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生活就是一个小品:梁实秋快乐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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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千形万象(7)

来台观光而不去看"故宫"古物,岂不等于是探龙颔而遗骊珠?可是我真希望观光客不要遇到那大排长队的背着水壶拿着豆沙面包的小学生,否则他们会要误会我们的小学生已经恶补收效到能欣赏周彝汉鼎的程度了。江山无论多么秀美壮丽,那是"天开图画",与人无关,讲到文化,那都是人为的。我们中国文化,在"故宫"古物中间可以找到实证。也可以说中国文化几尽萃于是。这样的文物展览,当然傲视全球,惟一遗憾的是,祖先的光荣无助于孝子贤孙之飘蓬断梗!而且纵然我知道奋发,也不能再制"武丁甗"来炊饭,仍须乞灵于电锅。

牙签

施耐庵《水浒·序》有"进盘飧,嚼杨木"一语,所谓"嚼杨木"就是饭后用牙签剔牙的意思。晋高僧法显求法西域,著《佛国记》,有云:"沙祗国南门道东佛在此嚼杨枝,刺土中即生……"这个"嚼"字当做"削"懈。"嚼杨木"当然不是把一根杨木放在嘴里咀嚼。饭后嚼一块槟榔还可以,谁也不会吃饱了之后嚼木头。"嚼杨木"是借用"嚼杨枝"语,谓取一根牙签剔牙。杨枝净齿是西域风俗,所以中文里也借用佛书上的名词。《隋书·真腊传》:"每旦澡洗,以杨枝净齿,读诵经咒。又澡洒乃食,食罢,还用杨枝净齿,又读经咒。"可见他们的规矩在念经前和食后都要杨枝净齿。

为了好奇,翻阅赛珍珠女士译的《水浒传》,她的这一句的译文甚为奇特:"Takefood,chewabitofthisorthat"。我们若是把这句译文还原,便成了"进食,嚼一点这个又嚼一点那个。"衡以信达雅之义,显然不信。

牙缝里塞上一丝肉,一根刺,或任何残膏剩馥,我们都会自动地本能地思除之而后快。我不了解为什么这净齿的工具须要等到五世纪中由西域发明然后才得传入中土。我们发明了罗盘火药印刷术,没能发明用牙签剔牙!

西洋人使用牙签更是晚近的事。英国到了十六世纪末年还把牙签当做一件希奇的东西,只有在海外游历过的花花大少才口里衔着一根牙签招摇过市,行人为之侧目。大概牙签是从意大利传入英国的,而追究根源,又是从亚洲传到意大利的,想来是贸易商人由威尼斯到近东以至远东把这净齿之具带到欧洲。莎士比亚的《无事自扰》有这样的句子:"我愿从亚洲之最远的地带给你取一根牙签。"此外在其他三四出戏里也都提到牙签,认为那是"旅行家"的标记。以描述人物著名的散文家Overbury,也是莎士比亚同时代的人,在他的一篇《旅行家》里也说:"他的牙签乃是他的一项主要的特点。"可见三百年前西洋的平常人是不剔牙的。藏垢纳污到了饱和点之后也就不成问题。倒是饭后在齿颊之间横剔竖抉的人,显着矫揉造作,自命不凡!

人自谦年长曰马齿徒增,其实人不如马,人到了年纪便要齿牙摇落,至少也是齿牙之间发生罅隙,有如一把烂牌,不是一三五,就是二四六,中间仅是嵌张!这时节便需要牙签,有象牙质的,有银质的,有尖的,有扁的,还有带弯钩的,都中看不中用。普通的是竹质的,质坚而锐,易折,易伤牙龈。我个人经验中所使用过的牙签最理想的莫过于从前北平致美斋路西雅座所预备的那种牙签。北平饭馆的规矩,饭后照例有一碟槟榔豆蔻,外带牙签,这是由堂倌预备的,与柜上无涉。致美斋的牙签是特制的,其特点第一是长,约有自来水笔那样长,拿在手中可以摆出搦毛笔管的姿势,在口腔里到处探钻无远弗届,第二是质韧,是真正最好的杨柳枝做的,拐弯抹角的地方都可以照顾得到,有刚柔相济之妙。现在台湾也有一种白柳木的牙签,但嫌其不够长,头上不够尖。如今想起致美斋的牙签,尤其想起当初在致美斋做堂倌后来做了大掌柜的初仁义先生(他常常送一大包牙签给我),不胜惆怅!

有些事是人人都做的,但不可当着人的面前公然做之。这当然也是要看各国的风俗习惯。例如牙签的使用,其状不雅,咧着血盆大口,狞眉皱眼,擿之,抠之,攒之,抉之,使旁观的人不快。纵然手搭凉棚放在嘴边,仍是欲盖弥彰,减少不了多少丑态。至于已经剔牙竣事而仍然叼着一根牙签昂然迈步于大庭广众之间者,我们只能佩服他的天真。

沙发

沙发是洋玩艺儿,就字源讲,应该是从阿拉伯兴起来的,原来的意义,是指那种带靠垫与扶手的长椅而言。没见过沙发的人,可以到任何家具店玻璃窗前去看看,里面大概总蹲着几套胖墩墩的矮矮的挺威武的沙发。

沙发是很令人舒适的,坐上去就好像是掉进一堆棉花里,又好像是偎在一个胖子的怀抱里,他把你搂得紧紧的,柔若无骨。你坐上去之后,不由得把身体往后一仰,肚子一挺,两腿一跷,两只胳臂在两旁一搭,如果旁边再配上一个矮矮的小茶几,上面摆着烟、烟灰碟、报章杂志、盖碗茶,我想任何人都不会再想站起来。因此,沙发几乎成了一个中上阶层家庭里所不可少的一种设备。如果少了它,主人和客人就好像没有地方可以安置似的。一套沙发,三大件,怎么摆都成,一字长蛇也可以,像个衙门似的八字开着也可以,孤零零的矗在屋子中央也可以,无往不利。有这么三大件就把一间屋子给撑起来了。主人的身份也予以确定。

但是这种洋玩艺儿,究竟与我们的国情有些不甚相合。我们中国人讲究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睡有睡相。所谓"立如松,坐如钟,卧如弓"。坐在那里须要像一口钟,上小下大,四平八稳,没个晃、没个倒。这种姿式才显得官样而且正派。这种坐相就与椅子的构造颇有关系。一把紫檀太师椅,满镶螺钿,大理石心,方正高大,无论谁坐上去也只好挺着腰板,正襟危坐,他不能像坐沙发似的那么半靠半醒的一副懒散相。沙发没有不矮的,再加上半靠半睡的姿式,全然不合我们的固有道德。

我们是讲礼貌的民族。向人拱手作揖,或是鞠躬握手,都必须站立着才成。假如你本来半靠半睡在一张沙发上,忽然有人过来要和你握手,你怎么办?赶快站起来便是。但是你站得起来么?你深深的窝在沙发里,两只胳膊如果没练过双杠,腰杆儿上如果没有一点硬功夫,你休想能一跃而起。必须两手力按扶手,脊椎一挺,脖梗子一使劲,然后才能"哼哧"一声立起身来。如果这样的连续动作几回,谁也受不了。倒不如硬木太师椅,坐着和站着本来就差不多,一伸腿就立起来了。一个穷亲戚或是一个属员来见你,他坐沙发的姿势特别。他不坐进去,他只跨一个沿。他的全身重量只由沙发里面的靠边上的半个弹簧来支持着,弹簧压得喀吱喀吱的直响,他也不管,他的臀部只有很小的一块和沙发发生接触。你当然不好意思对他说:"请你坐进去。"你只能做一个榜样给他看,大模大样的向后一靠。但是更糟,你越大模大样,他越局局缩缩,他越发坐得溜边溜沿。你心里好难过,一方面怕沙发被他坐坏,一方面还怕他跌下去!但是这种坐沙发的姿势也未可厚非。有时候颇有其必要,我曾见过一群官在一间大客厅单围坐一圈,每人占据一个沙发,静悄悄的在等候一位大官的来临。我细心观察,他们每个人都没有坐稳当,全是用右半边臀部斜压着一点点沙发的边缘,好像随时都可以挺身而起的样子。果然,房门喀拉一声响,大家以为一定是那官儿来了,于是轰的一下子全体肃立,身段好灵活,手脚好麻利,没有一个是四脚朝天的在沙发上挣扎。可惜这回进来的不是那官儿,是茶房托着漆盘送茶。大家各返原防,一次二次的演习,终于在觐见的仪式中没有一个落后的。假如用正规的姿态去坐沙发,我相信一定有人在沙发上扑腾不起来,会急死!

和高于自己的人对坐,须要全身筋肉紧张,然后才显得自己像是一块有用的材料,才能讨人欢喜。如果想全身弛懈地瘫在沙发上,你只好回家当老爷子去!坐沙发的姿势固然人各不同,但与沙发本身无关,沙发本身原是为给人舒适的。所以最善于使用沙发者莫过于孩子。孩子天真无邪,看见沙发软乎乎的,便在上面跳蹦起来,使那弹簧尽最大的功效,他可以横躺竖躺倒躺,甚至翻个筋斗,挡上两把木椅还可权充一只小床,假如沙发不想传代,是应该这么使用。我到人家去,十九都遇见有沙发可坐。但是很难得能享受沙发的舒适。我最怕的是那种上了年纪的沙发,年久失修,坑洼不平,弹簧的圈儿清清楚楚的在布底下露着,老气横秋的摆在那里,主人一巡儿的请你上座,你只好就座,坐上去就好像上刀山一般,稍一转动,铿然作响。有时候简直坐不住,要溜下来,或是溜在一边。只好退一步想,比坐针毡总好一些。也许是我的运气不佳,时常在冬天遇见皮沙发,冰凉的,在夏天又遇见绒沙发,发汗。有时候沙发上带白布套,又往往稀松,好像是没有系带的袜子似的,随时往下松。我还欣赏过一种不修边幅的沙发,挨着脑壳的那一部分蹭光大亮的,起码有半分厚的油泥,扶手的地方也是光可鉴人,可以磨剃刀。像这种种的沙发,放在屋里,只能留着做一种刑具用,实在谈不上舒适。

汽车

在大雨中,我在路边踉跄而行,路的泥泞,像一只大墨盒,坑洼处形成一片断续的小沼。忽闻汽车声,迎面而来,路上行人顿时起了骚动,纷纷地逃避,有的落荒而走,有的蹲在伞后作隐身于防御工事状,汽车过处,只听得訇然一声,泥浆四溅,腿脚慢一点的行人有的变成满脸花,有的浑身洒金,哭笑不得。这时候汽车里面坐着的士女懵然罔觉,怡然自若,士曰:"雨景如绘",女曰:"凉意袭人",风驰电掣而去,只留下受难的行人在那里怔愕,诅咒,我回想起法国大革命的前夕,巴黎贵族们的高轩驷马,在街上也是横行直撞,也是把水坑里的泥浆泼溅在行人身上,行人脸上也冒着怒火。

汽车是最明显的阶级标帜之一。如果去拜访一位贵友或是场面较大的机关,而你是坐着汽车去的,到门无须下车敲门投刺那一套手续,只消汽车夫呜呜地揿两声喇叭,便像是天方夜谭里盗窟的魔术一般,两扇大门砉然而开,一个穿制服的阍人在门旁拱立,春风满面,一头不穿制服的獒犬在另一边立着,尾巴摇动,满面春风,汽车长驱直入。但如果你是人力车的乘客,甚而是安步当车者流,于按门铃之后要鹄立许久,然后大门上开一小洞,里面露出两只眼睛,向你上下扫射,用喝口令的腔调问你找谁,同时獒犬大吠,大门一扇略开小缝,阍者堵着门缝向你盘查,如果应对得体,也许放你进去,也许还要在门外鹄立,等他去报告他也不知是否在家的主人。在许多人的眼里,人分两种:一种是坐汽车的人,一种是没得汽车坐的人,至于汽车是怎样来的,租的、买的、公家的、接收的,也没有关系。汽车的样式也没有关系,四方矗耸的高轩也行,摇几十下才能开动的也行,水缸随时开锅冒热气的也行,只要是个能走动的汽车,就能保证车里面的人受到人的待遇。

从宴会出来也往往不能避免一幕悲剧,兴阑人散,主人送客,门口一大串的汽车一个个地把客人接走。这时节你若是无车阶级的便只好门前伫立,乘人不注意的时候拔步便溜,但是为顾全性命起见又不能不瞻前顾后地逡巡徘徊,好心肠的主人一眼瞥见,绝对不准你步行归家,你说想散步也不行,你说想踏月色也不行,非要仆人喊人力车不可,仆人跑到胡同口大喊"洋车!洋车!"声调凄绝,你和主人冷清清地立在门口,要说的话早已说完,该握的手早已握过,灯光惨淡,夜色阑珊,相对无言。有些更体贴的主人老早就替你安排,打听路线,求人顺便把你载回家去,这固然可以省却一番受窘,但是除了一饭之恩以外,又无端地加上了一回车送之恩!而且在车里你还不能咕嘟着嘴,需要强作欢颜,没话找话。

冯谖铗弹而歌,于食有鱼之后,就叹出无车,颇有见地,不是无病呻吟。想冯谖当时,必定饱受无车之苦。

世间最艳羡汽车者当无过于某一些个女人。浓妆淡抹之后,风摆荷叶,摇曳生姿,而犹能昂然阔步一去二三里者,实在少见,所以古宜乘以油壁香车,今宜乘以汽车。精雕细塑的造像,自然应该衬上红木架座。我知道许多女人把汽车设备列为择偶的基本条件之一,此种设备究能保持多久固不敢必,总以眼前具备此种条件为原则。汽车本身的便利自不消说,由汽车而附带发生的许多花样可以决定整个的生活方式。对于她们,婚姻减去汽车而还能相当美满是不可能的。为了汽车而牺牲其他的条件,也是值得的交易。汽车代表许多东西,优裕、娱乐、虚荣的满足,人们的青睐殷勤,都会随以俱来。至于婚姻的对方究竟是怎样的一块材料,那是次要的事,一个丈夫顶多重到二百磅,一辆汽车可以重到一吨,小疵大醇,轻重若判。外国一位小说家新出一部作品,许多读者求他在作品上亲笔签署以为光宠,其中有一个读者不仅拿这一部新作品,而且把他过去的作品也都拿来请他签署,这个读者说他的妻子很喜欢他的作品,最近是她的生日,他想拿这一堆她所喜欢的作品作为生日礼物,小说家很是得意,欣然承诺之余,说:"你想出其不意地给她一惊,是不是!""是的,她一定会大吃一惊,她原是希望生日那天能得一辆雪佛兰!"这是美国杂志上的一个小故事。在号称平均五人有一辆汽车的美国也还有想得汽车而不可得的妻子,何况是在洋车三轮车满街跑的国度里?一队骆驼挂着铜铃,驮着煤袋,从城墙旁边由一个棉衣臃肿的乡下人牵着走过,那个侧影可以成为一幅很美妙的摄影题材,悬在外国人客厅里显得很朴雅可爱。外国人到中国来,喜欢坐人力车,跷起一条长腿拿着一根小杖敲着车夫的头指示他转弯,外国喜欢看《骆驼祥子》,外国人喜欢给洋车夫照像。可是我们不愿保存这样的国粹,我们也要汽车载货,我们也要汽车代步。我们不要老牛破车,我们要舒适速度,汽车应该成为日用品。可是有一样,如果汽车几十年内还不能成为大众的日用品,只是给少数人利用享受,作为大众的诅咒的对象,这时节汽车便是有一点"不合国情"。

手杖

古希腊底比斯有一个女首狮身的怪物,拦阻过路行人说谜语,猜不出的便要被吃掉,谜语是:"什么东西走路用四条腿,用两条腿,用三条腿,走路时腿越多越软弱?"占希腊的人好像是都不善猜谜,要等到埃迪帕斯才揭开谜底,使得那怪物自杀而死。谜底是:"人"。婴儿满地爬,用四条腿,长大成人两腿竖立,等到年老杖而能行,岂不是三条腿了么?一根杖是老年人的标记。

杖这种东西,我们古已有之。《礼记·王制》:"五十杖于家,六十杖于乡,七十杖于国,八十杖于朝,九十者,天子欲有问焉,则就其室,以珍从。"古人五十始衰,所以到了五十才可以用杖,未五十者不得执也,我看见过不止一位老者,经常佝偻着身子,鞠躬如也,真像一个疑问符号(?)的样子,若不是手里拄着一根杖,必定会失去重心。