒,嗜之者觉得其味无穷。云南馆子的过桥面线,少不了一盘生鱼片,广东茶楼的鱼生粥,都是把生鱼片烫熟了吃。君子远庖厨,闻其声不忍食其肉!今所谓"炸活鱼",乃于吃鱼肉之外还要欣赏其死亡喘息的痛苦表情,诚不知其是何居心。禁之固宜。不过要说这是北平秘方,如果属实,也是最近几十年的新发明。从前的北平人没有这样的残忍。残酷,野蛮,不是新鲜事。人性的一部分本来是残酷野蛮的。我们好几千年的历史就记载着许多残暴不仁的事,诸如汉朝的吕后把戚夫人"断手足,去眼,熏耳,饮喑药,置厕中,称为人彘",更旱的纣王时之"膏铜柱,下加之炭,令有罪者行焉,辄堕炭中,妲己笑,名曰炮烙之刑"。杀人不过头点地,不行,要让他慢慢死,要他供人一笑,这就是人的穷凶极恶的野蛮。人对人尚且如此,对水族的鱼虾还能手下留情?"北平秘方炸活鱼"这种事我宁信其有。生吃活猴脑,有例在前。
西方人的野蛮残酷一点也不后人。古罗马圆形戏场之纵狮食人,是万千观众的娱乐节目。天主教会之审判异端火烧活人,认为是顺从天意。西班牙人的斗牛,一把把的利剑刺上牛背直到它倒地而死为止,是举国若狂的盛大节目。兽食人,人屠兽,同样的血腥气十足,相形之下炸活鱼又不算怎样特别残酷了。
野蛮残酷的习性深植在人性里面,经过多年文化陶冶,有时尚不免暴露出来。荀子主性恶,有他一面的道理。他说:"纵性情,安恣睢,而违礼义者为小人。"炸活鱼者,小人哉!
水晶虾饼
虾,种类繁多。《尔雅翼》所记:"闽中五色虾,长尺余,具五色。梅虾,梅雨时有之。芦虾,青色,相传芦苇所变。泥虾,稻花变成,多在泥田中。又虾姑,状如蜈蚣,一名管虾。"芦苇稻花会变虾,当然是神话。
虾不在大,大了反倒不好吃。龙虾一身铠甲,须爪戟张,样子十分威武多姿,可是剥出来的龙虾肉,只合做沙拉,其味不过尔尔。大抵咸水虾,其味不如淡水虾。
虾要吃活的,有人还喜活吃。西湖楼外楼的"炝活虾",是在湖中用竹篓养着的,临时取出,欢蹦乱跳,剪去其须吻足尾,放在盘中,用碗盖之。食客微启碗沿,以箸挟取之,在旁边的小碗酱油麻油醋里一蘸,送到嘴边用上下牙齿一咬,像磕瓜子一般,吮而食之。吃过把虾壳吐出,犹咕咕嚷嚷的在动。有时候嫌其过分活跃,在盘里泼进半杯烧酒,虾乃颓然醉倒。据闻有人吃活虾不慎,虾一跃而戳到喉咙里,几致丧生。生吃活虾不算稀奇,我还看见过有人生吃活螃蟹呢!
炝活虾,我无福享受。我只能吃油爆虾、盐焗虾、白灼虾。若是嫌剥壳麻烦,就只好吃炒虾仁、烩虾仁了。说起炒虾仁,做得最好的是福建馆子,记得北平西长安街的忠信堂是北平惟一的有规模的闽菜馆,做出来的清炒虾仁不加任何配料,满满一盘虾仁,鲜明透亮,而且软中带脆。闽人善治海鲜当推独步。烩虾仁则是北平饭庄的拿手,馆子做不好。饭庄的酒席上四小碗其中一定有烩虾仁,羼一点荸荠丁、勾芡,一切恰到好处。这一炒一烩,全是靠使油及火候,灶上的手艺一点也含糊不得。
虾仁剁碎了就可以做炸虾球或水晶虾饼了。不要以为剁碎了的虾仁就可以用不新鲜的剩货充数,瞒不了知味的吃客。吃馆子的老主顾,堂倌也不敢怠慢,时常会用他的山东腔说:"二爷!甭起虾夷儿了,虾夷儿不信香。"(不用吃虾仁了,虾仁不新鲜。)堂倌和吃客合作无间。
水晶虾饼是北平锡拉胡同玉华台的杰作。和一般的炸虾球不同。一定要用白虾,通常是青虾比白虾味美,但是做水晶虾饼非白虾不可,为的是做出来颜色纯白。七分虾肉要加三分猪板油,放在一起剁碎,不要碎成泥,加上一点点芡粉,葱汁姜汁,捏成圆球,略按成厚厚的小圆饼状,下油锅炸,要用猪油,用温油,炸出来白如凝脂,温如软玉,入口松而脆。蘸椒盐吃。
自从我知道了水晶虾饼里大量羼猪油,就不敢常去吃它。连带着对一般馆子的炸虾球,我也有戒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